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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裡的人似乎已經習慣了,當老太太的情緒別人安撫不住的時候,就會來喊樂以珍。她見墜兒神色如此緊張,就知道老太太這次火氣發得不小,也顧不上冬兒正委屈著呢,晚飯也不吃了,整理了一下衣服,拉著墜兒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問:「老爺可在群芳院?」
「老爺不在府裡。」
「可去告訴太太了嗎?」樂以珍又問。
「太太…事關太太,她不太好說話。」墜兒輕聲回答。
樂以珍一聽事情與沈夫人有關,就明白老太太為何如此動怒了。其實老太太在懷府之中雖然有著無上的權威,但府裡人怕她的多,背裡喊她「老妖婆子」的人不在少數。她在懷遠駒身上可謂費盡心血,可惜這個兒子跟她不貼心也就罷了,偏偏處處拗著她來。懷明弘倒是個很有孝心的好孫子,卻是常年在外,一年之中回府來住的日子總共不過個把月。常年陪在老太太身邊的沈夫人,佛心慈xing,依順乖覺,又加上兩人本都應是懷遠駒最親密的人,卻都遭他冷落,不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因此這婆媳二人十幾年培養起來的親厚關係,類同母女。
這一層關係,懷府中人都看得明白。那群芳院裡的女人們鬧歸鬧爭歸爭,還沒有人敢在懷遠駒面前挑唆沈夫人的半句不是。眼下樂以珍聽墜兒這樣一說,心中猜測必是那尹姨娘初來乍道,仗著自己得寵,便不把沈夫人放在眼裡了。
果然,一路上墜兒簡略地將事情說與樂以珍聽了,竟是尹姨娘請道婆行詛咒術,將寫有沈夫人年庚八字的小絹人藏在自己的臥房裡,每天夜半子時,拿出來邊唸咒語邊用針刺,據說這功法做滿三十三日,沈夫人便會大病不起,一命嗚呼。只是她剛行三日此術,她房裡的一個小丫頭害怕不過,跑到老太太面前告了密。
樂以珍聽了這些,腦子裡浮現出尹姨娘那倔強的眼神來。她總覺得尹姨娘雖然珠翠滿身的招搖,行止貌似蠢笨,但她那雙神采熠熠的眼睛總能洩露出她內裡某些真實的秉性,樂以珍就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隱忍與慧xing來。她心底暗自疑惑,縱使尹姨娘招搖驕慢,似乎也不是能做出這等沒腦子的行徑那種人,她應該能想明白,即便沈夫人出事,要在幾位姨娘中扶正一位的話,論品xing出身該是谷姨娘,論親厚背景該是良姨娘,怎麼也不會輪上她。可是聽墜兒的話,此事好像人證物證俱在,老太太平素就瞧不上她,如今借了這個由頭,八成不會輕饒了她吧。
她一路思量著,不覺已經來到了群芳院。邁進那紅牆灰瓦之間一扇高大的六角門,就進了這座被世人稱為懷府奇觀的群芳院。迎面一條青石鋪就的寬敞夾道,道兩邊整齊劃一,排開兩溜各五間樣式相同的小院兒,一水兒的白牆青瓦、小巧的月門兒。眼下除了空閒的那兩處院子,各院的院門兒都敞開著,婆子丫頭們站在院門口,一邊竊竊私議著,一邊探著頭往右側第三間小院那裡張望,見樂以珍走進來,又紛紛側頭跟她打招呼。
樂以珍離尹姨娘那間小院還有段距離呢,就聽到院子裡老太太的喝罵聲了。別看懷老太太腿腳不行,罵起人來真正是中氣十足。待樂以珍從那扇大敞的院門走進去的時候,就見院子裡站滿了人。
正中老太太坐在為她特製地轎榻上。細眉倒豎。長眼吊起。嘴角地皺紋繃緊。顯得她滿面戾氣。陪坐在她身邊地沈夫人正閉目捻著佛珠。臉色也不大好看。七位姨娘股慄顫驚。規規矩矩地一排站在老太太地對面。在她們地面前。一張長條地寬凳之上。尹姨娘趴臥在那裡。兩位婆子掄著竹杖打得正歡。
樂以珍自己是挨過這種懲罰地。她聽著那竹杖掄起來「嗚嗚」地風聲。打在人身上那「啪啪」地脆響。就覺得自己地屁股到大腿沒來由地一陣抽搐。
再看那尹姨娘。已經沒有叫地力氣了。腦袋搭垂著。口中有涎液和血水地混和物流淌下來。髻髮釵環亂蓬蓬地掛著。後身上已經沒有可看地地方了。
老太太地怒火旺盛。毫不憐惜地看著尹姨娘。口中伴著那行刑地聲音尖聲斥道:「你以為你留了下來。這府裡便任由你禍害了嗎?我這懷府之中還不曾有過這等魘魔之事呢!我今日要是饒了你。他日還不定讓你惹出什麼禍端來呢。不如趁早除了你這妖女。還我府中一個清靜!」
那兩位行杖地婆子聽老太太這樣說。手下越發地賣力。杖杖往尹姨娘地脊背上招呼。樂以珍只是略略知道事情地緣由。也沒聽到老太太是如何審地此事。見沈夫人都坐在那裡不吱聲。她也不好說什麼。只能默默地站到老太太地身後。
尹姨娘也知道老太太不打算饒過她了。雖然已經被打得意識模糊。出於求生地本能。她強撐著抬起手來。卯足力道說出一句清晰地話來:「我冤枉…我要見老爺…」
老太太聽她提懷遠駒,更加氣惱:「你敢跟我提遠駒?你既然敢做出詛咒主子太太這種不道義的事來,任誰也救不了你!我今兒就打死你了,我倒要看看遠駒敢把我這個娘怎麼樣?」
行杖的婆子似乎在漲老太太的威風,她那邊話音剛落,其中一位掄圓了那竹杖,使足力道朝著尹姨娘的後脊樑「啪」地一下,尹姨娘渾身一抽搐,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嚇得對面的何姨娘「哇」地哭出一聲,人就向後倒去,幾個小丫頭見狀,抖著手腳上前扶起她來,送她回去了。
樂以珍從沒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神經受到強烈的刺激,繃得緊緊的,心裡像被人抓了一般難過,暗自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她微微側頭看向沈夫人,只見後者手中的佛珠轉得越來越快,臉色也有些蒼白。
再看老太太,陰沉著一張臉,毫無緩和之意,對尹姨娘的慘狀沒有絲毫的惻隱之心。樂以珍這才明白府裡人為什麼那麼怕這位老人。
她自己的傷剛好,她很能體會到尹姨娘目前正在忍受著怎樣的非人痛苦。她自小見到流落的小貓餓得「喵喵」叫,都會心疼地流下眼淚來,何況眼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得血肉模糊?
她咬牙警告自己: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老太太打誰都是理所應當的,自己不過是個奴才,輪不上自己說話!千萬不要逞英雄!以後這種事還多著呢!要習慣!要習慣!
可惜她下意識的舉動卻不聽她理智的指揮,她心裡是那樣想的,人卻已經衝了出去,在老太太面前「撲通」跪了下來:「老太太息怒!」
老太太被她這突然的舉動唬了一跳,瞪著她正要說話,那邊沈夫人也睜開了眼睛,緩緩地說道:「老太太息怒吧,打死她不要緊,氣壞了你老人家的身體,那罪過可就大了。」
樂以珍衝動之下跳出來的,還沒想好說辭呢,聽沈夫人這樣講,趕緊附和道:「正是這話!我看老太太氣得臉兒都青了,仔細一會兒心口疼!尹姨娘做錯什麼事,要罰她也不急於這一時,老太太先緩口氣,稍後再提這事可好?」
沈夫人也緊著勸道:「老太太也不必動這麼大的火氣,我好好地坐在這裡,毫髮未傷,要是把老太太氣出個好歹來,豈不是受我所累?增添我的罪孽嗎?給她些教訓就行了吧,相信她以後再也不敢做那種巫魔之事了。」
老太太被她倆兒一遞一句勸下來,愣在那裡想了一會兒,突然一擺手道:「罷了罷了!」
行杖的婆子趕緊停了手,滿院子的人都隨之鬆下一口氣來。老太太指著尹姨娘沖其他幾位姨娘斥責道:「誰敢在這府裡動些歪門兒邪道的心思,這就是她的下場!你們可都明白了?」
餘下的六位姨娘趕緊點頭應是。老太太鐵青著臉說一句:「回去!」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趕緊上前抬起那轎榻,出了這間小院,往群芳院外走去。
樂以珍上前探了一下尹姨娘的鼻息,尚還平穩,心知她傷得雖重,命是保住了,便隨著老太太回去了。
回到德光院,天色已晚,樂以珍伺候老太太洗漱完畢,又照例給她的病腿做了藥物按摩,軟語輕聲地勸解了幾句,見老太太也不提此事,心中越發地奇怪了。
待老太太睡下了,她囑咐幾個小丫頭好生照看著,自己便出了臥房。
這一天過下來,樂以珍感覺自己象過了幾年那麼漫長,這麼多的事情擠在這一天向她湧來,讓她的心疲累不堪。
她也不急著回房睡覺,心知自己就是回去躺下了,恐怕也是睡不著的。於是她在榮壽堂後院的一處籐椅上坐下來,望著滿天的星星。本想理一理自己的心緒,無奈事情太多,她也不知道自己該理哪一件兒,乾脆一件也不想,只是出神地數著星星,緩解自己緊張了一天的心情。
正當她數到第八百三十六顆星的時候,身後有輕輕的呼喚聲傳來:「珍兒…珍兒…」
她聽出那是另一個大丫頭月兒的聲音,回頭應道:「我在這兒呢,可是老太太醒了?」
月兒循聲找到她,走過來說道:「原來你在這兒呢,害我去你屋裡跑了一趟。不是老太太,剛剛兒老爺屋裡來人找你,讓你去一趟老爺的書房。」
樂以珍一聽懷遠駒叫自己,心裡馬上不自在起來。可她又不能不去,只得站起身來,向月兒要了一個燈籠,自己打著往祗勤院的方向走去。
自從那個屈辱的夜晚之後,樂以珍心裡對這個玷污自己的男人充滿了恨意,她經常幻想自己再烈性一些,拿一把刀衝進他房裡,直接捅進他的心臟,方能解了她的恨意。可惜現實中的她心中有諸多的牽掛,還有著對生命的留戀,沒辦法將這勇猛之舉付之行動。
說起來這還是懷遠駒第一次找她到自己的書房,樂以珍猜想跟白日裡沈達同的到來有關。當她來到懷遠駒的書房門外時,早有小廝遠遠地看到她,替她開了門,客氣地說道:「老爺在等你呢,快進去吧。」
樂以珍眼觀鼻、鼻觀心,垂頭走了進去,餘光看到懷遠駒正就著書案上的一盞罩燈,拿著一本冊子在看呢。她趨前幾步,微一福禮說道:「老爺找我?」
那懷遠駒此時一身墨綠的軟綢便服,頭上梳一髮髻,並未束冠帽,一向沉鬱的面色在那溫黃的燈光映照下,倒難得有了幾分暖se。
他放下手中的冊子,看向樂以珍,開口說道:「在那邊坐吧。」
樂以珍攏住雙手,並沒有謝座的打算,只是說:「不敢!老爺喚奴婢來有何吩咐?」
懷遠駒見她不肯坐,也不強求,抿了一下嘴唇,開口竟是這樣一句:「謝謝你今天開口救了蘭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