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是朔州軍中的老人了。
當年李書實還在西河的時候,李敢可以說是最先一批追隨李書實走南闖北的李氏族人,他們一起對抗過羯人的劫掠團,深入過烏丸人的聚集地,也與各路牛鬼蛇神戰鬥過。
可以說,如果要李書實在西河李氏的年輕人中尋找一位最讓他覺得有能力也用著順手的人,那麼李敢可以說是不二的人選。
李書實離開西河的時候曾經想要將李敢作為心腹帶著一起走的,只是一來李敢已經迷戀上了那種走南闖北一邊做商人一邊當大漢間諜的俠商之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托了李書實的福拜入了盧植的門下,雖說並不能經常聆聽教誨,可不論是名分上還是盧植有意的提點,都讓李敢覺得自己受益匪淺,自然對盧植和李書實兩個人是感激異常。
後來同樣是在李書實的書信推薦下,這位李書實曾經頗為倚重的助手成為了一名盧植麾下的百人將,脫去了商人的外衣,正式踏上了軍旅生涯。
不得不承認的是,雖說無法在人品性格的鑒別上予以幫助,但是單憑能夠看到五維基礎屬性這一點,李書實在鑒別人才方面的能力就足以令人側目,並成為了他的一大招牌。而李敢不是李書實的第一個成名作,也不會是最後一位得益於李書實的那雙「慧眼」的人。
於是,有了李書實的推薦加上李敢的努力,現在的李敢也可以算得上是朔州軍中頂樑柱一般的存在。他以及團結在他周圍的那些出身於離石的家族少年,已經成為朔州軍中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甚至可以說僅次於當年麴義麾下的混合軍團和張燕所代表的黃巾軍勢力。
也就是說,在前面兩大勢力的大部分力量留在朔州的當下,李敢甚至可以當然不讓的稱呼自己為「盧植身邊第一戰將」。
可想而知,有著這樣身份同樣不缺乏與之相匹配的戰功的李敢,在長安城中所受到的禮遇。
畢竟就算是西涼軍,對李敢這樣有著實打實戰功的邊軍將領也是十分佩服的。
甚至在董卓的默許下,李儒和李傕等人還悄悄試探過招攬李敢的可能,就算是被李敢義正詞嚴的拒絕後也沒有表現出多少生氣的味道。甚至反而對李敢更添了幾分敬重。
可是現在呢?
「哈哈。那個傢伙就是所謂的『朔州名將』李敢啊,我看也不怎麼樣嘛,這樣的我一個打三個都很輕鬆,所謂的面對胡人『威名赫赫』估計也就是屠了幾個胡人的小部落。然後拿著那些牧民的首級充軍功罷了。也就是那群野蠻的西涼人才會看上他這樣的囊貨。」
「沒錯沒錯。魚找魚,蝦找蝦,能看上臭蟲的也只有那些同樣骯髒不堪的鼠輩吧。哈哈哈哈!」
「司徒大人還真是仁慈啊。這種早晚會成為逆賊的傢伙還是剷除掉比較好,或許是想要可憐這群膽小鬼和廢物吧,啊哈哈哈哈!」
「……」
彭!
「敢哥,我們何必要忍耐到這種程度,那種只會些花架子的浪蕩子弟就算是全長安的一起上收拾掉也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罷了,老虎不發威還真以為我們不了!」
「是啊,盧公一直退避忍讓,只是不願意傷了從前的情分。可是你看看,盧公如此高義,換來的卻是什麼,只有污蔑和抓鼻子上臉的羞辱,難道我們奮鬥一生就是為了這種人!」
「對,民哥和濤哥說的太對了!在這樣下去,我們朔州人的臉可都要丟盡,我們李家人的臉也都要丟盡了,到時候我們怎麼面對書實先生和跟隨他去并州的那些兄弟們啊!」
隨著一聲聲拍桌子和高聲吼叫所發出的巨響,原本喧鬧的酒肆一時之間陷入到詭異的寂靜之中,所有人都將視線投向了那個唯一「熱鬧」依舊的角落,似乎想要看清楚究竟是何人在那裡「口出狂言」。
很快便有人認出了這群完全不在乎周圍氣氛的醉漢們的身份,於是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畢竟那些醉漢們所說的「狂言」在他們這些知情人的眼中的確是真正的「酒醉狂言」。
畢竟自從董卓死後,朔州兵的忍讓懦弱已經遍傳長安城。不要說與滯留在長安城中那些來自益州的兵將們相比,就算是那些朝中大臣所偷偷圈養的私兵似乎也強過他們幾分。
虧這些人之前還認為這些被西涼人所敬佩的傢伙同樣很可怕,現在看來其實完全就是西涼人所設下的陰謀嘛。
將周圍人的反應一一收入眼中,依然保持了幾分清醒的李敢一邊慢條斯理的品味著手中的劣酒,一邊眉頭緊皺著思考著什麼。
與一般的士兵乃至於中低層將官不同的是,作為盧植所倚重的手下,李敢對於眼下的局勢有著更多的瞭解,他很清楚盧植是希望用自己的退讓換回大多數朝臣的團結一致。
可是偏偏他更加清楚,這樣高潔的行為雖然值得敬佩,卻偏偏不適合這個時代——在皇權已經衰弱的今天,固然想要做皇帝要面臨群起而攻之的結果,可是皇帝的命令如果沒有足夠的力量做後盾,卻又有幾分威懾力呢?
尤其是他與并州之間多有通信聯繫,早就清楚了并州對於此事的態度,讓他更加不看好如今在台上蹦躂得挺歡快的那群朝臣。能夠在這個亂世生存的諸侯,就算是李書實這樣心還不夠黑又或者是劉備、袁紹這樣希望維護一定的舊秩序的,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也是絕對不會吝惜於使用雷霆的手段,朝臣們如此肆無忌憚的結果只會帶來唯一的結果。
唯一可能的不同,便在於李書實是自己直接來。還是會為了自己的名聲玩上一出借刀殺人。
所以啊……
看到身旁的袍澤個個雖然已經酒醉三分,可是眼底看向周圍的目光中充滿了冷漠和殺意,李敢不由得在心底笑了笑——怨氣已經淤積的足夠多,到了將之點燃的時候。
雖然這麼做辜負了盧公的一片心意,但是他同樣希望用這樣的事實來告訴盧植,有些事情不是區區數人之力所能扭轉的,強行去做,不但不會得到自己希望的結果,而且還會讓自己陷入到鬱悶頹廢的境地,反而順勢而為才是念頭通達的唯一出路。
誰叫……這個世界上不自量力的傢伙那麼多呢!
「兄弟們。抄傢伙上啊!」
於是。僅僅不過半日的功夫,朔州軍將官將一酒館內的益州軍士兵和豪強私兵頭目屠戮一空,並在隨後突襲了益州軍位於長安城外大營,營內士兵不是戰歿便是被俘。留守的益州軍將領高沛不過十餘合便被朔州軍將領李敢擒下。只有少部分益州軍兵將因為身處司徒府內參加某個秘密會議而幸運脫險。只是這些人此時也只能在司徒府內瑟瑟發抖而不敢領兵收回駐地。
顯然。朔州人突如其來的行動徹底震驚了長安城內的上上下下。
甚至還包括了一直在家中醉生夢死的盧植,這位現如今依然被保留了太尉職位的三公。
「你們,你們這又是何苦呢……」
「盧公也是知道李州牧私底下對王子師的評價。從這段時間來看,我等也不認為憑王子師及其黨羽有能力拯救大漢的江山社稷。與其讓這些人壞掉我大漢最後的一點希望,還不如將復興大漢的希望交給那些有能力做到的人,這才是大漢真正忠臣要做的事情啊!」
「有一個董卓已經夠了,大漢經不起第二個董卓的折騰了。王子師雖然性子急躁了些,但是他這個人我是瞭解的,他不可能會成為董卓第二的。」
「可是有王子師在,天下的諸侯又會有幾人稱王,幾人稱帝!他有能力震懾那些宵小之徒麼!」
「這不還有你們麼,除非你們不願意再忠於陛下,那麼你們也就無需在我這個糟老頭子這裡聒噪了,早早將我的頭割去向你們的新主子領賞吧。」
「若是盧公願意振臂一揮,我等自然願效死命。可是那王子師,哼!不死不休!」
「哎……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啊,你們這樣是要將我置於火上烤啊,有一個董卓就夠了。」
「盧公您不是曾經說過麼?為了大漢的江山就算是背負些許罵名又如何。放眼天下,如今也只有您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威望收拾這個亂局,若是您為了些許名聲而踟躕不前,那麼大漢的江山社稷可就真的危險了,難道這是您願意看到的麼。」
「呵呵,我怎麼聽怎麼覺得這些話不像是你小子能說出來的呢。說吧,都誰教你的。」
「有一些是李大人的提點,有一些的確是在下因為這些日子的經歷而想到的。」
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盧植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責怪對方不理解自己?
可是前一段時間對方以及那些曾經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為大漢的榮光而戰,現在又不辭辛勞跟隨他踏入長安險地的袍澤所受到的侮辱和責難他並非不曾知曉。這種因為不被理解而產生的冤屈當年的盧植就曾經不止一次經歷過,就算是現在同樣正在經歷著,個中酸苦的確斷人心腸。
聖人之所以是聖人,就在於其為了自己的目標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受的東西,可偏偏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讓聖人成為了讓世人所仰望的存在,由此可知箇中的艱辛何其恐怖。
盧植連自己距離聖人都還有段距離,所以他覺得自己也沒有資格去要求別人成為聖人。更別說到了如今的地步,這些曾經跟隨他的人因為他的原因才隱忍到現在,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那麼責怪李書實背後煽動了這些年輕人的情緒?
這更是一個笑話,就像剛才說的那樣,這些原本的驕子們經歷了這番大起大落後原本情緒已經被壓抑到了一個相當危險的地步。就算李書實沒有動作這樣的衝突只怕也只是遲早的事情。更別說李書實和他們之間還有著同族之誼,如果不是盧植的壓制,王允如此明目張膽的打壓李書實這位西河李氏如今的領軍人物也足以激怒這群爽直的邊塞漢子。
可以說,得勢之後的王允不但不施恩義,而且在外圍壓力並未完全解除之前便開始排除異己,打算憑借皇帝的威嚴號令天下諸侯,這樣的舉動本身就與董卓沒什麼區別,甚至沒有足夠力量支持的王允如此施為比董卓更加的可笑,所造成的危害也更加巨大。
不過性格剛硬的王允一定不會如此認為吧。
眼見自己已經無力說服眼前這位朔州軍中的代表人物,甚至就連一直對其忠心不二的杜畿也在這件事上採取了默許的態度。盧植提起身邊的酒葫蘆使勁插進最終。然後任憑酒葫蘆中的刺鼻的劣酒灌入最後,灼燒著喉嚨、腸胃,乃至身體四肢百骸。哪怕忍不住大聲咳嗽,哪怕噴灑出的酒漿已經沾滿了花白的鬍鬚和身上因為漿洗過多而有些花白的鶴氅也沒有停下的意思。甚至就連李敢和杜畿也無法從這位文武雙全的老人手中將那酒葫蘆奪下。
他們面對的。是一隻堅硬宛若磐石一般的臂膀。
「好了。我累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說完,將手中已經空了的酒葫蘆一拋。便看也不看身旁一臉苦笑訕笑的杜畿和李敢逕自起身離去。雖然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可是卻固執的推開了打算前來攙扶的親衛。
「看樣子我們真的惹老頭子生氣了。」
雖然並不認為李敢他們所做的有什麼錯誤,可是此時看到自己所敬仰的如師如父一般的盧植那疲態盡顯的背影,杜畿臉上的苦笑更添了幾分愁苦和不安。
「就算盧公打算做比干,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的看他受如此折磨。固然我們所為會讓盧公遭受宵小的污蔑,可是這種小節之虧與天下大義相比就算是凡夫俗子也知道該如何選擇,放任那些宵小把持朝政才是對大漢最大的不忠!」
看著李敢那一臉義憤的面孔,杜畿忍不住深深歎了一口氣,不過他並沒有再說什麼,而是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而李敢也彷彿心有靈犀一般將手壓在了對方那只準備離開他肩膀的那隻手上,對視之中,一切盡在不言中。
可是他們並不知道的是,看上去已經步履蹣跚的盧植,事實上對他們剛才說的那番話聽得是一清二楚。
就那樣默默地站在廊道仰望屋頂,良久之後才搖了搖頭,繼續深一腳淺一腳的向自己的臥室行去。
雖然有些苦澀,但是他知道自己無法欺騙自己的內心,因為他同樣覺得王允的做法並不妥當,可以說早在李敢帶人動手之前,他的內心實際上已經動搖。
現在,只是打算用那劣質的酒漿來祭奠那幾位曾經的好友和戰友,一覺過後,他盧植還要站出來收拾那些年輕人所留下來的爛攤子。
他,盧植盧子干,也終於有決定大漢興亡的那一天了啊。
似乎,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吧。
恍惚之中,盧植看到了守在自己臥室門口的那位面目醜陋的中年文士。
這個人可以稱得上是盧植府上資歷最老的幾個人中的一個,因為他是已經死去的董卓留給盧植的「遺產」之一,只不過與其他董卓留給盧植的那些僕役不同的是,這個中年文士早已經被盧植感化而背叛了董卓,也正是因為他的存在,才讓當初盧植與王允的謀劃變得方便了不少。也正因為有著這樣的功績,董卓死後這位面目可憎與其說是文士更像是屠夫的男人成為了盧植府上管理雜役的小頭目,算得上是盧植較為信任的一名手下。
我以誠待人,彼必以誠待我。
雖然這樣的想法早已經被詭秘的朝堂所擊碎,可正是因為盧植的這種行事作風,他的手下和下人才會對他死心塌地,幫助他挺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
「申修,你去休息吧,我這裡暫時不需要人照顧。」
哪怕僅僅是個下人,哪怕盧植此時的心情有些複雜不願意多說什麼,可是他依然關心了對方幾句,隨後便搖搖晃晃的越過申修,準備走進自己的臥室之中好好放鬆一下自己的心神。
可就在他即將踏入臥室之中的時候,突然……
疼痛,劇烈的疼痛。
伴隨劇痛而來的,是強烈刺激著鼻腔的味道。
看到鋪在地面的草蓆上那不斷擴大的血泊,盧植很清楚地知道那是死亡的味道。
「政客是沒有善惡的。」
這是當年紀輕輕躊躇滿志的自己踏上官場仕途時,一位他所敬重的前輩對他的告誡。
「這條道路上,只有自己和別人灑出的鮮血,既然走上了這條道路,就要有這樣的覺悟。」
他一直都記得這些話,甚至從很久以前就有了這樣的覺悟。
心臟被貫穿,因心臟破裂而逆流的血液看上去似乎並不嚴重,似乎只要不是腦部沒有血液供給依照這個世界的奇特法則他便不會完蛋。
但是呢……
身體已經漸漸變成綠色,而且不同於一般的毒物,這種被萃於短劍上的劇毒是混雜了一種據說是來自極南海外仙島周圍所出產的一種奇特生物的觸手,一種之前的毒物出產於同一地方的海中毒蛇所獲取的毒液,一種來自於極東深海可怕魚類身上的毒汁,一種來自於極西之地的劇毒蠍子的尾針並輔以歧黃之術得出的究極之毒。
中毒者不但hp會迅速流矢,同時身體麻痺,大腦僵硬,不但無法做出動作,甚至連施展保命的策略也根本無法實現。可以說,不需要多長時間,中毒者便不會再有一絲生還的可能。
你問盧植為什麼會如此清楚這種毒的毒性。
因為為了檢測這種被煉製出的劇毒到底有多大的威力,同時也為了不引起某些人的注意,當初可是犧牲了為數不少的無辜人來做實驗品,雖然得出的結論令人欣喜,可是後來種種令人措手不及的變化讓這種劇毒沒了用武之地。
原本這有傷天和的東西應該被銷毀,可是誰曾想……
睜著一雙佈滿了血絲充滿了憤怒和不甘的雙眼,盧植就這樣面容扭曲的倒了下來。
身體雖然被行兇者接住,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響,可是那雙憤怒的雙眼卻怎麼也合不上,就彷彿是在斥責著兇手和兇手背後的幕後真兇一般,凜然而有威風。
兇手膽怯了,他很清楚自己下手的對象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又有著怎樣的威望,不論是哪一方面都足以讓他感到空前的恐懼。
逃吧,逃吧,逃吧……
只留下迅速腐爛發臭的屍體,和那雙寫滿了憤怒與不甘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