第二天一大早下了早朝,我便急急忙忙跑回家中,躲進臥房更好地梳妝打扮了一番,換了身體面卻素淨的衣服,直到確信了這身打扮不能暴露我御史大夫的頭銜才滿意地笑了笑。
「老爺您這是跟人有約?」管家問我,「怎麼穿成這樣……」
「算是吧。」我整了整衣領,拉了拉衣襟、袖口,「怎麼樣,還算是立正兒吧?」
「老爺氣度不凡,穿什麼都有派頭。」管家立著大拇指說道,又幫我平整了下肩膀的褶子。
「靜宸現在在哪?」
「在書房。夫人請了位先生教小姐讀書寫字。」管家說完上下打量起我,「老爺,您不是要去……」
「去幹什麼你就別管了。」
這麼多年沒回來,我的書房也成了靜宸的私塾了。也罷也罷,反正都是給自己的女兒用,肉爛在鍋裡,可往後我要是想寫個奏折什麼的,估計只能移駕後花園嘍。
走走行行來打我書房門口,只見房門緊閉,只能從窗縫裡聽到幾句教書聲,什麼「學而時習之」「有朋自遠方來」之類的,還聽到什麼「背一遍」「再背一遍」「這也要背」的訓誡。呵,當年我的先生也是告訴我背這背那,這倒對人對己也無多大裨益吧。
「背來背去的,有什麼用!」我聽見靜宸在裡面抱怨起來,「天天就知道讓我背什麼『子曰』這『子曰』那,這個『子』怎麼說那麼多話啊!」
「糊塗!」這次應該是那個教書先生了。聽聲音像是一個乾瘦的老頭子,聲音尖利刺耳。不得不說有點像是宮裡的太監,「聖人言辭當然要爛熟於心!吾輩受教於聖人。即為聖人門生,師尊之言豈有不背之理?」這樣的人我倒是也見過不少,自詡為聖人門生,通背三綱五常、四書五經,只可惜啊,只不過是打著聖人的旗號作孽的妖人罷了。就算不是為了靜宸的約定,哪怕為了人世間能多一份清靜,我也得進去滅了他。
「這位先生自稱聖人門生、賢者弟子,可知聖賢所弘之道為何?」我推門而入。靜宸看見我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頓時面露喜色。
教書先生上下打量著我,一拱手:「未請教?」滿臉的輕視。
「晚輩乃是小姐伴讀之人,不敢應承先生『請教』二字。」我可不想拿我御史大夫的頭銜嚇死他,雖說憑我的地位嚇死了他也得他的兒孫賠錢給我。
「伴讀?」老頭子鼻孔朝天嗤聲笑道,「老朽教這娃娃唸書也有幾年了,怎麼之前沒見過?且不論此。老朽也教過幾個大門大戶的公子小姐,那伴讀之人都是年齡相仿的書僮丫鬟,還沒見過你這個年歲的。如此年歲了還做伴讀,想必也沒什麼能耐。罷了罷了。你闖門而入的罪過我便不與你家主子言說了。」
「先生還教過其他大戶的公子小姐啊?不知都有哪些權貴啊?」我暗自擺手示意靜宸收聲坐好。
「哼,說出來怕嚇死你。」老頭子把書放在一旁桌案之上,抄起茶杯抿著。
「不妨說出來給晚輩長長見識。」
老頭子斜眼瞟著我:「也罷,就給你長長見識。有刑部書令史王大人、工部虞部郎中李大人和禮部司務廳司務張大人。」老頭子說完。鼻孔翻得更上了,真是不怕下雨天存水。
我費了好大勁才把自己的笑意壓住,大腿都快被我掐腫了。刑部書令史算在一起就有三十八人。連品級都沒有,他們刑部尚書也才是個正三品。他還稱書令史為『大人』;工部虞部郎中倒是有個品級,從五品上。工部下屬虞部其實就是管什麼時候封山禁漁的;禮部可是我入朝為官的第一個部構,熟得不能再熟了,這個禮部司務廳司務只不過是個從九品的官兒,算起來是最低的一級了。這些人加在一起也稱不上「大人」這個名號,這老頭子居然還拿他們當祖宗一樣說出來炫耀。
「你現在伴讀的這個娃娃可了不得,她父親就是現在的御史大夫,可是個響噹噹的人物!」
老頭子說話的樣子就好像是我的「響噹噹」是托了他的福一樣。
「說起來我與這東方大人也算有些淵源。」啊?淵源?我怎麼不知道。
「這東方大人的開蒙恩師與老朽是同一年的考生!」
看著老頭子這個恬不知恥的臉我真想叫人打死他。同年的考生?凡科舉之年,最少的一次也有兩萬多人,這若是稱得上淵源,豈不是人人都是親戚?
我側眼看了看靜宸,她也快繃不住了。
「既然先生身份貴胄、學富五車,那一定知道晚輩進門時提的問題了?」
「你個伴讀之人話還真多。」老頭子有些厭煩了。
「剛聽前輩一席話,晚輩心生艷羨,也想煩請先生指教一二。」我一躬到地。老實說,很久沒做過這樣的動作了,生疏得很。
老頭子捻著鬍子,一股小人的奸笑浮上臉龐:「既然你這麼說了。所謂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老朽便告訴你。聖賢之道,唯一『仁』字。」呵呵,早知道你會這麼說,哪怕你問我何為儒道我也會告訴你「仁」。可恰恰是這個「仁」字,區區四筆,足夠一人窮盡一生去瞭解和貫徹。
「何為『仁』?」
「依聖人之言,仿聖人之行。言行合乎聖人,便可稱『仁』。」呀喝,老頭子有兩把刷子啊,這個答案倒是我聞所未聞的,而且乍看上去,正確得無懈可擊啊。這就是腐儒腐仁,他們早就背離了聖人的思想。當年某屆科舉,考得四書五經。只不過主考官標新立異,考題上什麼都沒有。空白一張,許多考生不知如何起范兒而落榜。倒是有位聰明人,他是這麼點的題——聖人之謂有,即有;聖人之謂無,便無。不得不說,這幫傻讀書的人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
我賊笑了一下,我巴不得他用這番言論回答我呢,倒也省了我不少的事:「請教先生,殺人可算是『仁』?」
「不算!」老頭子想都沒想便回答了我。
我支起腰身,雙手背後:「先生不是說『仿聖人之行』嗎?為何殺人不算作是『仁』呢?」
「你這晚輩好生無知。聖人於天地間乃是正氣,怎能殺人!污蔑聖人清譽,真真是可惡!」老頭子出乎意料地激動起來,全身哆嗦著,估計如果不是有著「教書先生」的稱謂早就破口罵娘動手打架了。
「晚輩看來是先生無知了。」我淺笑,「聖人任魯國司寇代行宰相之職第七天,誅殺大夫少正卯。」
明顯看出老頭子的臉色慢慢變綠了。呵,這是要現形啊?
「如果不夠,我還有一條。齊魯夾谷之會。聖人刑戮侏儒。且是身首異處,死狀殘忍。」
老頭子的臉憋得通紅:「你……你……你!你……」「你」了半天卻沒有下文。
「先生要不要喝口茶緩緩?晚輩只是在向先生請教,您若是把命留在這裡恐怕不好吧?」我順手從旁邊的桌案上抄起茶杯朝他遞了遞,隨手扔在地上。
「黃口小兒!詆毀聖人!你……你……你!不得好死!」老頭子不停地用手摩挲著胸口。似乎是能幫助自己捯氣。
「先生與其在此咒罵不如回去多看看書,此兩件事書中都有記載,可不是晚輩信口開河。」我頓了頓。斜眼瞅著老頭子,「那麼。現在先生可以告訴我何為『仁』道嗎?」
「你這狂徒!既然你伶牙俐齒,你且說說什麼才是『仁』!」
我邪笑起來。早知道你早晚會把這種難題丟還給我。這樣的對手真是無聊。一舉一動一張一弛都在我的意料之內,毫無新意。「仁者,人也。聖人所言之仁,即是為人之道。何為『人』?七情六慾具存,喜怒哀樂同在。聖人之所以為聖,便是通曉人性之不可奪,只可約束,不可抹殺。」我看著老頭子驚詫的臉,「那敢問先生,何為『仁政』?」
「以德治,以寬衡,以愛人。」老頭子小聲嘟囔著,似乎是怕我聽到吧。
「先生又錯了。」我大笑起來,「聖人殺人之事先生都忘記了嗎?汝等所謂學究,真是丟盡了天下讀書人的臉!」我指著他鼻子吼到,「聖人所言『克己復禮』,難道先生都忘記了啊?何為『禮』?禮數、制度、規矩。聖人治國靠的是制度而非道德,因為聖人明白道德之前需靠規矩約束,守規矩者有賞,壞規矩者必罰!依靠約束建立普世道德,形成習慣,而後方可德治。依照先生所謂『德治、寬衡、愛人』之說,人犯殺人該如何判處?放了?那先生早就被我殺了千百遍了!」
老頭子站在原地不住地抖楞,臉色青紫。
「聖人之道,包羅萬象,豈是汝等敗類所能夠參透的?既然參不透,學不精,怎麼還有臉面出來誤導別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你自己連所傳之道都不瞭解,如何為他人授業解惑?不過是個騙吃騙喝的無知村夫罷了!」
老頭子捯氣的頻率愈來愈高了,我是真怕他一口老血噴出來。
弄髒了我的地板。
「你們父女倆合起伙兒來欺負別人呢?」我一愣,趕忙回過頭——不知何時雪霏已經站在門口了,看他那個努力繃住笑而裝出來的小憤怒,我便放心多了。不過靜宸倒是受驚了,從椅子上跳下來躲在它後面,隔著椅背看著自己的母親,似乎是隨時準備逃跑。
「父女?」老頭子瞪大了眼睛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難道這位就是……」
我會轉過身,再一次一躬到底:「晚輩複姓東方,雙名顥淵。」
只聽撲騰一聲,老頭子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樣垮在地上,縮手縮腳好半天才跪好。臉上的表情也換成了一副諂媚的樣子:「東……東方大人……老朽有眼……有眼無珠,不識泰山。還請東方大人見諒……見諒……」
「我可不是什麼大人,我只是個陪我女兒讀書的伴讀之人。既然先生是來教書的。那麼便教啊。」我一步步走進,他一步步跪趴著後退,直到退無可退了,身體也蜷縮到極限了。我看著這張皺紋堆累卻溜鬚拍馬的五官,深深感覺到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人臉更髒的東西了。每日每夜迎風頂雨不說,這言不由衷的五官排布也是為這骯髒平添了一份籌碼。「快點教書啊,我可是花了錢的。如果你教不好我女兒,你猜我會把你怎麼樣?這世上是不是有句話叫『好死不如賴活著』啊?不對不對,既然你是聖人門生。就一定得捨生取義。對對對,捨生取義。」
「東方大人!東方大人!」老頭子突然抱住我的腿嚎啕大哭,「東方大人饒命啊!大人饒命啊!老朽迂腐,考了幾十年都考不中才出來教書餬口的!大人給老朽留條活命吧!大人!大人求你啦!大人!」
考了幾十年都沒考中?我看他這幅德行,對外一定是說什麼「天妒英才」這類的借口給自己遮羞臉兒吧。
「你這個做父親的也真是的,剛剛回來就帶著女兒學壞!」雪霏上前假慍,「好了好了,先生您快起來吧。他不會殺你的。不過您以後是不能來教靜宸讀書了。」雪霏攙起老頭子,又拿出些散碎銀子。「您拿著吧,就算是您教導靜宸的辛苦錢。」雪霏把錢交在老頭子手上,轉身喚道,「管家!送先生出門。」
管家趕緊進來。看他那個滿面笑容的樣子就知道他也在外面偷聽了好一會了。管家扶著老頭子走出書房,又被我叫了回來,我在他耳邊低語吩咐著。管家聽了咧嘴一樂,點頭出去了。
此時書房之中只剩下我們一家子。靜宸也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邊,躲在我身後。我和雪霏相互看看。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這就是你們昨天約好的事情?」雪霏抿著笑容問。
「是啊,女兒開口了,做父親的總是要盡一份心力的。」我把靜宸從身後拉出來護在身前。此時的她不像是昨天的母狼了,反而像是可憐巴巴的小兔子。
「你一個文官之首居然擠對一個教書先生,也不怕傳出去失了身份!」
「哪怕失了身份也不能讓靜宸跟著這麼一個教書先生吧?我們靜宸這麼聰慧,怎麼能被這樣的老頭子耽誤了呢?」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你現在是真正的三寸不爛之舌了。」雪霏抱臂胸前笑對著我。
「老爺!」管家回來了,「老爺,給!」管家伸手遞給我一大把銀子。
雪霏一愣:「這……這哪來的?」
「老爺讓我把那個老頭兒身上的錢都拿回來。」管家說。
「你這是要幹嘛?」
「我家女兒被他耽誤這麼久,我還要給他錢?怎麼可能!」我把銀子接過來,一大半塞給了目瞪口呆的雪霏,另一小半又還給了管家:「辛苦你這麼多年照料,這點銀子實算不上什麼,不過聊勝於無,留著買包茶葉也是好的。這算打賞,不是你月錢啊,放心!」
管家喜笑顏開,接著銀子本還想推辭,看我一再堅持便收下了:「老爺,這麼多年夫人待我不薄。同樣是管家,我掙得也算是這行子裡數一數二的了。」
「那是你應得的,我不在,這裡裡外外的事大半都得你操心,你掙的那些錢遠不夠你的辛苦。我們東方家的確欠你的。」我收起了剛才的嬉皮笑臉,正正經經地說。
管家攥著銀子愣了半天,突然跪在地上:「老爺!夫人!您二位是我遇見的最好的主子!我謝謝老爺!謝謝夫人!」
「都是自家人了,哪這麼多禮數。」我拽他起身。
「好了好了,你還有正事要做呢。」雪霏笑言對我。
「怎麼了?」
「二子來了,還帶了點東西,我讓他在正廳等候呢,你快去吧。」
「二子?」這個時候他過來,想必是那個袁宗昊派來的吧。算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個姓袁的,不,皇帝到底要試探我多少次才算是安心呢?
溜溜躂達來到正廳。既然知道來的是二子這樣的小角色,就沒必要火急火燎的了。轉過屏風我就看見他了,還是跟我認識他那年一樣,哈巴狗一條,只不過是條上了年歲的哈巴狗,沒得什麼用處,也沒得什麼可提防的。
似乎是聽見了腳步聲,二子回頭看了我一眼,趕緊起身請安,臉都要貼在地上了:「呦!東方大人!爺,您來了哈!」我就說人臉是最髒的了吧,二子說著話還不忘把臉往我鞋上貼。這毛病十幾年都沒改過。
「二子,今天怎麼這麼有空啊,不用巡街?」我瞟都不瞟他一眼,微閉雙目坐在椅子上喝茶。多得是人以為巡街是個苦差事,總以為這巡街的差役在衙門口肯定是不受待見的那個。可事實上恰恰相反,老爺讓你巡街是給你最大的賞賜了。因為巡街有得是機會可以偷懶,再加上差役這身皮,隨隨便便去哪個店家、腳商那都能撈點油水出來,怎麼著也能混個衣食無憂。不用擔心被這些百姓舉報,所謂「老爺衙中坐,天高皇帝遠」,這街上數你最大,誰敢惹你?就算是鬧到了衙門口,只要沒有人命,老爺還有不幫自己人說話的道理?畢竟是自己養的狗出去咬了人,不為了狗,也得為了自己著想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