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兩個男人,均是五十歲上下的樣子。一位穿青團花紋錦的棉袍,大胖臉,雙下兒,身材臃腫,他往自己的座位裡一站,擠旁邊那個人往側裡撤了一下椅子,給他騰出多餘地方兒來。另一位則穿一身湖se平緞的袍子,長瘦臉兒,長得細眉細目,眸光一動,心機畢現。
正好兩個人進來的時刻,懷文在玉荷的幫襯下,已經發完了作為禮品的首飾。懷文見那籐箱裡還有兩隻首飾匣子,便抬頭看樂以珍。
樂以珍在這二人進門那一刻,就已經猜出他們是誰了。她的目光只在剛剛相識的諸位掌櫃身上徘徊,也不看這遲到的兩位。懷文見她這樣的神情,便將籐箱一合,回到了懷明弘身邊站好,等主子的話。
吳大榮和鄭方經尋到各自的位置後,衝著主位抱拳拱手:「二少爺…二太太…」
他們將懷明弘放在前面,懷明弘便將臉一沉,捧著茶杯沒有應話兒。再看樂以珍,像沒聽見這一聲問候一般,繼續跟東林書院的梁先生說著話:「咱們書行現在都出什麼書呀?」
「回二太太的話,大部分是經史子集,也出一些前朝野史~鈔,名家文集。」
「哦…有沒有想過出一些兒讀物、家用百科之類的書籍?」樂以珍也只是腦子裡突然跳出來的一個念頭,就隨口問了一句。
「那個…咱們月朝有例,民間書行出書,凡類別在《大月光熙書目》之外者,需要報國子監批示備案,二太太的想法雖然新奇,但如果具體實施下去是拿到國子監批文,也需要一年左右的時間。」梁先生如實答道。
「我想知道,這類書如果印:來,有市場嗎?如果能拿到國子監的批示能組織出編寫這類書的人手嗎?」話一說起來,樂以珍發現自己對這件事蠻有興趣。
「在下覺得二太太所說的兒童讀物,該不是通常所說的蒙學讀本。至於說到百科,目下在大月朝發行流通的《爾雅》,已經有近千年的歷史了,在光熙書目中被歸為經部,如果我們能編寫出適應當下的百科全書來,勝在新巧,相信贏面會比較大的。」梁先生一說到書目光也是熠熠生輝。
「好!」樂以珍知今天不是詳細討論此事地好場合。「我這幾天會巡行各處生意。等我去到東林書行地時候。咱們再仔細討論一下這件事。」
東林書院和書行。雖然在讀人中名氣響噹噹。但是做懷氏生意地一支院是一個搭錢地地方。而書行僅僅是為了養活書院。懷遠駒歷來將此視為一種懷家仁惠天下讀書人地善舉。只為賺名聲。不為賺銀子。因此從做生意地角度來看。書行在懷氏產業中地地位是不重要地。
今天樂以珍以代理當家地身份甫一露面先關心地是書行地生意。這讓梁先生有些興奮。
兩個人結束這一簡短地交流之後。樂以珍笑著拍拍手:「我今日與二少爺來此。只為與各位掌事見一面。在老爺休養這一段日子裡自當晨兢夕厲。也希望各位掌事能比老爺在時更多用一份兒心思在此先謝過你們地忠懇辛勞。」
樂以珍說完。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做不來抱拳拱手。便微微地一低身堂下地十幾位鞠了一個躬。堂下地掌事們雖然仍在懷樂以珍會不會做生意。但是基於她地言行有度。基於剛剛拿到手地寶貝。他們此時對這位當家太太地印象頗好。於是眾人紛紛起身回禮。口稱「那是我等本份。二太太不要客氣。」
茶行地吳大榮和藥肆行地鄭方經也不得不隨著大家站起身來。可是從進來到現在。樂以珍和懷明弘就沒跟這二人說話。連看都沒看過來一眼。二人不免有些尷尬。眾人落座之後。鄭方經卻仍站在那裡。對樂以珍說道:「二太太。內子昨晚痼疾發作。折騰得晚了。因此今兒一早沒能及時趕過來。二太太莫怪。」
「哦?」樂以珍覺得自己第一天亮相,也不好逼人太緊,便笑著一點頭,又問吳大榮,「鄭先生是因為夫人發作舊疾,那麼吳掌櫃因何事遲來?」
吳大榮恨恨地白了鄭方經一眼,以手撐案,將他肥大的身子從椅子上支起來:「我…我就是沒起來,我在懷氏茶行做了一輩子了,我們家祖輩都在茶行做事,大家都知道我這點兒貪睡的習性。
在他眼裡,樂以珍只是一個小女子,他的孫女都快長到樂以珍這個年紀了,因此他並不把樂以珍放在眼裡。樂以珍感受到了他對輕蔑,輕輕一笑:「嗜睡也是病,瞧吳掌櫃這身形就知道了,鄭先生是名醫聖手,不如有空了
治治病吧。」
下眾人一陣哄笑,鄭方經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一臉的尷尬。正這當口,樂以珍突然說道:「今天就說到這兒了,大家散了吧。剛剛得知鄭先生的夫人有恙,趁天色還早,我和二少爺去看望一下鄭夫人。」
「哦…」鄭方經登時臉紅脖子粗,「不敢勞煩兩位當家…」
「不麻煩,車馬都是現成的,禮物也是現成的,我只走一趟就成。」樂以珍一邊說,人已經站起來身,走到鄭方經面前,示意他起身帶路。
鄭方經「哦哦」地搓著手,磨蹭著不肯離座:「二太太…內子…內子的病…傳染,怕是…」
樂以珍冷冷地住他,看了一會兒,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來,一甩鶴氅的寬大袍袖,轉身往堂外走去:「各位掌櫃,今天就散了吧,等我巡視過各處生意,再召各位聚來議事,我希望下次不會再有人遲到了。」
懷明弘隨即起身跟上,尹和玉荷也跟出了堂外。車伕將馬車趕過來,樂以珍站在車旁,等懷明弘出來了,小聲問他:「我現在該去哪裡?」
懷明弘見的神情不似在堂內那般端正嚴肅,恢復了在家裡時的輕鬆,眼睛瞄著載德樓大堂的門,生怕被別人窺破弱處的樣子,不由地好笑:「我看我們還是先找一處茶樓歇一會兒,大家喝上一杯熱茶…等到巳時,我陪你去見我舅舅…」
「你舅舅?」樂以珍皺了一下頭,「你舅舅不是在貢川為官嗎?我代老爺管事,與他有關係嗎?」
「那是我大舅舅,我說的是三舅舅…」懷弘看了一眼站在樂以珍身後的尹蘭婷,「街上冷,咱們去茶樓再議此事。」
樂以珍搓了手:「我想吃玉光街那家的牛肉粉絲湯和糯米藕,不知道離得遠不遠。」
她提這一處,僅僅因為那是唯一一次在外面吃東西,而且那家的東西的確好吃,每次她在府裡錦食玉饌吃到口膩的時候,她都會想起那家熱噴噴的牛肉粉絲湯。可是她的要求聽在懷明弘的耳中,卻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
那時候樂以珍還是德光院的小丫頭,因得了老太太的恩惠,許她出府祭母。他想起在湯餃攤子上看到她時,她正潑了一個男人滿身的湯湯水水,他想起在當時還屬於李大升的那處院子裡,她睜著迷途羊羔一般無助而茫然的大眼睛仰望天空,哭得那樣無助,他想起主僕一行人在玉光街上吃牛肉粉絲湯,美食當前,憂傷也從她身上褪走,她雖然吃得矜持,可卻是一臉滿足的神情,一碗牛肉粉絲湯就給她帶來了快樂…
這些記憶是一股暖流,從懷明弘的心裡流出來,漫爬到全身,最後也溢滿了他整張面孔。樂以珍何其敏感,瞧他的眼神,就開始後悔自己提起玉光街來,於是她趕緊修正道:「算了,就近找一家茶樓便罷。」
「玉光街倒是不遠,只是那家攤子露天,天氣又冷,不如我們找間茶樓坐著,讓懷文去買了拿去,豈不更好?」懷明弘不想就此打斷自己因為那牛肉粉絲湯而產生的美好感覺。
「隨你吧。」樂以珍說完,踩著矮凳子爬上了馬車,尹蘭婷和玉荷隨即跟上來。
車簾子一放下,尹蘭婷立即握緊拳頭,現出一臉興奮激昂的表情來:「緊張死我了!頭一次見這種大場面!那些掌櫃的全被你鎮住了!」
「鎮住了?」樂以珍看著她,笑著搖頭,「你覺得他們有被鎮住嗎?那些人一個比一個jing,又是多年在生意場上打滾的人,什麼人沒見過?我那幾句話也鎮得住人嗎?日子長著呢,以後有得捱了…」
尹蘭婷的熱情絲毫不受打擊,一把攥住樂以珍的手:「反正你剛剛表現得很好,那麼沉穩鎮定,連我都吃了一驚…咦?你的手怎麼又濕又涼?」
樂以珍抽出手裡,向玉荷要了手爐抱住,自嘲地問尹蘭婷:「你現在還覺得我剛剛沉穩鎮定嗎?」
尹蘭婷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們又沒看到你出冷汗,反正你剛剛做得很好,那些人可不敢小瞧你呢!」
行出不遠,主僕眾人就進了一間茶樓。尹蘭婷和幾位隨行的下人知道兩位主子有事要商議,便自覺在樓下找張桌子坐著喫茶。樂以珍與懷明弘則上了二樓,進了靠窗子的雅座。
叫了茶水與茶點之後,小二跑出去張羅。樂以珍見周圍靜了一下,將手爐往茶桌上一放:「二少爺,那些首飾是哪兒來的?你怎麼也不跟我打聲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