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歷史軍事 > 玩意終須落聲嗨

正文 七十六 文 / 夢翎

    我仰靠在車裡閉目養神,年興突然問我:「東方大人怎麼了?捨不得?」

    「十年了,這輩子最好的十年全扔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了。」我玩笑著,「現在回去了,既不是年輕力壯,也不是老謀深算,像個涉世未深的毛頭小子,這輩子也算是交待了。」

    「東方大人真會開玩笑,您在朝中御史大夫的職位可還給您留著呢。」

    我不置可否。「年興,說說你吧,我回去了,你是不是也要跟著我回去了?你也在這個破地方呆了十年了。」

    「皇上叫我護送您回去,也算是把我召回去了。」

    「十年了,連累你了。不然你在中原,娶妻生子,怎麼不比現在的日子美滿。」

    年興乾笑了兩聲:「老實說,之前我一直覺得,娶妻生子太麻煩了,是個累贅,現在倒是覺得,有這麼一房媳婦,再有幾個孩子,還挺不錯的。現在我的府上,除了使喚人就是我自己,冷清得很。真羨慕你啊,有個那麼可愛的丫頭。」年興拍著我大腿,抑制不住的艷羨之情。

    是啊,我的女兒,靜宸。十歲了,也算是大丫頭了。

    「對了,我看你這次對這個哈米斯還挺客氣的啊。」

    「那是自然了。」年興〔搓著手,「那個奧馬爾,土生土長的西域番子,狂妄自大得很,不玩笑玩笑、戲耍戲耍他,怕他翻了天。這個哈米斯不一樣,這可是您一手調教出來的。自小學的是孔孟之道,跟咱是一條心。當然得客氣了。再說他剛剛繼位,年紀又輕。施壓太大容易適得其反。」真是光陰無情啊。

    「皇帝近日來可有什麼要緊的吩咐?」

    年興想了想:「這倒是沒有。皇帝這十年來招兵買馬,訓練水軍,就等著征討倭國呢。」

    「我不是聽說有個先皇的兒子流落民間嗎?」

    「一直在找。好像沒什麼眉目的樣子。」

    「若是沒什麼要緊事,我想先去一趟天竺寺。」

    「天竺寺?」

    「就是原來莫羅國都城裡的那間寺院。我和那裡的方丈住持是舊相識,如今走了,想知會他一聲,告個別。」

    「沒問題,只是別耽擱太久就行。」

    「就在那歇一天,一天就夠了。」我點著頭說。

    莫羅國都城舊址。我一時想不起怎麼形容現在這個城池。只好用了「舊址」這個讓人覺得破敗的形容,但這座原先的都城依舊生機盎然,甚至比新都更讓我感覺親切。城中構建就和我當初初到莫羅國時一樣,走在城中,許多我之前教過的信徒也都熱情洋溢地跟我打著招呼,這一切就和十年前一樣。

    說到底,還是「十年」這個時間太長久了。我搖搖頭,終歸敗給了一刻不停的時間。

    年興去安頓自己的侍從,我便去天竺寺找弘義和尚。

    仰觀天竺寺的佛塔。耀眼奪目。當年高北山還把自己的中原商會蓋得比這座塔還高,大概就是佛祖讓我來瞭解了這個狂妄自大的人的吧。寺中還是人滿為患,除了信徒還有慕名而來燒香拜佛的閒雜人等——他們不虔誠,今日拜了佛祖。明天就可能拜了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後天就得罵老天爺是個混蛋;可他們也算是虔誠,因為他們把自己的欲求一股腦地扔給神仙。自己則躺在床上混吃等死,乾等著神仙給他們實現願望好不勞而獲。

    弘義正在大殿門前徘徊。慈悲笑著,迎來送往。我想他一定不喜歡這樣。

    「弘義大師!」我喊了一聲。

    弘義順聲音扭轉過頭。一眼便看到了我。先是一愣,隨機喜笑顏開迎了上來:「東方施主,看來貧僧要祝您一路順風了。」

    「大師此言怎講啊?」

    「施主久居新都,常伴新王左右,今日居然有閒情逸致來貧僧這裡,應該是回中原順路的吧?」

    「大師睿智。皇帝已經准許我返回中原了。今日來這裡落腳休息,我特地來跟大師告別。」

    「明日就走?」

    「明日就走。」

    「那施主可願與貧僧對飲幾杯啊?」

    「求之不得!」

    入夜,我便和弘義躲在禪房裡飲酒談天。自從遷都以來,再沒和弘義如此放縱的喝酒了。「今日一醉,也算是了了我的心願了。」我吐著酒氣說到。

    「施主的心願還真是好了卻啊。」弘義玩笑著,「貧僧的誓願可是難嘍。」

    「你什麼誓願啊和尚?」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我喝了口酒笑起來:「那可是地藏王菩薩的誓願!你個和尚真是說大話啊,你能跟地藏王菩薩比嗎?」

    「地藏王菩薩發此宏大誓願,乃我輩修行人的楷模。」弘義歎著氣,「只可惜了,這地獄永世不空。」

    「既然地獄無處不在、永世不空,那不就和沒有地獄、地獄已空一樣嗎?」

    「每千萬劫之輪迴,地獄總會空一次,可無非萬分之一須臾,也只有那一點時間上,地藏王菩薩才是地藏王佛。」

    「和尚,這地藏王菩薩可不是為了成佛。」

    「是為了度化他人。」

    「度不盡才是這世間的正道。」

    「黑白參半,相互平衡才為世界。」

    「都是好人和都是壞人的世道真是想想就可怕啊。」

    「可大多數人還是希望好人多一點吧。」

    「可他們眼中的好人就一定是好人嗎?」我放下酒杯,「當年中原王朝被北邊的一個遊牧民族侵擾,一度將中原王朝打到了江南一隅。那時候中原出了一個武將叫越淝,他就是人們眼中的忠臣良將,他奉行寸土必爭。窮兵黷武,連年征戰。可卻沒收復什麼濕地。他號稱嚴明軍紀,違抗軍法者軍法處置毫不留情。可他年輕時經常不聽將令,違背軍策,自以為是,經常帶著自己的一支軍隊貿然出擊,看上去佔了些便宜,可卻連累了其他人替他承擔死傷。而且每每到了要軍法處置他的時候他就能擺出一副『為國為民』的嘴臉,哄騙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替他求情。後來成名後失地沒爭回來多少,王朝的錢是越花越多,兵源是越來越少。糧草越來越不足,他沒想過是自己窮兵黷武害死了不少青壯勞動力,反而怪天天喝粥的皇帝太奢侈,甚至想要左右皇帝立嗣。可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呢?在他死後反而替他招魂,將他視為民族之英雄,萬世之楷模。」我喝了口酒潤了潤嗓子,「就在當時還有一個文臣,叫秦慧。他認為當時之王朝現狀不宜與敵人正面抗衡,可先與其妥協媾和。然後韜光養晦、臥薪嘗膽,待兵強馬壯、糧草充足時再行決戰。這個秦慧曾被敵人擄走囚禁,後來用計脫身,熟知兩方實力差距。可他人是怎麼評價他的?賣國賊、奸臣、小人。並且把皇帝處死越淝的事歸結在他的身上,還扣上了謀害忠良的罪名。現實又是怎樣的呢?自這位越將軍的奮力抗爭之後,王朝江河日下。自此往後幾十個君王都沒能讓中原的財富回歸到越將軍之前的水平上。更何況這位越將軍根本沒收復一寸一厘的土地。那些百姓眼裡的好人,無非是能說會道、會演戲、會裝模作樣罷了。他們擅長偽裝,知道說什麼話、怎麼說話才可以讓絕大多數的人認同。知道如何把自己放在大多數人那邊,無非是一群垃圾罷了。所以他們所希望的『好人多一點』其實真正的含義是『能說會道的小人多一點』,換句話說就是『我需要一些能夠瞞得住我們騙子騙我』。所以啊,還是希望老天爺別聽了這幫孫子的讒言,真要是這世上那麼多能說會道、感動萬民的楷模榜樣,這世道可真是不能活了。」

    「可憑你我一己之力,難以改變啊。」弘義似乎對此也是感觸良多。

    「所以你和尚不管願不願意都要笑著在大殿門口迎來送往,跟小館子裡的跑堂似的。」我挪揄著他。

    弘義看了我一眼,搖搖頭:「沒辦法沒辦法,你不是也得回到那個自己不想回去的地方嗎?」

    「不想回去,也想回去。矛盾之中,好在不用我選擇。」我苦笑著。對,這是我的無奈可也是我的幸運。若是旁人還會糾結如何選擇,可我不用糾結,因為我不能違抗皇帝的旨意,那麼我也就放棄了選擇的權力,自然不用承擔選擇時的彷徨。

    沉默良久,弘義突然問我:「殺了那個渃米拉,你後悔嗎?」

    「我為什麼要後悔。」我拿著酒杯的手抖了一下。

    「你不喜歡那個渃米拉嗎?應該不會吧,在一起十年了。提防的同時,就沒有別的感情嗎?」弘義微笑著,「施主並不是無情的人。」

    「說沒有那是假話,不然我也不會讓她留在我身邊十年。」我的手似乎承受不起酒杯的重量了,「我覺得她也不是無情的人,不然也不會安心在我身邊十年。十年啊,對於一個女人而言這是一生之中最好的時光吧。」終於我的就被被我放回桌上,我實在是拿不住它了,「可這一切的事總要有個了結吧。這是對我,或許也是對她最好的了結了。她再也不用矛盾在殺與不殺之間,我也不用糾結在留與不留之間。如今她可以自在而去了,我還要在這個人世間摸爬滾打,這就是我們的果報。」

    「若是留下她,說不定會有其他的結局呢?」

    「留下她,然後呢?帶她到中原,讓她住進我的家裡?還是就當那場婚禮根本沒有發生過,讓她在這個西域自生自滅?我總以為沒有什麼比命更重要,可我現在知道了,這條命怎麼活著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活得委屈彆扭,還不如不活。何必委屈了自己呢?既然來到人世間,就沒有人能夠活著回去,那麼對於自己而言最大的恩賜不就是選擇怎樣的死法嗎?死真的不可怕,難道還會比活著更加煎熬嗎?」

    「施主若是真看破了生死。還會像現在這樣嗎?」

    「看破?我看不破生死,因為我不想死。哪怕我明白了總有比命更重要的東西的道理,我也不會為了這種東西選擇去死。好死不如賴活著。更何況我怕死。倒不是怕死亡時的痛苦和折磨,我更怕的是死後的未知。人死了以後真的有靈魂嗎?真的有一片被稱為地獄的地方供我的靈魂落腳嗎?真的像傳說之中那樣,我還可以變成鬼繼續看著我之前生活過的人世嗎?或者,就像一些人宣揚的,人死了就不再有意識了,也沒有靈魂和鬼魂,你再也不能感知周圍,你再也不能看見自己所愛的、所珍重的人了,你就這樣在這個世間消失了。消失得不剩一絲一毫。我很怕,死亡是可以抹殺掉一切的君主,我很怕這位君主。」我頓了頓,「這是唯一一件你能預計到結果,卻無法改變的事。」

    「既然改變不了,就趁活著時不留遺憾,坦然接受吧。」

    「我一向覺得這種勸慰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從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要是這麼一句話就能安撫這種恐懼,還能被稱為『怕』嗎?」

    「害怕是每個人的權利。」弘義放下杯子。「就好像我也會害怕。」

    「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你還害怕什麼?」

    「就因為我沒什麼可害怕的,我才會害怕。」和尚都喜歡說這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嗎?「沒有害怕就不會有敬畏之心。沒有了敬畏之心,行事就會囂張跋扈、不計後果。」

    弘義說著話,抬起頭看著我笑著。這個出家人啊。總是喜歡玩這樣的把戲。「行啦行啦,你個和尚。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放心吧,我會好自為之的。」

    「施主既然明瞭了。那貧僧也就不多說了。」

    「你說的還不夠多嗎?哈哈哈!」我與弘義相視大笑。

    推杯換盞間,月上簷角。當年「月明星稀」的景色,今人看來,卻也十分情趣。

    「更鼓聲聲,離人歸去,腳步篤篤。」我把酒壺遞給弘義。

    「蹣跚孑行驚倦鳥,倚仗孓歎擾眠蟲。天涯此時、玉色融融。」

    「此去經年,縱良辰好景、秋水長天,恐難共賞。」

    「莫辜負,此情此酒,觥籌交錯,一醉方終!」

    「可歎前路無知己。」

    「天下何人能識君?」

    「世間安有萬全法?」

    「如來即君何躊躇?」

    「和尚,那你還不趕緊拜我?」

    「人人皆有佛性,我拜自己就是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走了。弘義並沒有來送我。想想也對,何必貪這一時一晌的相見,若是緣分未了總有相見之日。

    乳白色的清晨陽光下,天竺寺安詳靜謐。睡佛。這是我能想到的、最適合這個時候的天竺寺的形容。或許也只有弘義這種出家人才能做我的朋友,因為我們永遠沒有利益的糾葛,不在於我,而在於他。

    「東方大人,您這一身酒氣,要不要我命人給您準備點醒酒湯?」年興問我。

    「不用了,難得醉一次。」我搖搖晃晃地上了車,窩在椅子裡。這樣的酒醉還能有幾次呢?回了中原我還能否這樣放肆地醉一回呢?恐怕就連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睛吧。

    看來我會想念這裡的。莫羅國。

    車駕並沒有再多停頓,很快便進了中原的地界,除了每晚都找個就近的城池休息外,一直都在趕路。看著周圍的景色漸漸陌生而又熟悉起來,聽見來往行人、沿街商販都用著我能聽懂的語言嚷嚷著,倒還真有了一絲絲親切感。

    月餘,我們總算是趕回了皇城之外。城外五十里,皇帝親自率眾迎候,這浩浩蕩蕩的架勢,久違了。

    我和年興趕緊下了車,整裝束帶,畢恭畢敬地疾步前行。我終於回來了。我的腳步越來越快,身旁的年興已經被我甩在了後面。我從未如此迫切、如此希冀著回歸。一月之前我還在懷念著莫羅國的一草一木,現在竟將它們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只想趕緊回到皇城之中,這才是真正的回來了。

    我已經看到了皇帝的笑臉,三步並作兩步來到皇帝面前,腳下一軟撲通一聲撲跪在地上:

    「臣,東方顥淵,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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