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以珍雖然對沈夫人叫上自己的意圖有些懷疑,但既然自己想去看他一眼,又是沈夫人主動喚自己去的,那在外人眼裡,自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懷明弘的屋裡,就不會有問題。
懷明弘雖然常年不在府中,但府裡卻有他的單獨院落,位於老太太所居德光院的西側,是當年老太爺的書齋改建的,叫弘益院。
一行人來到弘益院的門口,樂以珍將口罩給老太太戴上了,她自己也拿了一個罩在口鼻之上。其他人學著她的樣子,紛紛將口罩戴在臉上。
老太太和沈夫人當先進了院子,樂以珍扶著高氏緊隨其後,只餘姑奶奶懷靜雪扒著院門,往裡探著身子只是望,卻遲遲不肯挪步邁進門檻。
老太太不經意一回頭,看到了懷靜雪的那探頭探腦的樣子,回手一指她,罵道:「你給我滾回自己屋裡去,別在這裡讓我看見糟心!」
懷靜雪一聽老太太這話,如蒙大赦,也不深究老太太的語氣了,回了一聲:「是!」轉身邁著小快步,逃也似地離開了弘益院門口,倉促之間連口罩都忘了摘。
老太太從口罩上方露出來的兩隻眼睛,盯著懷靜雪逃難似的身影,簡直要噴出火來了,尤其高氏在場,她越發覺得自己沒有面子。直到沈夫人出聲提醒她:「老太太…」她才氣鼓著臉哼出一句:「我們進屋!」
樂以珍自從來到這裡,不曾進過任何一個男人的房間,就連懷遠駒,這個她名義上的男人和主子,她都不曾踏過他的房間門檻兒。
因此當她邁進懷明弘的房間時,心裡還是有些異樣的感覺,要是換了平時,她也許會好奇地東瞅瞅西瞧瞧,可此時卻不是參觀古代男人居室的好時候。她連堂屋裡的擺設都還沒看清呢,就跟著老太太和沈夫人轉過一座大葉檀鑲醉八仙的落地插屏,來到了臥房門口。
樂以珍有些緊張,她突然很害怕見到屋裡的那個人,不是怕染病,而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雖然她從不曾給他任何希望,但是如今這樣於主僕差距之外,再加上一段輩份的距離,還是讓她心中很是尷尬。
弘益院伺候的丫頭見主子們來了,趕緊推開了臥房的門。雖然門外的每個人都戴著一個十層紗布疊縫的大口罩,還是有絲絲縷縷的草藥味道混合著艾蒿燒過的清苦味道,鑽進了鼻子裡。
老太太和沈夫人進了屋後。直撲屋北面地那張大床:「我地兒呀!」「弘兒!」沈夫人自己腿腳靈便。誰也沒攔住她。撲過去抱著床上那個人痛哭失聲。老太太這邊行動不便。推輪椅地婆子因之前聽了冬兒地囑咐。不可以讓老太太靠二少爺太近。她便將輪椅停在了離床大約半丈遠地地方。不肯往前推了。老太太往前掙了幾掙。都被月兒攔了回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廂**倆兒抱頭痛哭。她也跟著嚎啕出聲。
因此樂以珍進得屋去。還沒看到懷明弘地人。先聽到了他地聲音。是那種身染重疾地人才會發出地聲音。虛弱中夾雜著「嘶嘶」地倒氣聲:「我這不是好好地嗎?你們別哭了…娘。快勸一勸奶奶…別哭壞了身子…」
兩個女人哪裡肯聽。一個床上一個地下。哭得越發歡實了。樂以珍、高氏和跟來地幾個丫頭。趕緊上前又拉又勸:「可別哭了。姨娘剛剛兒還說呢。見了二少爺要高興。你們這樣一哭。二少爺心裡一急。反倒影響了他養病了…」
兩個女人一聽這話。趕緊收了哭聲。沈夫人被丫頭們拉扯著。總算是鬆開了懷抱。樂以珍這才看清楚床上地懷明弘。
不看則已。一看真是揪心不已。只見他身上穿一件素色地中衣。顯然是他以前在家裡時地衣著。此時鬆鬆垮垮地裹在他單薄地身體上。已經撐不起來了。往日如星子般閃亮地一雙眸子。佈滿了紅血絲。黯然無光。兩腮地嬰兒肥已經完全塌陷進去了。臉色於枯黃之中透著一種不正常地紅暈。為了他躺著舒服。頭髮是披散地。沒有結髻。卻越發顯得他病容憔悴。
一個曾經如神祇般出現在樂以珍面前地飄逸少年。在經歷了一次遠程地商旅之後。就變成眼前這個樣子了!樂以珍覺得老天簡直就是一個愛玩惡作劇地怪老頭!
懷明弘顯然沒料到樂以珍會來,乍一見了她,於慌亂窘迫之下,下意識地伸手去攏自己的頭髮。他的丫頭款兒見了,趕緊去取了一根銀絲帶子來,將他的頭髮攏了,繫在腦後。
他見樂以珍在剛進屋的那一眼之後,再不瞧他,只顧著勸老太太和沈夫人,便出聲說道:「怎麼珍…姨娘也來了?你是有身子的人,進我這病氣霉晦的屋子,也不怕傷了身體。」
樂以珍看向懷明弘,彎起一雙眼睛衝他一笑:「我心裡有數,不會有事的,二少爺放心。」說完,她從丫頭手中拿起一個口罩來,遞給款兒,指指自己臉上的示範:「就像這樣,給二少爺戴上。」
款兒接了口罩,依言上前給懷明弘罩在口鼻之上。懷明弘只覺得那口罩經了她的手之後,有一縷幽香鑽鼻而入,直沁入他的心扉。這一路上因病體纏綿拖累而一直抑鬱難解的心情,瞬間就照進了陽光,暖煦煦地烘著他很是舒坦,胸痛也緩了幾分。
「這東西…一定是樂姨娘的主意。」他指指自己臉上的口罩,笑著說道。
樂以珍將老太太往前推到了床邊,回應懷明弘的話道:「倒真是我的主意,這樣二少爺和老太太就可以好好說話,不用為老太太的身體擔心了。」
老太太一靠近懷明弘,馬上撲過去拉他的手,歉疚地說道:「弘兒,是奶奶不好,你還是個孩子,就讓你受這麼多的累,你一定要好起來,否則奶奶沒法活了,嗚嗚…」說著又哭起來了。
「老太太放心,只要你好好的,二少爺就一定會好起來,是吧?」樂以珍像是徵詢意見一般,看向懷明弘。
「當然!」懷明弘盡力展現出一個笑臉來,雖然聲音嘶啞,可是語氣很堅決,「奶奶和娘是我的精神支柱,你們好好的,我就一定會好起來。」
聽了懷明弘的保證,老太太和沈夫人心裡得了莫大的安慰,情緒總算平緩些了,便開始拉著懷明弘問路上的情況,怎麼發的病,在那邊怎麼治的,絮絮叨叨,彷彿有問不完的問題。
樂以珍在旁邊觀瞧,看出來懷明弘其實是為了安撫他的奶奶和娘親,強撐著坐起來的,其間他不停地咳嗽,都用帕子捂了嘴,然後迅速將帕子團在手中握緊,生怕別人看到。隨著老太太和沈夫人、高氏你一言我一句的問話不停,他雖然在臉上掛著一個笑模樣,可是兩頰已經越發潮紅,眼神也有些渙散了。
「老太太、太太,二少爺既回來了,相敘談的日子有的是。二少爺剛剛一路顛簸回來,甭說是身上有病,就是好好的人也該疲累了,不如讓他多休息吧,等二少爺休息好了,老太太和太太再來看,豈不更好?」樂以珍適時地履行自己此一來安撫老太太的義務。
老太太和沈夫人這才驚覺她們已經呆了好一會兒了,也怕累了懷明弘,便囑咐了屋裡的丫頭幾句,起身要回去了。
其實從懷明弘的本心來說,他倒希望留這些人再多呆些時候,因為他知道,老太太和沈夫人起身走了,樂以珍就會跟著走了,可他此時真正是支撐不住了,要是他突然倒了,反而嚇著這些人。
他看著樂以珍隨在老太太的身邊,扶著肚子一步一步地往外去,他心裡就一陣著急。他想喊住她,問問她:「你以後還會來嗎?」或者乾脆說:「你以後經常跟老太太一起來吧。」
可是最後,他只是伸了伸手,什麼也沒說,看著樂以珍頭也不回地邁出他的屋子,消失在門外了。他的心有種瞬間被掏空的感覺,整個人匍然向後倒去,重重地跌回床上。
屋裡的丫頭嚇壞了,撲過來探問情況。懷明弘閉著眼睛,連手都抬不起來了,只是虛弱地說了一句:「讓我睡會兒,別擾我…」
樂以珍隨老太太回了德光院,伺候老太太換了衣服,用艾蒿水洗了手和臉,陪著剛說了幾句,沈夫人已經換好了衣服又過來了,坐下來和老太太慎重仔細地商量著給懷明弘延醫問藥的事。樂以珍覺得此事她也插不上嘴,便起身告退,要回自己的群芳院了。
她剛剛出了屋子,還沒走出多遠去,身後傳來沈夫人的聲音:「珍兒!」
樂以珍回頭,見沈夫人正挑簾往出走,顯然是追她而來。她站在原地,等沈夫人走近了,問道:「太太有事吩咐?」
沈夫人抿著嘴唇看了她良久,才歎口氣說道:「你剛剛說…這病要治好,心情很重要,是嗎?」
樂以珍不明所以,如實答道:「是,病人有信心,自然恢復得就快。不過二少爺既回了家裡,有老太太和太太疼愛關照,沒有心情不好的道理…」
「我想…」沈夫人打斷了她的話,又猶豫了一下,然後說道:「我想…以後我去看弘兒的時候,你也跟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