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見了懷天蕊,自是無比歡喜。可是當她聽樂以珍被芙兒餵了西土之後,將小姑娘摟在懷裡,只是不住地歎息,半天沒有說話。
這裡自來有秋叔秋嬸,再加上老太太那邊撥了兩個能幹的丫頭過來,懷家的大夫也會每天來探病,樂以珍倒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她細細地囑咐了秋叔秋嬸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項,便留下懷天蕊,回懷府去了。
芙兒自從被發現用西土煙控制懷天蕊,惹惱了懷遠駒之後,她就安靜多了,窩在紫籐院裡等搬家,輕易不出門兒。
她年少時居住的舊宅已經買下來了,連帶著旁邊懷遠駒小時候居住的院子,還有周圍四五家都買了下來。那天早晨,懷遠駒沒有急著出門,用過早飯,帶著樂以珍出了府,要讓她看看他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馬車在安平的城內東拐西拐,繞得樂以珍都辨不清方向了,終於在一條街口停了下來。懷遠駒先下了馬車,將樂以珍從車上接下來。
樂以珍往旁邊一瞧,長長一條窄巷子,兩邊是高低錯落的小院子,都是土牆灰瓦,斑駁陳舊。街口有一群小孩子在玩,穿著臃腫的灰布棉祅褲,趿著沾滿塵土的麻底棉鞋,互相嬉鬧著。中間有一個紫祅綠褲的小姑娘,小臉蛋兒和一雙小手凍得通紅,正被那些男孩子們揪著兩隻丫髻戲弄著,哭得很無助的樣子。
樂以珍見不得小姑娘受欺負,上前撥開那群小子們:「去去去!一群臭小子欺負一個小姑娘,真沒出息,快鬆手!」
子們見來了大人,一哄而散,站在遠處嘻哈笑鬧。樂以珍蹲下身子,抽出帕子給小姑娘擦著眼淚:「別哭了,回家去吧,大冷天兒的在外面哭,臉都皴了…」
大概這地方很少會出現這樣華衣貴服的美婦吧,那小姑娘抬頭看著樂以珍的臉,當即止了哭泣,目光停在樂以珍頭上那頂白狐毛的帽子上,瞅著在風中微微抖顫地狐毛,呆住了。
樂以珍看著她凍得已經裂的小臉兒,伸手將帽子摘了下來,扣到小姑娘的腦頂,將兩側的帽遮解下來,包住了小姑娘的臉:「這個給你了,冬天出門記著戴帽子,瞧你這小臉蛋兒凍的…」
那小姑娘似乎不相信自己能擁有一頂這麼漂亮地帽子。伸手想要摸一摸。又嫌自己地手髒。縮了回來。她沖樂以珍咧嘴一笑。怯兮兮地道謝:「謝謝嬸嬸…」
語畢。像是怕樂以珍反悔一樣。轉身就往家跑去。因為頭上多了這樣一頂珍貴地帽子。她生怕將帽子甩掉了。跑起來脖子僵硬著。姿勢很是怪異。逗得樂以珍在後面笑個不停。
懷遠駒上前來。將自己地帽子摘下來。戴到樂以珍地頭上去:「我小地時候。就在這個街口玩。芙兒像她這麼大地時候。在這條街上可是個女霸王呢。只有她打小子。沒有小子能欺負到她地。」他又指了指不遠處地小子們:「你瞧他們。好歹冬天還有棉衣棉鞋穿著。我那個時候一年四季只有一雙鞋子。冬天凍得腳都要爛掉了。芙兒娘就會找一些茄子根送到我家。用那東西煮水泡腳…」
他說到這裡。見樂以珍聽得專注。笑笑說道:「這些…你是體會不到地。你出身太好。錦衣玉食長大地。不知道窮孩子地苦處。」
樂以珍只是回他一笑。沒有說話。她小時候雖然沒有父親。可是街道給她家辦了低保。她媽媽還有殘疾人補貼。又開著一家賣店。生活不富裕。但吃飽穿暖還是沒有問題地。一年四季只穿一雙鞋子這種事。她還真是比較陌生。可是像剛剛那個小姑娘一樣。在街口被毛小子們欺負。對她倒是家常便飯。
於是她握緊了懷遠駒地手。衝他暖暖一笑:「我看老爺小時候固然是吃了好多地苦。可此時說起來。倒是一種懷念地語氣呢。老爺既然對這個地方有感情。不如在這裡成立一個義學吧。將這些沒事兒干欺負丫頭玩地臭小子們收了來。教他們讀書識字。將來能出息幾個最好。成不了功名地。咱們家地生意年年用新人。現成地後備員工隊伍。兩全其美。」
懷遠駒聽了她的主意,將眉毛一挑,露出一個讚許的表情:「這個主意好,從小調教出來地人,知根知底,用著也放心,你這小腦袋瓜兒還是能想明白一些正經事的嘛。」
樂以珍心裡暗說,你道我那十幾年地書是白讀的呀?如今匿在府裡給你當姨娘生孩子,我已經夠窩囊地了。
兩個人進了那條窄巷子裡,往盡頭走去。一路上不停地有人探頭探腦,往二人這邊張望。還有一位老太太扶著院門一直注視著懷遠駒走近了,突然開口說道:「喲!這不是辛大娘家的那個小子嗎?你娘找到了沒有呀?」
一提到辛繡娘,懷
住樂以珍地手就緊了幾分。樂以珍將另一隻手搭在,沖那位老太太客氣地一笑:「多謝老人家關心,我婆婆現在好著呢,就是離得遠,不方便回來探望老街坊。」
那老太太便將注意力轉移到樂以珍身上,端詳之後,窩著她沒幾顆牙的嘴巴感歎道:「小子可真是出息了,瞧你這小媳婦兒,仙女下凡的吧?」
「老人家過獎了,我們還有事,就不陪您老說話兒了,我們走了啊。」樂以珍應付了老太太,挎著懷遠駒的胳膊繼續向前。行至巷尾,往右一拐,就看到前方一團忙碌,搬箱的抬櫃的,摔碎了碗被女人罵的。幾輛手推車停在巷子裡,上面已經堆滿了行李包袱和各種家什。
人影混亂之中,還能看到小楊正帶著幾個工匠在丈量勘測,大概這些人一搬走,這地方就要推倒重建吧。
楊眼尖,看到兩個人走過來,轉身迎上見禮:「老爺,姨娘,天兒這麼冷,你們怎麼來了?」
懷遠駒也沒停腳步,繼續往前走:「今兒就能搬利索了吧?總共搬走幾戶人家?都安置妥當了嗎?」
「回老爺的話,共挪走六戶人家,祿爺在城北寬巷子給他們置了新宅子,都高興著呢,今兒一定能搬利索了。」小楊跟在身後,回懷遠駒的話。
懷遠駒「恩」了一聲,以示聽到了,帶著樂以珍穿過那些搬家的人群,一直走到最裡面。那裡有一處宅子已經搬空了,院門和屋門都是大開著,裡面空空蕩蕩,只有兩個破陶盆丟在窗戶下面,一隻野貓在那盆裡嗅來嗅去,也沒尋到能吃的,又被進來的兩個人驚著了,躥上牆頭跳下去,不見了蹤影。
樂以珍目送著野貓跳下牆去,轉回頭一看,迎面三間低矮地屋子,牆上坑窪不平,屋頂已經缺了瓦,用一隻破瓦盆扣著,以防漏雨。那瓦盆的四周,一圈在冬日裡枯萎的須草迎著冷風抖動著。
懷遠駒上前推開那兩扇半開的漆黑門板,進了屋裡。樂以珍隨在他身後,邁進門檻,入眼是一處土灶台,鍋已經被人拔走了,那灶坑裡積著柴草灰,被風吹得揚了起來。越過灶台,進到裡屋,除了一張破床,什麼也沒剩下,連蓆子都被這家人揭走了。
窗紙已經千瘡百孔了,陽光就從那些小孔洞中鑽進來,形成一條一條的小光柱照在那張破床上,有微小的塵埃在那些光柱裡緩緩地飄浮舞動著。
這樣的情形,很容易就勾起了懷遠駒傷感的情緒。他在床沿上坐下來,目光專注地看著那在陽光跳舞的塵埃,好半天也不說話。
樂以珍坐到他身邊,輕聲問道:「這就是你小時候住地屋子嗎?」
「不是,這是我娘的屋子,我睡對面那一間。以前這個地方擺著我娘的那張木床,那是我們家裡最好的一件傢俱,是老太爺給的,我娘天天坐在那張床上縫補刺繡,屋裡光線不好,累得她眼澀頸酸,直到看不見做活計了,她就下了床來給我做飯…」
「老爺…」樂以珍動容。
「我娘一輩子沒有享過福。年輕的時候生得好,都以為她能尋一戶不錯地人家嫁了,誰知道她在繡莊做工的時候,就被老太爺給瞄上了。我外公當時貪慕老太爺的錢財勢力,一心巴望著我娘能入懷府為妾呢,誰知納妾地事讓老太太生生攔了下來,那時候我娘已經懷了我…」
「開始的時候,老太爺經常打發人往家裡送銀子,我外公看在銀子的份上,對我娘還算過得去。後來老太爺有了新歡,哪裡還能記住我們這對貧賤**?我外公和舅舅見沒銀子得了,還要白養我們**,對我娘就沒了好臉色。我娘沒法兒,將老太爺送她的幾件首飾賣了,買了這三間屋子,從此就靠著她給人家縫洗漿補,來養我這個沒人待見地私生子…」
「眼看著我長大了,她快要得濟的時候,我這個不孝的兒子,也不跟她商量一下,就莽撞地離開了她,害得她提心吊膽了一陣子之後,終於是不知道哪裡去了…」
懷遠駒說到最後,聲音開始哽咽,好一陣子才平靜下來:「我問過老太太很多次,她咬緊牙關不肯告訴我實情…我這一生若尋不到我娘的下落,死了都沒臉去見她老人家…像我這樣不孝的兒子,活該被打進地獄裡去的…」
眼淚終於無聲地流了下來,懷遠也不去擦,轉頭抱住樂以珍地雙肩:「珍兒,等咱們的兒子長大了,我把家業交給他,然後你陪我到這裡來養老,好不好?」
「好,我們就在這裡養老。」樂以珍地聲音輕輕的,卻給了懷遠駒無限溫暖地依靠。他緊緊地將樂以珍攬在懷裡,頭抵在她的肩上。樂以珍感受到他地身子在微微地發抖,知道他正在悄然飲泣,便伏在他懷裡一動
也不出聲,等著他平靜下來。
那天之後,這處懷遠駒的故居開始畫圖測量,準備開春重建。隔壁芙兒的舊居,在經過一番修補裝繕之後,迎回了它的舊主人,那個當年慨然離家尋人,從此後開始了飄零人生的郭芙兒。
懷遠駒記著樂以珍的建議,讓人在這裡修了一所義學,免費收這一片兒貧窮人家的子弟,請夫子教他們唸書。
然後,另一件大事開始籌備,就是懷遠駒與樂以珍地婚事。
本來樂以珍說,兒女都有了,請個媒氏報了官府,再拜過祖宗就行了,沒必要大張旗鼓。可是懷遠駒卻不依,府裡開始備辦這場婚事開始,他就將樂以珍送去了延慶王府,三書六禮一樣不缺,聘禮更是隆重地令人咋舌。懷遠駒每天喜氣洋洋的,像是個待娶的少年郎,期待新婦進門。
行婚禮的日子終於到了,懷遠駒帶著迎親的隊伍,將鳳冠霞帔的樂以珍從延慶王府迎了出來,送進了花轎。鞭炮炸得震天響,旗鑼傘扇迎風招展,引得一路人駐足圍觀,紛紛議論花轎上那位懷家的舊人新婦。
到了懷府門口,樂以珍被扶下了花轎,在手邊人的指引下,跨了火盆,入府內正堂,拜了天地之後,就被送進了新房。
雖然她這個人是府裡的舊人,不過她地新房卻正經是新房。老太太的德光院東邊,有一處精巧的小院子,面積比沈夫人的鍾慧院小,不算逾了規制。懷遠駒督人將這院子修繕一新,取樂以珍名字裡的一個「樂」字,將這小院兒定名為「樂熙院」。
樂以珍這個舊人新婦被送入樂熙院的洞房之後,就坐等著懷遠駒回來行合巹之禮。她蒙著蓋頭,聽外頭人聲喧鬧,心中暗暗發笑。
沒想到自己都跟他過了兩年了,竟然還能有一場婚禮。所有地人都那麼鄭重其事,都當她是新人一樣迎接,可是剛剛在拜高堂的時候,她明明聽到老太太的聲音裡,隱隱在忍著笑意。
她一想到老太太那忍笑地聲音,她自己就抑制不住,在蓋頭下「撲哧」笑出聲音來。她這一笑,引發了屋內一連串的噗笑聲,她分辨得出有定兒的聲音,有芹兒的聲音,還有兩個聲音是她不熟悉地。
她羞惱地說道:「你們覺得好笑,就笑出來好了,偷偷摸摸的,小心憋壞了心臟兒!」
定兒強忍著笑意,對樂以珍說道:「二太太可要嚴肅著點兒,這是正經事,玩笑不得…」說到這裡,一陣笑意從心口湧上來,她趕緊咬了嘴唇忍住,再說不出話來。
樂以珍聽到她們幾個吃吃的笑聲,伸手一扯蓋頭:「索性讓你們笑個夠,我也不戴這個勞什子了!都是相熟的人了,弄得這樣正經,反而惹人發笑…」
她還沒說完話,屋裡兩個陌生丫頭的面孔只在她眼前一閃,那蓋頭就重新蒙到她的頭上了:「二太太先忍忍吧,我們再相熟,也不能壞了規矩呀!」
樂以珍沒法兒,只得頂著那塊大紅繡鳳地綢布,一直坐到天黑。外面酒席散盡,懷遠駒終於回來了。
一切都按規矩來。可是當懷遠駒手執秤桿挑開蓋頭時,樂以珍還是笑場了。她抬頭看懷遠駒,烏髮如雲,秀眉輕佻,笑眼彎彎,一張嬌俏的小圓臉兒在喜燭地紅光中,暈著淡淡的緋紅。
懷遠駒陶醉在一種安定地幸福之中,在喜婆的引導下,與樂以珍按禮數坐床撒床,喝了合巹酒。定兒鋪好了床,伺候樂以珍梳洗換了衣服,就引著幾個丫頭退出去了。
洞房之內,懷遠駒與樂以珍對面而坐,隔著喜燭台,看燭光在對方地臉上跳躍。
「老爺…」樂以珍輕輕地喚一聲。
「又叫老爺!」懷遠駒不滿地抗議。
「…」樂以珍實在不習慣哥呀郎呀的稱呼,憋了好半天,突然靈光一閃,「我以後叫你老公吧。」
「老公?」懷遠駒覺得這稱呼很怪異,「什麼意思?是不是差輩份了呀?」
「當然不是,在我的家鄉,老公就是對丈夫的親密稱呼,以後我在人前叫你老爺,就咱們倆兒的時候,我就稱呼你老公,就這麼定了!」
懷遠駒還在爭取:「我還是喜歡你喊我四郎,你喚我一聲四郎,我這心尖都會顫呢…」話題說到這裡,懷遠駒就有些激動了,他繞到樂以珍那邊,將她抱了起來,目光貪戀地從她俏紅的面龐一直溜到她的一雙秀足之上,越看身體裡的小火苗燒得越旺。
他呢喃一句:「珍兒…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那個人了…」
然後他俯首,探到樂以珍柔潤的雙唇,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