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爺回不回來過年,自有老太太和太太操心,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就管不著了。(司令)」樂以珍下意識地將擺在枕邊的書往枕頭底下推了推。
「不相干?我是不相干的人,難道你也是不相干的人嗎?」羅金英乾脆脫了鞋,上床坐到了樂以珍的對面,一邊拿眼睛溜著門,一邊以一種隱秘的語氣說道。
「羅姐姐,你要是來找我閒聊呢,我自然歡迎。你若是來搬動是非,我可沒那個興致,我剛剛吹了風,頭還疼著呢,我要睡覺。」樂以珍說完,真的就掀被子鑽了進去,面沖內側躺下了。
羅金英一向是不能在心裡存話的,不說完她絕不甘心,她扳過樂以珍的肩頭,鍥而不捨地說道:「我這可是好心,今兒早上太太瞧你那眼神,我可都看到了。二少爺上次回來,我也勸過你抓住機會的,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你要是不當心著點兒,被人抓了把柄去,那可是要浸豬籠的!」
樂以珍躺在那裡,聽著羅金英那刻意壓到很低的聲音裡透著諄切與焦急,彷彿她馬上就要被人拉出去浸豬籠了一樣,她歎了一口氣,翻過身來,看著羅金英嚴肅地問道:「你這一番話說得莫名其妙,我好好的,誰敢來捉我浸豬籠,你這不是胡說嗎?」
羅金英猶豫了一下,用舌頭舔了舔嘴唇,理虧地小聲說道:「那個…那日二少爺跟你要汗巾子,我可是都聽到了呢…」說到這裡,她見樂以珍皺起了眉頭,趕緊解釋道:「我可不是故意偷聽哦,正好路過…」
樂以珍簡直對這位八卦姨娘無語到極點了,她噴著粗氣瞪了羅姨娘半晌,最後無奈地說道:「姐姐以後休提此事,便是真心為我好。否則我哪天真被浸了豬籠,一定是你這張大嘴巴害的。二少爺的汗巾子是我用髒的,賠給他一條也是在情理之中,沒有什麼特別的意味,你多心了。」
「嘁!」羅姨娘不以為然地一扁嘴,「你當姐姐是傻瓜嗎?你那汗巾子做成那個德性,二少爺天天象寶貝似地繫在腰上,誰還看不出來…」
「羅金英!」樂以珍著實惱了,連名帶姓地吼了一聲,嚇得羅金英一縮脖子,「你要是再提此事,你以後也不必到我屋裡來了!」說完,再次背轉身去。
羅金英一看她真惱了,連聲賠不是:「是我說話沒輕重了,妹妹別生氣。我也就在你這裡說說,也是想給你提個醒兒,這事以後就爛在我肚子裡了,我要是再提,就讓我喘口氣噎死、出門讓驢踢死,好吧?好妹妹快別氣了…」
樂以珍差點兒被她那句賭咒的話氣樂了,咬著嘴唇忍住了,也不理她。正在這時,從門口傳來一個聲音:「你們這是鬧什麼呢?」
懷遠駒地聲音!樂以珍身子一抖。將那半截還露在枕頭外地書整個藏了進去。方才坐起身來。漠然地招呼一聲:「老爺。」
懷遠駒不以為意地「嗯」了一聲。側過頭去對羅金英說道:「你那鬧起來沒輕沒重地樣子。可別傷了人。」
羅金英自從那次砍人事件發生後。見了懷遠駒越發地誠惶誠恐。生怕他從此後不待見自己了。此時聽他這樣說。趕忙解釋道:「不會不會!我說錯話惹了妹妹。正跟她道歉呢。」
「你又渾說什麼了?」懷遠駒也不是真心想探究兩個女人之間地話題。他只是路過這院門口。就想進來看看。可是面對樂以珍那淡而拒之地樣子。他又不知道說什麼。所以才順著羅金英地話問下去。
「這…」羅金英為難地看向樂以珍。
樂以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信口胡謅道:「也沒什麼。羅姐姐說看我肚子圓圓地。像是個女孩兒。」
懷遠駒也不深究,只是隨口說道:「咱們家男孩女孩都不缺,生什麼都好。」
樂以珍撇了一下嘴巴,沒有說話,心裡卻在暗暗嘀咕:你當然不在乎了,像你這樣的冷血動物,生個妖怪都不見得會讓你動一下眉毛,我肚子裡的孩子可是我的寶貝。
羅金英見樂以珍不接話,屋裡靜得令人尷尬,趕緊接過話頭來:「是啊是啊,不管是少爺還是小姐,都是老爺的孩子,老爺都會心疼的。」
此語一出,氣氛更加僵滯了,樂以珍垂首**著被面上的提花紋路,也不吱聲。懷遠駒看著她默然的神態,那種熟悉的侷促感再次襲來。他輕咳一聲,站起身來:「我…路過,順腳走進來的,你們聊吧,我走了。」
說完,提步往出走。羅金英這些日子難得見懷遠駒一面,見他這就要走,追在身後依依不捨地留道:「外面怪冷的,老爺喝杯熱茶再走吧。」
懷遠駒也不回頭,只是將手一擺,然後掀簾出去了。羅金英盯著那棉簾子看了一會兒,回身又坐到樂以珍身邊,歎口氣道:「妹妹,你這是何苦?要是你肯給老爺一個笑臉兒,老爺還不得把你寵上了天去?」
樂以珍笑著伸手去推她:「要是真那樣,你還不得舉著劍來砍我呀!你快走吧,我要睡覺,困死了。」
羅金英扭了幾下身子,最後拗不過樂以珍,只好一邊嘟囔著一邊往外走:「哪有這樣攆人走的?真是沒良心。」
樂以珍目送羅金英出了屋,臉上笑意一層一層地褪去,直到恢復成一張靜漠的面孔。她伸手從枕頭底下取出那本書,下床趿上鞋子,走到書架旁邊,將那本書夾在最上一層的最裡面一格裡。抬頭望著那個位置,又覺得不妥,重新取下來,將它藏到了自己那個一尺見方的楠木描金飾品箱子裡,鎖好,將鑰匙夾在了書架最上面一層最裡面一格的幾本書之間。
做完這些,她爬回床上,仰面躺下去後,手撫著自己圓圓的肚皮,眼睛盯著床頂那繁複的水雲雕花,有兩行淚靜悄悄地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年很快就到了,雖然懷明弘沒有回來,讓老太太和沈夫人不開心了好一陣子,可是老太太的腿感覺越來越活泛,也算是一件大喜事,因此懷府在這大月朝弘化十二年剛剛來臨的日子裡,還是充滿了熱騰喜慶的氣氛。
可是這樣的一個千古不變的喜氣日子,卻讓樂以珍想起了她媽媽包的茴香餡餃子、炸的肉丸子,還有掛在她家小賣鋪窗外的那流動明滅的串燈。除夕午夜,她會推著媽媽到小區的空地上,她點燃煙花,讓絢爛的煙火在媽媽蒼白的面孔上映幻出不同的光彩來…
這些回憶如大海一般湧起,而她像一隻人魚,靜靜地浮立在那海浪之上,觀看著岸上的人類們歡歌笑語、宴飲酣暢。人們越是歡喜,她就越覺得自己難以融入,於是她乾脆借口自己胎動異常,讓大夫給她開了幾幅安胎藥,窩在群芳院的那間小院子裡,靜心養胎。
老太太和沈夫人沒有忘了她,吃的用的一撥一撥地賞到她屋裡來。懷遠駒居然也記得她,在她該得的份例賞之外,送來一張上好的黃花梨雕百蝠小搖床。樂以珍雖然不喜歡送床的人,可是對這張床卻愛不釋手。她找來工匠在搖床的四方架子頂上搭幾根配套的花梨木橫樑,讓定兒去裁衣房要來各色的布角布頭,她負責裁剪,定兒和芹兒負責縫製,做出來三十幾個小動物形象的可愛布偶,琳琳琅琅地掛到那橫樑上。她又去庫房要來天藍色的軟綾紗做成床帷,用銀箔紙、素白絹和黃絹裁成各種形狀的星星和月亮、太陽,縫在床紗之上。
一個充滿了童話趣味的孩童世界便被營造出來。
雖然離孩子出世還有四個月,可是樂以珍將寶寶的小搖床擺在自己屋裡,閒了就會上前搖幾下,唇角眉梢眸裡都會盈滿暖融融的母愛。每當寶寶在肚子裡踹她的時候,她也會現出這種神情來。寶寶像一個播撒快樂的小天使一樣,輕輕一抬小腳丫,就會將樂以珍心裡的孤寂蕭索之感一腳踹沒了。
那日懷遠駒來她屋裡,看到了這張佈置完畢的小童床,睜大了眼睛上下裡外打量個遍,站在那裡看了良久,回頭問道:「這是太陽?怎麼還長眼睛嘴巴?」
樂以珍沒有防備他會問這個,忍不住「撲哧」笑出聲音來:「小孩子的想像力豐富多彩,長眼睛的太陽月亮會讓孩子覺得世界很活潑可愛。」
懷遠駒看著樂以珍忍笑的樣子,指著其中一個圓圓的月亮說道:「你現在的樣子像這個。」
樂以珍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是一枚素絹裁成的月亮,上面有她用彩墨畫的彎彎的藍眼睛和翹起的紅嘴巴。她咬住嘴唇偷笑一下,摀住自己的臉,回身往床邊走:「我可不長藍眼睛。」
因為樂以珍很少對懷遠駒露出這麼嬌羞的笑臉來,那天懷遠駒心情大好,不由得多坐了一會兒,話也說了很多。
事實上,三不五時地去樂以珍那裡坐一會兒,已經成了懷遠駒的習慣了,他的借口通常只有一個:「路過,順腳就走進來了。」
樂以珍發現這個男人話很少,他每次來的時候,反覆就那幾句:「吃得可好?睡得可好?可有哪裡不舒服?」除此之外,他就想不起別的話題來了。如果哪天樂以珍心情還不錯,願意開口的話,兩人會交談幾句,否則他通常坐不過一刻鐘,就會因為氣氛過於沉默而尷尬地起身離開。
樂以珍對他的經常到訪無力拒絕,這是他的家,她是他的奴婢,一切都由他說了算,他手中握著對她生殺予奪的權利,更休提來這屋裡坐一會兒喝杯茶了。
不過他來得次數多了,見到他時那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倒是慢慢沒有了,面對他,她不再那麼緊張憤怒,心裡放鬆了不少。
這並不代表她原諒了他。雖然事已至此,他當初對自己的傷害行為已經在人們的心裡被合理化了,可是她仍然不能原諒他---他應該知道自己傷害了別人,他最其碼應該對受傷害的人說一聲「對不起」。
但懷遠駒從來不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