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以珍回到懷府的時候,因那幾件舊物所引起的惶懼心理已經消褪了。(理想*)她恢復成平日裡四平八穩的樣子,安然地進了府中,卻發現府內竟是一片慌亂,連守在府門口的家丁眼神都是驚惶惶的,好像有什麼大事發生一樣。
樂以珍心裡疑惑著,一路已經回了內院,往群芳院而去。還沒走到群芳院的門口呢,她就看到除了孫姨娘外,其餘幾位姨娘齊聚在清溪邊上的小亭子裡,正在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事。羅金英首先看到了樂以珍,站起身來衝她招著手,示意她過去。
樂以珍一向對這種聚在一起飛短流長的活動沒有興趣,她向羅金英擺擺手,繼續朝著群芳院的六角院門而去。那羅金英招不來她,卻有些急了,從亭子裡衝出來,一路追在樂以珍的身後:「樂妹妹!樂妹妹!你等等我。」
樂以珍已經邁進了院門,聽她喊得這樣急,便回轉身來,站在原地等她。待羅金英跑得近了,樂以珍看到她臉上透著意味不明的複雜神色,便開口問她:「你不在那邊說話兒,追我做什麼?」
羅金英跑得微微氣喘,胸脯起伏著,卻很急地說道:「妹妹!可不得了!你去哪裡了?府裡出大事了!」
樂以珍對這位八卦姨娘每次想要說一件事前,這一段賣關子似的開場白已經習慣了,也不追著問,只是看著她,等著她自己說出來。果然,羅金英等不來樂以珍的追問,自己一甩帕子說道:「你知道嗎?二少爺回來了!」
樂以珍覺得有人在自己耳邊「通」地擂響了重鼓,那鼓音蕩著一浪一浪的振波,從她的耳膜直傳入心底,帶著「嗡嗡」的回音。她被自己的反應嚇了一跳,扶住定兒的手,強自鎮定地說道:「我當什麼事呢,二少爺不是經常回來的嗎?這也算是大事?」
羅金英對自己第一句話所引發的效果非常滿意,她頓了頓後,扔出了第二枚炸炮:「哎呀!你知道二少爺是怎麼回來的嗎?被人抬回來的呀!」
樂以珍只覺得腳底一軟,趕緊將身體的重量都靠在了定兒身上,皺著眉頭惱羅金英道:「姐姐說話怎麼一句一句往外蹦?你想說的話,不能一次說完嗎?」
羅金英見她有些虛軟的樣子,惋歎一聲:「唉…妹妹…聽說二少爺這一趟去克裡木汗國,一路上操勞過度,到了地方的時候,人已經筋疲力敝了,偏偏他不肯休息,緊接著就忙起生意上的事來了,結果…染了肺癆,在那邊治了好些日子也不見強,二少爺就說,死也要死在自家的榻上,便強撐著上了路…這返程的路,可又是好一通的顛沛簸頓…」
樂以珍只覺得羅金英的話,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小錘子,起起落落地敲打著她的心臟,雖然此時此處只在羅金英和定兒在眼前,可是她仍是不願失態,強笑著說道:「二少爺吉人天相,如今又回了家裡,老太太和老爺肯定會傾力為他延請名醫,所以…不久自會康復。我剛剛兒從外面回來,有些累,我先去休息了。」
她說完。扶著定兒地手轉身往院內走去。卻被羅金英在身後追問了一句:「我聽說是老爺把你接走地?」
樂以珍正是心裡犯堵地時候。不由地冷了臉。轉頭看向羅金英:「你還聽說什麼了?」
羅金英瞧出她不高興了。趕緊擺手道:「沒什麼…沒什麼。你快回去歇著吧。」
樂以珍回到自己屋裡時。從身體到精神。整個虛脫了。她連衣服都沒有換。直接倒在床上。覺得自己地身子有千斤重。直往身下地雕花大床裡嵌進去。
定兒見她這樣。也不敢打擾她。悄悄地退了出去。將門關好。留她一個人在屋裡。「啪噠」地關門聲輕輕地敲開了淚水地閘門。有兩行清淚順著樂以珍地面頰緩緩地流了下來。
她想起了去年秋天。她在祗勤院門口初見懷明弘時。他那一身清爽神俊地藍衣。她想起了他兩頰處那可愛地嬰兒肥。想起他唇上地那一顆小唇珠。一個風采翩翩地少年郎。一個榮光華麗地貴公子。一趟克裡木汗地經商之旅。回來後竟凋敗了。
肺癆…在這個時代相當於癌症的吧?不知道老太太此時會不會悔青了腸子,是她一手將家族責任過早地壓在了懷明弘的肩上,懷明弘再能幹,終究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郎。看看家裡三少爺懷明輝,已經十四歲了,整天介遊山玩水,飲酒作樂,一幅懵懂無知的模樣,而懷明弘在他這個年紀,已經只身前往淮安府,挑起了懷家生意的半壁江山。
冥冥之中那位掌管人命運的神仙,似乎總是嫌人間的愁亂太少。如果不是她懷了身孕,迫於情勢進了群芳院,也許他就不會為迴避尷尬與傷心而遠走克裡木汗,也許他會在過年的時候回到家裡,也許他與她會繼續初識那段日子裡那種你追我躲的交往方式,然後在過了上元節後回到淮安府,繼續他的忙碌生活。
可是命運之神覺得這樣太沒意思了,故事太缺乏戲劇性與曲折感了。於是神讓她懷孕了,讓他遠離了,讓他生病了…
她有一種衝動,想去看看他,可是她又清楚得很,自己身為他爹的姨娘,沒有任何探視的權力與理由。她在床上翻過來覆過去,心如油烹,過了大半日,她突然起身:「定兒,給我打水來,我洗了臉要去老太太那裡。」
當樂以珍走進老太太屋裡的時候,正看到老太太哭鬧摔打的場面:「我要去看弘兒,你們誰再攔著我,別怪我請家法伺候!你們欺負我現在走不利索嗎?我不用你們抬,我自己走過去,快去把步行器給我推來…」
旁邊三老太太高氏和姑奶奶懷靜雪一個勁地安撫著:「稍安毋躁,大夫說只需過了這一陣子最兇猛的時候,就可以去探望弘兒了。弘兒如今這個樣子,老太太更要保重自己才是,您身體要是出了問題,誰來關切照顧弘兒呢?」
「放屁!我孫子一個人被關在屋子裡,我能好嗎?弘兒不好,我也好不了了!不如把我和他關在一起吧,要死我們祖孫倆兒一塊兒去死…」老太太一邊哭一邊鬧騰著要站起來,高氏和懷靜雪勸也勸不住,摁又不敢摁,一旁的沈夫人只顧著嚶嚶哭,也幫不上忙,真正是鬧得不可開交。
這種場面讓樂以珍看著心酸,眼眶裡湧上一陣潮氣來。高氏被老太太鬧得汗都要下來了,一抬眼看到樂以珍,像是見了救星一般:「珍丫頭快來勸勸老太太,大夫說現在不能見明弘,老太太偏偏不依…」
樂以珍深吸一口氣,將眼淚憋了回去,走到老太太身邊,輕聲細語地說道:「大夫說不能探望,那是以防萬一,以前我在家的時候,親人朋友生了這種病,我們都可以去探望的。」
老太太和沈夫人聽她這話,同時止了哭聲,眼巴巴地瞅著她。懷靜雪皺起眉頭,尖著嗓子斥道:「胡鬧!你比大夫還厲害嗎?你這樣鼓動老太太去,要是老太太有個三長兩短的,你擔待得起嗎?」
樂以珍沉穩地應道:「我自然不會拿老太太的健康開玩笑,大家要是不信,不如讓我代替老太太先走一趟,回來後你們看看,我會不會有事?要知道,這種病本來就身體乏力、精神不振,親人的關愛與支持對病人康復至關重要,不探望是不對的。」
「就是就是!」老太太得了支持,聲音提起八丈高來,扶著輪椅的把手就要起來,「你們再不肯送我去,我讓珍丫頭送我去!我不能讓弘兒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連個疼愛的人都沒有!我要去!」
「老太太。」樂以珍摁住老太太的肩膀,示意她坐下去,「去是可以去,但是就這樣去可不行,需要做好了防護措施,您才能去。」
她喚來月兒,也來不及拿紙墨了,揭開桌上茶盞的蓋子,用手指頭蘸著茶水,在桌上一邊畫著一邊對月兒說:「你讓人去取一些紗布來,裁成方塊,疊成十層後,縫成這麼大的一個方塊兒,然後在這四角的地方縫上帶子。你再派人去一趟二少爺的屋裡,讓他們事先用艾葉將屋子熏一遍。這裡也備下艾葉艾水,等老太太回來做消毒之用。」
月兒答應了,轉身安排事情去了。等口罩的當口,樂以珍耐心地跟大家解釋:「這病是通過空氣傳染的,有一層這種口罩隔著,只要不和病人湊近了說話,回來後及時消毒,一定不會有事。大夫是怕老太太和太太萬一染了病,他擔不起這個責任。但是二少爺此時需要親人的關心和支持,老太太和太太看不到二少爺,也不能安心。如果防護得當,見面是不會有事的。」
「哼!」懷靜雪冷哼一聲,「就你知道得多?出事可就晚了。」
「你閉嘴!」老太太生氣地斥責道,「你們誰怕死就在自己屋裡貓著,我讓珍丫頭陪我去!」
懷靜雪白了樂以珍一眼,不吱聲了。不大會兒的功夫,口罩就按樂以珍畫圖的樣式做好了,二少爺那邊有人來回話,說已經按吩咐將屋裡熏一遍了。老太太早就按捺不住了,一疊聲地催著,沈夫人也心急,親自走過來推老太太的輪椅,高氏和懷靜雪一見這情形,只好起身準備跟上。
樂以珍站在原地猶豫著,她本心是希望去看一眼的,可是她顧慮著自己的身份,又不好去二少爺的屋裡。正在這時,沈夫人回過頭來:「珍丫頭也來吧,你跟著老太太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