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壞人你還喜歡我。」我鎮定著坐下來,故意偏著頭不看她。
「我覺得你不一樣。」小丫頭哽咽著,「你聰明,精通佛法,雖然胖了點,不過看著很安心。」霍,我怎麼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多優點啊,被她這麼一說心裡還有點得意啊,「可是現在覺得你也是壞人!你不要我!」
「那個……有因為這個就說別人是壞人的嗎?」真是又氣又好笑,這個丫頭雖然十九了,總是個天真爛漫的心智,這要是中原的女人,早就相夫教子了吧,哪還能這般小孩子脾氣。
「可是你有女人了,那個女人還要給你生孩子……哎,你女人都要生孩子了你怎麼還在這裡?」
「像我這種官員,沒有皇帝的命令是不能私自回去的,要是自己跑回去不僅僅是自己,連我的女人,我的父母,我家裡的僕人,我的朋友都要殺頭。」
「你們皇帝真不是個好東西!」這也就是在莫羅國,真讓我們皇帝聽見他旁邊的侍衛就把你剁成肉餡了。
「小丫頭,回家吧。我倒是很謝謝你能喜歡我。」天天設計算計別人的人居然都有人喜歡,真是謝天謝地了,「可是我不能讓你做我的女人,你也不應該做我的女人。」
小丫頭抱著杯子死[活不走,似乎很不滿意我的說辭。
「那……你叫什麼名字?」我站在她身邊低著頭問她。
「渃米拉。」小丫頭也不看我,低低的聲音告訴我。
「渃米拉,我們肯定是不能做夫妻的。」因為我的腦子裡有雪霏,心裡有提亞,我似乎分不出什麼地方給她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做你的哥哥。」不是有句俗話說的好嗎,男人會把自己想要但是不能要的女人全部變成自己的妹妹。
「哥哥?」渃米拉抬頭看著我,漸漸地破涕為笑,「那你就做我的哥哥吧!」說這話站起來環著我的脖子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妹妹親哥哥,哥哥抱妹妹,這總可以了吧!」說著得逞一般地跑出去了。
「明天我還會來的哦,哥哥!」她的笑真的很美。雖然容貌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可這個笑容也足夠為她加分不少。我對她完全沒有了戒心,這樣一個孩子氣的丫頭,誰又忍心讓她來做那些心狠手辣的事呢?如果有,那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有了盼頭的日子總會過得矛盾異常——一方面期待著企盼的結果,一方面又受虐一般享受著等待的煎熬。弘義和尚就像個過來人一樣笑眼看我,慢慢飲著杯中酒,偶爾還故意歎氣出聲,或是搖搖頭,一副「施主真是可憐」的樣子。
「和尚,你在幹什麼啊!」最後我實在受不了了,開口問他。
「貧僧就說施主命犯桃花吧。」弘義哈哈笑著,一種猜對了的自豪的表情。
「什麼桃花。」我別過頭不看他。可就是這種自以為自然的動作往往都是欲蓋彌彰的,弘義和尚壞笑了兩聲就不再管我,搶了我的酒壺奪門而去,回天竺寺與自己的酒作伴去了。這個和尚,只給我留了這半盞殘酒,漫漫長夜又讓我如何打發?
如果這個時候渃米拉能來陪我聊聊天的話,總也不辜負了這城郊的孤寂吧。
我將酒飲盡,不似往日烈,卻在胸口纏綿悱惻,顯出一抹桃紅色。
隨意拼了幾張桌子睡下了。明日裡的相見遠比一張舒適的床更重要。
總覺得沒怎麼睡便醒了,恍惚中還在思索著為什麼沒聽見雞叫,才想起來現在是在西域,從我到了這裡以後就沒聽過什麼雞叫聲,或許這裡還有別的什麼叫人起床吧,比如——
「哥哥!開門!」
比如一個小女孩大大咧咧地拍門。
一咕嚕從桌子上翻下來,站在地上的時候頭暈眩了一下,天知道是因為這個女孩還是昨天喝的酒。稍稍整了整衣服,一晚上被我壓出了不少的褶皺,後背被汗浸濕了。打開門,迎面就是個耀眼的笑容。
「哥哥,早!」渃米拉背著手仰著臉朝我笑著。
「這麼早啊。」我壓抑著心裡的激動裝作不耐煩地說到,接著敞開門轉身進去了,找了把椅子坐下,靠了下就把背直起來了,後面的汗貼在身上冷颼颼的,清醒了不少。我睜著眼睛看著這個丫頭走進來坐在我旁邊,背著的手從後面拿出來,一個還冒著熱氣的餅,不知道這麼冷的天她是怎麼把餅帶著溫度拿過來的。她伸著手遞給我,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纖長白淨,只是骨節大一些,看起來這裡的女人都要做些活計吧,總不似中原的小姐一樣,養尊處優,除了無病**什麼都不擅長。
「看什麼呢!」渃米拉見我半天沒接,一把把餅拍在我手裡,「快吃吧,趁熱。牛肉餡的哦。」渃米拉眨眨眼睛笑著看著我。
「怎麼還是牛肉啊……」我咬了一口嘟囔著。牛肉粗糙不說,自從來了莫羅國就一直吃牛羊肉,這裡沒有豬嗎。不過今天的牛肉餅倒是香甜許多,肉質細嫩,鹹淡正好。
「你來了這麼久就不知道我們這裡不吃豬肉嗎?」渃米拉說,「我們覺得豬是種骯髒的動物,不能用來吃的。」
「豬骯髒?」我吃著餅,今天的牛肉餅讓人愛不釋手啊,逼迫的我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不然很快吃完了就沒了。
「好想你們漢人都喜歡吃豬肉吧。在那個什麼商會裡的漢人都是想盡辦法弄豬肉進來吃的。這要是被人抓住了可是要關起來的。」
「你們好像也不吃狗肉。」我抬著眼想了想說。在漢人眼裡狗肉是很補很香的,城裡總會有那麼一兩個狗肉館,這裡一個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幾乎家家養狗,也沒什麼品種可言,在我看來都長得一樣。
「為什麼要吃狗肉啊!」一說到吃狗肉渃米拉差點跳起來,「狗狗那麼可愛為什麼要吃呢!」
「羊還可愛呢,你們不是照樣吃。」
「羊會替你看家護院嗎?羊會在你遇難的時候不離不棄嗎?羊會在你回家的時候守在門口迎接你嗎?羊會帶著盲人回家嗎……」渃米拉還在那滔滔不絕,不過我已經不在乎她說什麼。
我幾口吃了餅,拍拍手把粘在手上的渣滓抖掉,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嘴:「如果一隻羊替你看家護院,在你落難時不離不棄,在你回家時守在門口迎接,帶盲人回家,你還會吃它嗎?」
「不吃吧……」渃米拉的決策正在左右搖擺,有點像是風中的花蔓。
「所以,吃和不吃,跟它是狗是羊有關係嗎?」我搓著手,上面還留著點油,一會幹了黏糊糊的更難受,「你們不吃狗是因為狗的行為,而並不是狗本身,這個行為放之在任何生命上你們也會不吃,所以你們不吃狗不是因為善良,而是因為你們太罪惡了——留著有用處的生命用,沒有什麼用處的就用來吃。」
渃米拉臉漲紅了。
「說到底,這是人的劣根性,總是喜歡把任何東西分出三六九等,區別對待。」我盯著她的眼睛,「就好像你喜歡我,所以你覺得我胖是可愛,如果你不喜歡我,我的胖就變成了蠢。可是我的胖沒變,變的只是我在你心裡的地位。同樣的,你們覺得狗有用,所以就把它的等級提高於其他生命,不吃;而豬則是地位最低的,連吃都不屑於吃,這是狗的錯還是豬的錯?」
渃米拉低著頭不出聲。
「而且你們還會懲罰那些吃豬肉吃狗肉的人。這並不是因為吃它們的人錯了,也不是因為不吃的你們是對的,而是因為不吃豬狗的你們是多數。」我靠在窗台上晃著手說,「這世間的事就是這樣,真理永遠不掌握在多數人手裡,但是道德永遠掌握在多數人手裡。所以道德的正確與否值得商榷,這也就是為什麼需要嚴格完備的律法來規範大多數人和他們手中的『道德』。其實這很好懂的。設想一下,你們莫羅國有一萬人,其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吃屎,那麼剩下的那一個絕對是道德敗壞,因為只有他不吃屎。」
渃米拉似乎一時間無法接受那麼多的信息,瞪著眼睛想要反駁卻也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處駁起。說起來這張生氣漲紅的下臉蛋真叫人想去捏一下。
「當然了,我也不想讓你,或者說你們,明白吃屎是不對的。佛家有『破執著』的話,我們漢人的先賢也有一句話叫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喜歡被人強迫,自然也不會強迫別人。」我笑著轉過身,外面弘義和尚已經規規矩矩地對著我跪下口中念著「阿彌陀佛」,還有幾個來的早的信徒也不得已地跟著跪下,不過看得出來,他們很厭惡我剛才的言論,尤其是「吃屎」這種比喻。
我走出去伸雙手扶弘義和尚起來。「大師何必行此大禮啊。」話是這麼說,可心裡卻欣然接受了他的跪拜。
「貧僧晨起時心中有一念想求著我早些過來這裡,沒想到居然聽到了施主的開釋,貧僧今日又增進了不少。」弘義和尚的神情不像是在恭維我,而是發自內心地謙卑和尊敬。弘義和尚雙手合十向我行禮,又轉過身朝著幾個來得早的信徒說:「剛才施主的話你們可曾聽到了?」
「聽到了。」信徒們異口同聲。
「這位施主雖不是佛門中人,卻已然洞然了『執著』和『眾生平等』的佛理。汝等也修行很久了,可曾真的放下了『執著』,可曾真的理解了『眾生平等』?」渃米拉也跟著出來,躲在我身後小心翼翼地聽著弘義大師訓話,「佛祖所謂『眾生平等』,並非汝等所宣揚的際遇平等、福禍平等,而是法性平等,對眾生的慈悲喜捨心平等。這世間何時真的有過你們所說的平等?眾生從無始以來,造的善業、惡業就是不等的,自然不能要求果報相等。汝等對待豬狗之心,便是汝等對待他人之心!如今施主以『吃屎』教訓汝等,汝等還有什麼臉面心生厭惡?汝等此心境如何得佛祖妙法?」弘義和尚立目怒視,慈悲之相不在,更不是與我私下裡那副放蕩不羈的身骨,倒是頗有些護法金剛的霸氣。
畢竟,佛祖也有降魔時的懼怖像。
「汝等今天不必來學習了,各自回家,好好參悟施主的話。」弘義和尚一甩袈裟走進學館,其他信徒面面相覷,又看了看我,嘟囔著我聽不懂的話低著頭散去了。我回過身低頭看著渃米拉,她的眼睛裡寫滿了恐懼。
「怎麼了?是被那個大和尚嚇到了,還是被我嚇到了?」我笑著捏了下她的臉,很嫩,像是能掐出水來一樣。
「你……以後說話不要這麼難聽好嗎?」渃米拉似乎是在請求我啊。
「怎麼了?」我看著她的小臉點點頭,「我答應你就是了。」
「我……我先回去了。」渃米拉低著頭急匆匆繞過我走了,背影驚慌得很。
「喂!渃米拉!」我喊了一句。渃米拉猶豫著回過頭望了我一眼。就這一眼,突然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被人揉捏了一樣。「你……你明天還會來嗎?」我不知道使用了多少的力氣才講出這句話,反正說完的時候,大汗淋漓的。
「會。」渃米拉點點頭,努力笑了一下走了。
我悶悶地走回學館。也許真的是我說話太難聽了?也是,對她這麼一個小丫頭幹嘛說這麼重的話呢,她不過是個天真的小丫頭罷了,她知道的也無非是家長教的或是偶爾聽說的,何必對著一個小丫頭這麼較真呢。今天,或許真的傷到她了吧。細想想,今天我說話確實太難聽了。或許是知道自己無力改變他們吧,所以有些惱羞成怒了吧。
弘義和尚看出我不開心,湊過來問:「怎麼啦,不是破掉執著了嗎,怎麼又被俗世纏擾了?」這個和尚真是沒正行,不管什麼時候都愛拿我打趣。
「或謝有那一瞬間破掉執著了吧。」突然覺得酒勁上來了,撞得人頭暈。
「多少人連這麼一片刻的開悟都沒有,所以施主一定是有慧根的。」弘義和尚鄭重其事地說,突然表情一變,戲謔,「既然施主與我佛有緣,不如貧僧為你剃度吧,就算是貧僧的徒弟,法名呢,就叫『慧明』如何?施主洞察世事若觀火,也不辜負一個『明』字。」
我看了眼弘義:「和尚,日月之輝才是『明』,星星之火,可掩日月之輝嗎?」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燎原之火,可蔽日月。」
「我說不過你,隨你怎麼說吧。不過我還是先不出家了,我這還沒洞悉佛法就喝酒吃肉,出了家也清淨不了。」我掙扎著站起來,頂著酒勁倒了杯水喝。
「剛才在你身後的那個女孩子,就是『桃花』吧?」弘義和尚又開始了。
「只不過是我在這認的妹妹罷了。」
「那你可是把她嚇著了。」弘義坐在我附近,「也許是我嚇到她了?怎麼一直往你背後躲,倒好像是貧僧說他們『吃屎』似的。」
「你教訓那幾個居士的時候就是很恐怖,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麼威嚴的時候。」
「可你也不覺得害怕啊。」我本打算喝水,弘義伸手將我的手按住,「因為你知道我再怎麼威嚴,也不是對你,因為你堂正。那些居士畏懼是因為心中有愧,他們修行多年仍然不通佛法精髓。那你妹妹為什麼畏懼?」
「你見過她嗎?」我清醒了一些,胃裡的酒烤著我的腦子。
「沒有。」
「我會留意的。不過和尚啊,出家人怎麼也把人往壞裡想啊,這不是我這種人才會做的事嗎?」也該輪到我調笑一下他了。
「貧僧只把人往他自己身上想。」
我瞟了他一眼,雖然沒出聲,不過也覺得這個和尚真是過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