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老太太的腿還只停留在恢復部分知覺的階段,離走路還遠著呢,可是老太太露出了百年不遇的笑模樣,整個懷府就如同在這寒冷的臘月裡熏沐在chunri的暖陽中。
可是這歡喜的氣氛卻在幾天之後,在一個寒濕的雨加雪的天氣裡,降了些溫度。
原因是一直跟在二少爺懷明弘身邊的懷文從淮安府回來了,捎回懷明弘的一封書信。信中說他要去北方的克裡木汗國採購皮貨,過年的時候不能回來了。
「那種極遠酷寒的地方?還非得他親自跑一趟嗎?櫃上養了那麼多人,都是吃閒飯的嗎?」不回來過年,老太太還能接受,可是去了那麼一個苦寒的地方,她的心尖肉就開始疼了。
「老太太的腿見強,家裡還盤算著過年的時候好好熱鬧一番呢,他怎麼能不回來?派幾個人快馬把他追回來,採購一批皮貨而已,還至於重要到非他出馬?」沈夫人表現出少有的強硬來,一邊說一邊將視線掃向樂以珍。
樂以珍覺得自己完全是無辜的,可此情此景之下,她還是有些不自在。為躲避沈夫人的目光,她將臉扭向一側,卻不期然撞上了另一道意味複雜的逼視目光,來自二小姐懷天薇。
「回老太太、太太的話,奴才從淮安府出發回來送信那一天,二少爺已經帶著車隊上路了,到今兒也有八天的時間了,二少爺往西北方向去,奴才往東北方向來,這一東一西相背馳,算下來怎麼也得有十多天的腳程,怕是追不上了。」懷文恭敬地如實答道。
樂以珍被沈夫人和懷天薇呈四十五度角的兩道視線夾逼著,乾脆垂下頭去。可是懷文的話她聽在耳中,心裡還是有一根細細的神經被拽扯了一下,有些許的麻痛。她將這種感受歸結為內疚---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如果懷明弘此去有何不測,豈不是她的罪過?
因為懷明弘的來信,老太太和太太的情緒一時低落,樂以珍從德光院出來的時候,也覺得無精打采,心裡亂轟轟地轉著念頭,可又理不清自己在想些什麼。
風吹起一陣一陣的雨夾雪,撲到樂以珍行走的廊道裡來,雖然有定兒打著傘擋在風向的上口,她還是感受到了那股子淒寒之氣。她的心裡莫名的沉重,帶累著腳下也如同灌了鉛,每邁一步都得費些氣力。
定兒見樂以珍心緒不寧的樣子,也不敢出聲打擾她。主僕二人正默默地沿著廊道往群芳院走,身後傳來一陣快速的腳步聲,樂以珍回頭一瞧,二小姐懷天薇身披明紫色錦緞押毛邊大氅,正一路向她追來。那棉氅立領上的一圈白色狐毛,托著她凍得有些粉紅的面龐,因為走得急,呼吸有些緊促,口中哈出的水汽在白色的狐毛領子上結出一層的小冰晶。
樂以珍知道她是因何事而來。卻猜不出她會對自己說些什麼。不過她還是停了腳步等在那裡。她並不虧心。因此也沒有躲閃地必要。
二小姐走進樂以珍。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眼神如冰層下地水流一般。涼涼地。沉沉地。然後她對幾個丫頭開口說道:「你們到前面等著。我跟樂姨娘有幾句話要說。」
見定兒猶豫地看著自己。樂以珍從她手中接過傘來。衝她一擺頭:「我自己撐著傘。你去吧。」
丫頭退遠之後。二小姐又趨近一步。直視著樂以珍地眼睛問道:「你過得可好?」
這句話乍聽起來像是久別重逢地人相互之間地問候語。樂以珍卻從中聽出了質問地語氣。她輕笑一下:「如果我說我過得不好。是不是二小姐心裡會好受一些?」
「那倒也不是。」懷天薇被看穿了心事。尷尬地嘟囔了一句。
「我就生活在這府裡,過得好不好全在二小姐的眼睛裡,二小姐想我是好的,我就過得好,二小姐想我是不好的,那你就當我過得不好吧。」
樂以珍無奈的語氣讓懷天薇有些觸動,她緩了臉色,客氣地說道:「姨娘別跟我一般見識,我也是聽說弘兄弟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心中一時憋氣,也找不到人撒氣…說起來,這事不怪你也不怪他,都是我不好,弘兄弟臨走前想跟老太太要你,找我商量時,被我給攔了下來。我只道你就在這府裡,也跑不掉的,何必在那樣一個不合宜的時機提呢?誰知道一步錯過,就步步追不上了,如今我弘兄弟一定在心裡怨我呢…」
樂以珍不知道懷明弘曾動意跟老太太要她,心裡吃了一驚,心想著:這位二小姐可是心疼弟弟疼得糊塗了,當時若真了開口,老太太再應下來,現在才是天大的麻煩呢!
「二小姐,你與二少爺姐弟情深,著實讓我羨慕。可是眼下的情形,再說這些更加不合時宜了。我祝福二少爺此一去諸事順利,馬到功成。至於其他的事…也沒有其他的事了。」樂以珍正色說道。
「嗨!」懷天薇重重地歎息一聲,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來,「我追你來,也不是為找你的茬兒,這是懷文交給我的信,讓我轉交給你。」
樂以珍盯著那火漆封口的緘札,胸口不由地緊了緊,良久方說道:「我還是不看了吧。」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懷天薇幾步追上來,把那信箋往她手裡一塞:「我弘兄弟千里遙遠的專門給你捎信,你連看也不看一眼,未免太傷人心了吧!」
樂以珍無奈,只得將那封信內入袖中,輕歎了口氣,繼續朝前走去。
回到群芳院,樂以珍換了衣服窩到床上,將屋裡的兩個丫頭遣了出去,翻出那封信擺在面前,足足盯了有一刻鐘的功夫,才下定決心啟開封漆,掏出裡面的信箋來,展到眼前一看:
荷葉生時chun恨生,
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
悵望江頭江水聲。
無論你的一顆明月心照向哪條溝渠,唯願你此後安樂無憂,我心足矣!
落款處只有一個單字---「弘」!
樂以珍感覺自己心的外殼被敲碎了,有堅硬的石子一樣的東西在「撲撲籟籟」地往下掉。她喉頭發緊,鼻子泛酸,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可是她咬咬嘴唇,忍了下去。
她沒有理由哭!
再看幾眼那廖廖數語的錦箋,心想:他的字寫得真好看,不如拿來當字貼臨吧。一邊這樣想著,眼窩已經有了濕意。
「珍妹子!」羅金英那嘹亮的聲音劃破屋內的沉悶,突兀地鑽進樂以珍的耳朵裡。她手忙腳亂的將那信箋又裝了回去,隨手夾在了床頭的一本書裡。
書還沒放下呢,羅金英已經自顧掀簾進來了,一邊往床邊走一邊感歎道:「妹子又在看書?唉…會唸書的人和不會唸書的人有什麼差別?看妹子和我就知道了。我經常在想,珍妹子這一身的好氣度,一定是唸書念出來。改天你教我幾個字,我也念幾本書修煉修煉。」
你道羅金英被禁了足,怎麼就出來了?原來是老太太的腿見強後,心情大好,對樂以珍也是有求必應。樂以珍想著羅姨娘的親生女兒都不在自己身邊長大,如今更是越大越生分,本就是可憐人,谷姨娘也不是有意搶人家的女兒,太太有話,她也推拒不得,說起來都沒過錯,卻都被關了禁閉。她同情心發作,就趁老太太高興地時候,替被禁足的三個人求了請:「老太太善有善報,如今腿見好了,是一件大喜事。正月快到了,過年就該是闔府歡慶的氣氛,這樣喜上加喜的吉利時候,不如老太太就開開恩,給她們解了禁吧。」
羅姨娘發癲狂的那天,若不是樂以珍處置得宜,她真就失控殺了誰傷了誰,估計她以後也不用在懷府過日子了,她神經再大條,這個簡單的道理她還想得明白。如今樂以珍又開口求情,給她解了禁。她出院子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樂以珍屋裡道謝。
這位雖然性子粗莽卻頗講義氣的羅姨娘,從此後便唯樂以珍的馬首是瞻,以前走得最近的衛姨娘,她倒漸漸地疏離了。那衛姨娘失了手中的一條槍,心中不自在,見了樂以珍總是冷訕訕的。
不過樂以珍無yu則剛,沒有跟人結伙爭風的心思,自然不怕別人冷眼相看。
此時見羅姨娘說笑著進來了,她也回嘴道:「唸書有什麼好?越念越頭痛。還是羅姐姐的本事好,等我身子利索了,羅姐姐教我使劍吧,以後有人欺負我,我也好拿劍去砍他!」
這麼明顯的取笑,羅姨娘還是聽出來了。她紅了臉嗔道:「你再揪我的小辮子,我先砍了你!」
樂以珍抬手指著她的腦頂,笑不可抑地說道:「你那哪裡是小辮子?明明是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
羅金英一摸自己的髮髻,可不正是她今早將頭髮梳成一條辮子盤在頭上嗎?沒想到竟給樂以珍的話應了景兒,窘惱之下,作勢撲上去要抓樂以珍。
樂以珍一邊大笑著一邊往床裡躲,羅金英也不敢太跟她鬧,示了威之後,撅著嘴說道:「知道你是人精!口舌之爭我是佔不了你便宜的!人家來可是有正經事要跟你說,誰知你也沒個正經。」
樂以珍還沒止住樂呢,一句話被笑聲截成了好幾段:「你…哈哈…你能有什麼…正經事?」
羅金英等她笑夠了,煞有介事地湊上去,神秘兮兮地小聲說道:「我聽說二少爺不回來過年了?這可是這麼多年來頭一次呢。」
樂以珍沒想到她說的竟是這個,便把臉色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