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駒出門了。
他只跟樂以珍說,他要去東邊臨海的通商埠口看一批剛進的西洋香料,順便訪幾位老朋友,需得十天半個月的行程。樂以珍便盡職盡責的給他打點了行囊,看著他騎馬上路去了。
跟他一起去的人是貨行的丁掌櫃,懷祿出人意料地留在了鳳州。照樂以珍的理解,他是想留下懷祿看著自己。
可是他自己在鳳州的時候,都不能將她拘束在家裡,何況是懷祿?她想著不一定哪天回了安平,又開始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了,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不玩個夠本,豈不白白浪費了這次大好的機會?
因此懷遠駒離開鳳州後,樂以珍帶著定兒和四兒遊遍了鳳州城,一天換一個地方,好吃的好玩的,一處也不肯落下。
懷祿每天看著她沒心沒肺地四處遊玩,直是搖頭歎氣。逮著她在家的功夫,就會絮絮叨叨地跟她提懷遠駒的事。
那日,樂以珍帶著定兒和四兒,拎著好多在西市買的糕點小吃,興沖沖地回家來了。她梳洗完畢,換好衣服,從丫頭chun慧那裡接過夢兒,來到院子裡的籐椅上坐下喝茶歇息。
她正逗弄著夢兒玩,懷祿從旁邊過來了:「姨娘今天玩得高興嗎?」
樂以珍衝他笑了一下:「祿叔坐下來喝杯茶吧。」
懷祿也不客氣,就在樂以珍下首的一張小籐凳上坐下來,自己斟了一杯茶,看著樂以珍容光煥發的樣子,開口說道:「老爺這幾日該回來了。」
「噢…」他回來了,自己就沒有這麼ziyou了,要是懷祿再向他匯報一下自己這一陣子的放肆行徑,搞不好還得禁自己的足呢。樂以珍這樣想著,臉上的笑容就僵滯了一下。
懷祿將她地表情看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喏…奴才仗著自己地一把年歲。今兒臉大多句嘴。問句不該問地…姨娘對老爺。到底是怎麼樣地一份心思?老爺都走了十天了。姨娘有沒有惦記過老爺?在外面吃地好不好?生意順不順利?姨娘有想過嗎?」
樂以珍被他問得一陣發窘。低頭假裝整理夢兒地衣服。心裡卻在暗暗思考著懷祿地問題。
有惦記過他嗎?偶爾吧…最其碼她一看到懷祿。就會想起他地主子來。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惦記。但是在她玩得很瘋地時候。她肯定是想不起這個男人地。
這樣想著。她心裡有些愧疚。他正在外面奔波勞碌。辛苦賺錢養著她們娘倆兒。而她卻在心安理得地花著他地銀子。吃香地喝辣地。成天想著到哪裡玩。卻唯獨想不起來賺銀子給她花地那個男人。
思及此。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懷祿:「祿叔…究竟哪一天回來?我也好有個準備。」
懷祿攤了一下手。低頭喝茶。沒有言語。
樂以珍看出了他的不滿,尷尬地坐了一會兒,想了想,對懷祿說道:「祿叔…有件事我想問你…依你看,我們在這裡究竟會住多久?總不會住一輩子吧?」
「姨娘不喜歡這裡?喜歡安平的大府嗎?」懷祿回問她。
「不是…從我的角度來說,就此在這裡住下,倒是一件好事。可是…安平那邊有老爺花費多年心血拼下的事業,老爺他捨得丟手嗎?」樂以珍其實很久就想問這個問題了。
「這個…老爺雖沒跟我說起,但我想…還是捨不得的吧。」懷祿想了想,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祿叔,看鳳州的這份產業,老爺應該是很久以前就在為眼下的這種境況做準備了…到底老爺與老太太之間有什麼樣的衝突?真的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嗎?」
懷祿見她的問題越來越深入,低頭喝茶,半天沒言語。樂以珍轉著茶杯,看著懷祿說道:「你今日之所以這樣問我,也是希望我對老爺多上些心,我明白的。可是祿叔…你應該看得出來,事實上我並不太瞭解老爺。對一個自己都不瞭解的人,你能要求我有多上心呢?」
懷祿聽她這樣說,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咬著嘴唇想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說道:「姨娘…估計也不是完全不瞭解,有些事在安平的大府裡,並不是什麼秘密…咱們老爺不是老太太親生的,姨娘應該已經知道了…」
「祿叔…」樂以珍不想聽他重複那些自己已經知道的事情,便直截了當的問道:「我想知道的是,老爺和老太太之間到底有什麼矛盾?那日他們二人吵架,我在門外聽到什麼掐脖子的說法,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懷祿聽她問這個,歎氣搖頭道:「不要說姨娘你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呢。」
「哦?怎麼祿叔跟老爺這麼多年,竟不知道這個嗎?」樂以珍有些不相信。
「姨娘…你只知道懷家的生意多年來是老爺在苦心經營,你卻不知道…其實真正可以決定懷家生死存亡的人,並不是咱們老爺…懷氏
自己的族規,如今宗裡的族長是五老太爺,宗會裡還叔,身子都硬朗著呢。平日裡這些老人家各自在家老養,不顯山不露水,真正到了懷氏一族生死攸關的時候,族裡的這些老人會在宗祠裡召開宗族會議,宗族會議上決定的事情,懷氏的族人都要遵從,否則會按族規處置…」
「祿叔這樣說的話,懷氏一族的大事決定權是控制在五老太爺和幾位太叔手裡,那跟老太太有什麼關係?」
懷祿一邊給自己倒茶一邊繼續說道:「懷氏雖不是什麼士族高閥,但是從前朝就已經因為做生意發達起來了。這份家業流傳到今天,已經有二百多年的時間了。俗語還說『花無百日紅』呢,懷氏一族能興旺兩百年之久,靠得的是嚴謹的族規家法。上溯五代,當時的懷家老祖宗為防宗會被某一個人控制,行事有偏差,便又設了一道保障。持有懷氏宗符的人如果認為某一件事關乎懷氏存亡,可以請出宗符來,召集宗會裁奪。如果掌握著宗符的族人認為宗會的決定對懷氏不利,只需要徵得族長一人同意,便可以改變宗會的決定。」
「那就是說…持有宗符的人和族長兩個人,便可以決定懷氏族人的命運,他們兩個人的權力是最大的嘍?」樂以珍彷彿悟出些事情來了。
懷祿點點頭。
「那麼…老太太說的小辮子,是指這個宗符嘍?如果她對老爺不滿意,可以請出宗符,讓族人將老爺攆出懷府嘍?」
懷祿再點頭。
「可是…」樂以珍又迷惑了,「這麼重要的東西,不是應該由懷姓的男人掌握嗎?怎麼會在一個女人的手裡?」
「這事得從上一代說起。咱們家的老老太爺娶了一個茶商的女兒良氏,這位良氏可了不得,巾幗不讓鬚眉,不但家裡的事管理井井有條,連家外的事也逐漸插上了手。老老太爺雖然身為長房嫡子,掌著懷氏的生意,可是他生性面慈心軟,做事優柔寡斷。若不是有那位厲害的良氏鎮著,早讓那些虎視眈眈的宗親擠下當家的位子了。因為她的能幹,老老太爺到最後乾脆撒手,只管享樂,生意上的事大部分由良氏處置,這樣一來,少不得宗符就落到女人家的手裡了。」
「良氏一生無所出,為保住自己這一房在族裡的地位,便過繼了二房的一個侄子到她名下,這位侄少爺便是咱們老太爺。良氏為防老太爺對她不忠,便將自己的侄女許給了老太爺,就是咱們家現在的老太太。老老太爺暴病身亡後,懷氏宗會族人多次逼良氏交出宗符,都被她扛過去了,直到她去世那一天,她也沒把宗符交給咱們老太爺,而是給了她的侄女…」
「我明白了…」樂以珍聽了這麼一個複雜的大家族的故事,才知道自己之前心思單純了,還一直在猜測是不是老太太扣著懷遠駒的娘親或小情人呢,「那個宗符…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我說我不知道的事,就是這一件。
我在懷府呆了一輩子了,也不知道那個宗符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因為太平盛世,懷氏平安繁榮,近百年來沒有大事發生,那宗符已經沉睡了幾十年時間了。當年世上除了老太太和宗會裡的幾位老人家,恐怕再也沒其他人知道那東西長什麼樣子了。」
「哦…」樂以珍這才知道為什麼老太太身為一個殘疾老婦人,會在懷府之卻有著那樣至尊的地位,沒人敢駁她一個不是了。原來有那麼一個宗符在她手裡,發揮著潛在的卻是無上的威懾作用。
而在外人看來無限風光、以懷氏一族代言人的身份出現的懷遠駒,說白了不過是老太太手裡的一顆棋,為維持與鞏固她在懷家的地位而存在著。如果這顆棋不聽話,她就會丟了他另尋其他可走的棋子。
這樣一想,她就明白為什麼懷遠駒和老太太之間,這麼多年名義上的**,卻是那樣一種冷漠的關係了。
「既如此,我們倒是不回去的好,被人掐著脖子過日子,一定不會太好受。」樂以珍對懷祿說道。
懷祿挑了一下眉毛,輕輕地搖頭:「就像姨娘最開始說的那樣,畢竟那份家業耗費了老爺近二十年的心血,他終究還是有些捨不得的,所以…這些日子老爺並不開心,若是姨娘肯多關心老爺,時不時地開解開解,相信老爺心情還能好一些…」
「祿叔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等這次老爺回來了,我自當…」
話還未說完,就聽到前院一陣響動,有人喊了一嗓子:「老爺回來了!」
樂以珍將沒說完的後半句話咽進肚子裡,嘀咕了一句:「還真是不經念叨,剛說起他來,他就回來了。」
然後起身,抱著夢兒往前院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