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宸,這是你爹。」雪霏將手放在靜宸頭頂安撫著這個受驚的小獸,「去叫『爹』啊,你不是一直很想爹的嗎?」
靜宸絲毫沒被雪霏的話所影響,依舊警惕地瞪著我。
我尷尬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從乾涸的嘴唇裡擠出點聲音來:「靜宸,我……我就是你爹啊……」
她不肯開口叫我,看這架勢也不肯讓我進屋。正廳門前我們父女的第一次見面就如同一對「相見恨晚」的仇人一樣。看她的樣子是不會輕易放我進去的了。
我抬起眼哀求地看著雪霏,希冀著她能幫我,哪知道雪霏也是一臉無奈地看著我,看來她也是無法可想、無能為力。我曾經面對過那麼多的難題,每一個都是奔著我的命來的,可我都幸運地解決了,哪能料到今天我會被自己的丫頭堵在家門口進不了屋呢?難怪當初弘義和尚說「靜宸」這個名字雖好,但太過剛強了。莫不是早就料到了有此一遭?總不能這也是他十年前跟我預言的「桃花劫」之一吧。
「靜宸,靜宸!」強子也是看出了我的無奈,兩三步走到靜宸身前,蹲在她面前攬著她的雙肩,「你爹在你沒出生的時候就去了很遠的地方,一走十幾年,如今才回家,你總不能讓他在門口站著吧?靜宸最懂事了!」強|完也不管她的意見,站起身把靜宸擋在身後,「爺,咱進去吧。」
我還站在那兒不知所措,管家福至心靈。架著我的胳膊把我往屋裡帶,加上強子在門口做內應。我可算是進了屋了。就是不知道這進了屋子還要受多少折磨。
管家把我放在正座上就出去倒水了。強子拽著靜宸跟進來:「靜宸,快。叫『爹』,你不是跟叔兒說想爹嗎?今兒爹回來了,還快去叫!」說著,在後面推了靜宸一把,把她推到我膝前。
我低頭看著她,一時竟想不出要換一個如何的表情面對,就還是擺了剛才在門外的可憐相,我覺得我這時的臉一定窩囊死了。靜宸抬頭打量起我,像是刑部的郎官審視作奸犯科的罪人。
「你是我爹?」靜宸背著手在我眼前來回踱著。「東方顥淵?」自己的名字被別人念過很多遍,可被自己的女兒用著疑慮的語氣念出來,想必這世間還沒幾個人有我這番體驗。
「啊……對……我就是……呃……東方顥淵……我是,我是你爹。」面見皇帝我也不曾結巴成這樣過,這可真算是人生第一遭了。
「老爺,茶來了。」管家端著茶走到我身旁,靜宸隨手抄過茶杯扣在我身上。
我被燙得從椅子上彈起來,強子也趕緊過來擋在我和靜宸之間。
「爺,孩子小。您可別衝動啊。」強子一邊幫我打抹著,一邊抓著我右手,還不時地抬眼看我。
「你想多了。我現在對她只有愧疚。」我揮揮手示意強子躲開,他半信半疑地退回座位上躲起來喝茶。沒了他擋在中間。靜宸那張略帶得意的小臉直挺挺出現在我眼前。
「你個騙子想騙我?」靜宸得意洋洋的樣子倒真挺像我的,「我娘說了,我爹是個有學問的人。哪像你似的,窩囊廢!」
「靜宸!怎麼說話呢!」雪霏在旁按耐不住了。
我抬手讓雪霏收聲:「孩子還小。沒關係的。」我看著靜宸,「那你說。怎樣才算是有學問的人呢?」
「通曉古今,明辨是非,氣度不凡。」這才是孩子心裡那個父親的樣子,可我現在只不過是個會耍嘴皮子的胖老頭子罷了,這大相逕庭的比較,別說是她,換做是我也不能接受,就好像我不能接受渃米拉在我身邊十年就是為了徹底讓我放鬆警惕好殺了我一樣。
每個人心裡都會對事、對人有所幻想,當一切符合自己的幻想時便會開心喜悅,欣然接受;反之,就會產生牴觸的應對。所謂「上人見喜」就是這個意思,人都想跟別人留下好的第一印象也是出於這種可笑的心理。人活於世就是一場做不完的春秋大夢,因為我們總是在和自己的幻想而非真實過不去。可笑之餘,心頭一絲寒意湧起,何其悲哉!
「那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我又問。
靜宸上下看了看我:「看穿衣打扮好像是個大官;聽你說話剛開始時有些結巴,現在倒是流暢很多,應該也不是口吃的人;我強子叔叔又這麼敬重你,我娘還一個勁兒地讓我叫你『爹』……」靜宸只是看著我不再說話,臉上的表情越發的難看了。
「順著你這個思路想下去,你說我還能是誰。」我笑著盤腿坐在地上,「你這麼聰明,結論不用我給你了吧?」
「你……不會真是……我爹吧?」靜宸後退了兩步,挑著眉毛問我。
「雖然當官之後的確胖了不少,不過也還算得上氣度不凡吧?雖然剛開始說話結巴了些,可剛才你潑了我一身熱茶我都沒生氣,也算是明辨是非了吧?至於博古通今嘛,不知道你現在的學問有沒有跟我談古論今的能力啊。」我伸出手,「這樣你滿意了嗎?」
「滿意什麼,我才不相信呢!」靜宸打了我手一下,轉身剛要離開,似乎想到了什麼,鬼笑著回過頭,「我倒是有個辦法證明你是不是博古通今。」
「哦?說來聽聽。」這個小丫頭能有什麼辦法,我倒是好奇起來了。
靜宸走到我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我能嗅到她身上孩童的稚氣。
「明白了嗎?」靜宸走開了問我。
「明白,這還不簡單嗎?明天看我的吧。」我笑了笑。這個孩子的鬼腦筋倒是挺多。雖然我知道她原本的目的不是驗證我是不是博古通今,可誰叫她是自己的女兒呢?哈哈,這小丫頭片子!
「但是你不能跟別人說!現在這幾個人都不能告訴他們!尤其是強子叔!」靜宸指著強子說。
「啥?這是為啥?」強子一臉不解。
「因為強子叔嘴太大。守不住話,什麼事告訴他他都會說出去!」靜宸說完便心滿意足地走了。留下我們一屋子的大人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我從地上爬起來。雪霏過來扶著我坐下:「強子,沒看出來,這十幾年你長毛病了啊!」我玩笑著,手卻抓著雪霏不放開。雪霏的手只象徵性地掙了掙便安分地躺在我手心裡了。
「我的爺,這可冤枉啊。夫人說了,我要是跟小姐狼狽為奸就找人抄了我的店啊!」強子晃著手裝委屈。
「那孩子到底跟你說了什麼?」雪霏問道。
「你沒聽靜宸說嗎?不讓我告訴你們這些人。我都答應了。」我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我可是朝廷命官,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再說我都夠胖了。你還想讓我食言嗎?哈哈!」
好在第一天有了現在這個好的收場,不然不知道這氣氛要有多尷尬了。
「你離家這麼久,孩子跟你生疏也是難免的,你……」雪霏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鬆開雪霏,雙手抱在一起,「她出生的時候我都不在,她長大的每一天裡都沒有我。我沒教她沒養她,更不要提保護她,所以我早就料到會有這麼個結果。難道我要奢求她對我這個陌生人有好臉色嗎?」
「靜宸挺懂事的。尤其是懂事之後。」
「所以她才會像個男人一樣保護你。」我微笑著。發自內心的。
「保護我?」雪霏似乎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剛才在屋外,你以為是你把她抱在身前的嗎?在我看來分明是她把你擋在身後的。那副樣子,比我在莫羅國見過的母狼還凶狠。幸虧我是你夫君,真要是個賊人。估計早就被靜宸暴打一頓了。」
「是嗎……」雪霏沉吟著。
大人總是低估孩子。不相信嗎?看看,大人面對孩子往往都是這樣幾句話——你懂什麼、有你什麼事、聽話就行。我們擺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面對孩子,自以為比孩子更懂得世間冷暖、人情世故。命令他們、強制他們完全服從自己的意志,卻在他們長大成人後要他們一朝為龍鳳。龍鳳多麼珍貴。豈是靠著千篇一律的磨滅和鎮壓以及大人們的一廂情願就能培育出來的?就好像艾力,如果不是我親自教育他。他現在都還活在他父親的輕視下呢,怎能成為西域揚名的將軍?
當然了,大人們最容易犯的錯誤並不是低估孩子,而是過度修剪孩子。試問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會背、會寫幾千首古人詩詞不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嗎?當一個十來歲的娃娃拿捏著大人的語氣和措辭跟你面對而坐討論人生之無常時你不覺得噁心嗎?每個年齡都有他自己的特性,所有不符合年齡層次的變現都是病態的,那壓抑的是人性,這種壓抑會持續很久,然後在某一天,突然爆發,讓人措手不及。
我和強子、雪霏在屋裡閒聊,管家突然進來:「老爺,趙譽趙太尉來了。」
「快請!」雖然我恨他,可畢竟是多年的老友了,總有著三分見面之情。
「爺,那我先回店裡了,晚點時候我帶著酒菜回來,給爺接風洗塵!」我點點頭,強子便出去了。雪霏也回了內宅。
管家將趙譽引進來,倒了茶便退出去了。趙譽換下了一身戎裝,只穿了華貴長衫,右臂的袖子空甩搭著。好慘。
「東方大人。」趙譽朝我低頭行禮,「東方大人載譽歸來,我特來請安。」
「趙兄怎麼了,你我多年相交知己,何必如此客套。」我上前拉他坐下。
趙譽歎著氣:「也只有東方你還記得我們之間多年的情分啊。」
「這叫什麼話。」
「如今皇帝器重年興,我這個太尉已經是名存實亡了。」年興就是鄭明輝的事在我們之間是個公開的秘密,畢竟我們和年興太熟絡了,「想必今日宴飲的時候你也看到了。年興現在是門庭若市,我這可是冷冷清清。」
「你也為官多年了。還不知道官場人的做派嗎?」
「我不在乎其他人,只是怕聖上……」趙譽欲言又止。
「今日宴飲。皇帝不是說了嗎,你我仍是聖上的左膀右臂。你不要瞎想了,聖上還是需要你的。你和郭晏不同。」其實在我看來他就是第二個郭晏。
趙譽抬眼看著我,滿面哀愁:「不同?我和那個郭晏唯一的區別就是他早就死了,我還苟延殘喘著,沒準哪一天也就死了!」
「趙譽,話不能亂說。」我鄭重其事地提醒著他。很多人都和他現在一樣,瞎捉摸,結果頭腦一昏。言行難持了,結果就把自己逼到了死路上去。
「東方,如今皇帝不重用我,也不似從前一般有事與我商量。可你不一樣,你仍然是皇帝的心腹,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所以我來是想求你,求你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我趙譽真的是一心為了王朝、一心為了皇帝啊!」趙譽說著雙膝一軟,直接從椅子上滑跪在地上。僅存的左手揪著我的衣襟不肯鬆開。誰能想到這就是當年一騎當千的趙譽趙將軍,誰能想到這就是當年那個破了莫羅國的勇士,誰能想到這樣一個漢子居然在我面前用了「求」這個字。他怕了,怕死。也許將死之人真的有所感應?
「趙兄請起。快請起!」我拽著趙譽站起來,「放心,皇帝面前我一定會替趙兄說話的。也請趙兄放心。皇帝是信任你的。」
「謝東方大人!東方大人的恩德,我趙譽沒齒難忘!」趙譽本打算跪下給我磕頭。卻被我用手架住。
「趙兄別再多禮了,顯得生分了。」我安排他坐下喝茶。東聊西扯間,知道他這些年的確不好過。先是被派往安南招撫,雖被安南王奉為上賓,可畢竟是背井離鄉的。好不容易回來了,卻發現皇帝對他極是冷淡,反而重用了年興。這十來年他趙譽受盡白眼,也算是嘗遍了這世態冷暖了。雖然他不說,不過看得出來,這幾年他心裡唯一的慰藉就是提亞了。每次說到提亞的時候他總是用「一個女人」這種含糊的詞,可我從強子那裡得知,這麼多年了,趙譽還沒有娶妻。
閒聊間,管家跑過來,在我耳邊念叨了一句:「老爺,鄭明輝將軍前來拜見。」
「讓他進來吧。」我說。
趙譽放下杯子:「既然東方有客,那我先走了。」趙譽起身要走。
「不忙,是鄭明輝將軍。」我叫住趙譽,「同朝為官,不用避諱。」
說著話年興來了,一進屋看見趙譽在一旁坐著,趕緊上前單膝跪地行禮:「末將鄭明輝參見趙太尉!」
趙譽似乎很久沒被這樣禮遇過了,一時間愣在那不知如何搭話。
我趕緊上前攙起年興:「都是老相識了,客氣什麼,快坐快坐!」說著話拽他到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你怎麼過來了?別跟我說是給我接風的啊,你可是跟著我一路回來的。」
年興坐下笑起來:「東方大人玩笑了!我是來給東方大人和趙太尉傳一道皇帝的口諭。」
我一聽趕緊跪下,後面趙譽也跪倒在地。
「傳皇帝口諭,命趙譽準備武科舉之事,東方顥淵協同。欽此。」
「臣領旨。」
年興攙我起來:「皇帝剛才急招我入宮,說是得到報奏,倭寇今日侵擾更甚,想要多招募些良將驍勇,做攻打倭國之用。」
「看來是場大戰了。」趙譽冷冷說道。我回頭看見他僅剩的左手握拳攥緊,似乎期盼這一時刻很久了。
「本來是想招二位大人直接面聖的,可想到今日東方大人剛剛回來必然疲憊了,便叫我傳了口諭。」年興說,「口諭傳完了,我還有其他事要做,就不打擾二位大人了,先行告退。」
「那恕不遠送了。」我送年興到正廳門口。
年興突然在我耳邊叨咕了一句:「武舉之事皇帝另有安排給大人。」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塞給我,「看完便燒了。」
我點點頭揣好了密旨,送走了年興。
回了屋,趙譽還在位子上運氣。
「你看,皇帝還是器重你的。」我拍拍他肩膀對他說,「這麼大的事交給你負責。」
「我不會讓聖上失望的,此次定要選幾個良將出來,他日踏平倭國彈丸之地!」趙譽似乎感動得很,說話間都快哭出來了。
若要奪之,必先予之。趙譽啊,這話我可不方便對你說啊,你若是能領會得到,好自為之吧。
傍晚時分,送走了趙譽。本打算是留他一起吃飯的,可他鬥志昂揚地說要趕緊回復準備武舉之事宜,匆匆忙忙走了。他走後沒多久,強子便帶著酒菜來了。
「爺,您都忙完了?」強子把酒菜交給管家後貼近了問我。
「算是忙完了吧,剩下點尾巴等吃完了飯再說吧。」我按著太陽穴坐在椅子上。難道是往日裡用腦過度了?最近稍微想想事情就有點頭疼。
強子看我有些不舒服:「爺,您沒事吧?」
「沒事,有點頭疼,可能是著了風了,歇歇就好了。」我喝了口茶,「沒叫林錢眼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