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八章前人栽樹,後人納涼
五香核桃仁,溫拌大腸,白水抄雞胗,蒜蓉茄子。四樣簡單小菜,不擺闊綽,不拉場面,不分上下級,就我和張馥,進了家門就是表兄弟,兄弟倆高興,打心眼裡朝外冒著喜慶。
劉仁軌、王修、張馥,號稱皇家學院裡三駕馬車。靠了農學、織造學的纍纍碩果,我與老劉早就名揚寰宇了,唯獨一個工學鬱悶,前任學監李敬玄大人也被迫鬱鬱離職,但在新學監張馥英明領導下終於有了轉機。
一舉杯,我還沒想好祝酒詞,張馥先道:「這一杯遙敬李敬玄李大人!若沒有他當年苦心經營,工學也不會有今日功績。」
點頭笑道:「前人載樹,後人納涼,理當如此。」
李敬玄若聽了這話不知道什麼想法。以李敬玄的為人,怕是欣慰多於遺憾吧。接觸這麼久,心裡一直認為小李是個灑脫的人,當年他能果決的將張馥要過去,並不計較是不是夙敵劉仁軌的手下,還委以重任,光這份氣度就令人欽佩,當的起這一杯。
杯空,一片雞胗入口,所謂黃酒隨韻,辣酒隨葷,滋味妙不可言,回味無窮。「李大人可知曉?」
張馥點點頭,「工部驗收過後,小弟已報李大人知曉。待朝廷行功論賞之時,必將李大人奠基之功報知朝廷,小弟絕不貪他人之勞。」
這就是張馥招人喜歡的地方,國公府的教養,不是平常人家能比的。生下來就會做人,一點都不做作,發自內心的坦誠,別說李敬玄,就劉仁軌這種刻薄吝嗇老貧農嘴裡將紈褲子弟貶低一文不值。私下還是對張氏三兄弟青睞有加。
這麼一來,李敬玄自然欣喜,即便功勞算不到他頭上,至少得個慧眼識人推舉之功,大大挽回顏面。劉仁軌更挑不出半分毛病,自己中意的學生出去就露了這麼大臉,難能可貴的還不貪功自傲,說起來還是他培養教導地好。學生就是隨老師嘛。
「劉學監那邊也常坐坐,問問他精通的學問,聽聽他老人家教誨沒害處,」彈了空酒杯等張學監斟酒,其實自己心裡也美滋滋,說起慧眼識人,這三兄弟可是老夫我一手從張家帶出來了,哼哼。
張馥笑著將酒斟滿。「若說起學問,劉學監可謂無所不通,這學無止境,處處學問處處問,小弟豈敢不聆聽他老人家教誨?這不。才從劉學監莊子上過來,您可排到後面了。」
說罷,兩人相視大笑。知道什麼時候說什麼話,一板正經的油腔滑調還不惹人厭煩。小子做官的料,當學監委屈了。看著張馥就想起張家四舅來,怕年輕時也和張馥一樣的機靈,這背時背運的才落了現在這個古怪性子,稍微順風順水點的話,朝堂上指不定就沒有劉仁軌說話的機會了。
翻弄著酒杯,沉吟片刻道:「你上面幾個哥哥早就兒女成群了,按你這年歲。該有個說體記話地人了。既然有了這麼個好開端,就先把婚事定下來,給朝廷留個話口,有個好前景。」
「家父沒催促過,倒是大伯整日整晚的訓斥。小弟也覺得這會才把工學的攤子鋪開,盡心精心還顧不周全,婚事推推再說的好。」張馥這話說的輕鬆,能看出他現在心態不錯。不像謝寶活的沒個頭緒。「上面有哥哥們頂著。這不無後不孝的風評還扣不到小弟頭上,趕明堵不過去了再論不遲。」
話說這裡我就不必勸了。張馥心裡有底,已經盤算好的,沒必要婆婆媽媽和個媒嘴子一樣。話談著談著就順到工部地成果上,燕翅連弩,東西我沒資格見,這屬於國家機密,可從張馥話裡能聽出來厲害。
單兵弩,三十步開外竟然能穿透半扇子豬肉,太恐怖了,和提了把手槍沒多大區別。這創意得感謝遊蕩在唐帝國邊境線上的那伙不得好死的捕奴獵人,一隊十多個人竟然能押數百名勞力回來,在沒有熱兵器防身的年代是不可想像的。
利潤和風險成正比,為了追求更大地利益,這些人玩命裝備自己的同時還不能違背朝廷的民間武器禁令,長刀長戟要被治罪,超過標準的長弓弩更是大忌。別說你是獵人,獵人也不許用制式武器,弓翼地長度就是衡量良民和亂匪的準繩,就連公侯將相出門圍獵也得依照法度行事。
短弓勁力不足,沒有威懾力;短弩嘛……這個年代的大多數人認為出現短弩是不可能滴。首先是結構複雜,小弩機對工藝要求嚴刻;再就是現有材料和發射原理不允許弩機過小。和弓的發射原理稍有區別,長弓是硬稍軟臂,即考驗兩翼的彈性,又需要弓弦的張合力,兩廂有個彌補,對工藝要求不高。
弩不同,講究硬弦軟翼,就說弦要結實挺硬,幾乎放棄彈性,激發那一刻的爆發力全由弩翼供給,用什麼材料製作彈性好又耐用的弩翼成了最大地難題。
傳統工藝是經過特殊處理的木翼加上金屬消息,為了達到滿意的彈性,只能將弩機做長做大。就算不考慮武器禁令,這樣的木弩也經不起捕奴團那幫殺才折騰,即便是單兵弩,使用起來也極不方便,沒等你這邊設置好,勞力一暴動先被生吃了。
環境改造人,為生計所迫,一種精緻巧妙的邪惡武器誕生了,鋼翼弩,小於國家規定標尺的大威力遠程武器。民間打造的軟鋼良莠不齊,沒有統一標準,也不成規模,想得一把好的鋼翼弩那不光是價錢地問題,還得靠運氣。
隴右就有這麼一個好手藝黑心腸,為捕奴團提供軍火地老工匠,手下養了數十名弟子拚命的撈錢。張馥說我是沒見這老傢伙,見了就想提刀給剁成肉餡,面目可憎就不說了,貪財如命到不畏生死。拿到大牢裡還惦記人家誰誰交了訂金,東西還沒造好呢。和牢頭商量是不是把他地工作器械搬了牢裡,讓他在勞改期間還能發揮下餘熱,不能給他的黑作坊信譽抹黑之類。
很有個性,李敬玄發現的人才,那知人還沒押運來自己卻接到調令,臨走還沒忘給張馥交代,來了後一定要善待這老不死的云云。
老頭一來就不認生,說不用善待他。不用把他當人看,給多少錢就干多少活,全國統一定價,童叟無欺。張馥親自規勸,反覆說是為國效力,國家絕不虧待功臣,將來不必混黑作坊,只要成功。您老就是天字第一號地名匠。
老頭不讓步,說小娃娃說了不算,得讓朝廷和他簽字據,免得用完不認賬。而且工錢得天天結算,多給可以。少給拚命,而且家傳的手藝不外洩,休想從他手裡得一點好處。
就這種人,軟硬不吃。尤其不怕死,拿他沒辦法。先把從他作坊搜繳的半成品做一番調研,都是專家,結構原理上一看就通,可這軟鋼鍛造工藝是個問題。而且發現老頭造的這些個弩翼不像是千錘百煉的鍛打出來,最令人驚奇的是,將數片頭厚尾薄的翼展放一起對比,尺寸幾乎沒有偏差。
「那你來問我就好了。何必問他。」鈍切技術而已,歷史博物館裡專門拿出來顯擺,說老祖先如何如何厲害,老祖先厲害有啥用?在沒有車床的年代裡,鋼具成型後地精密切削是個難題,尤其熱軋鋼類層流冷卻的溫度難以控制,拿捏一個適當的溫度二次成型、並進行精密加工是個關鍵環節。其實這個難題早在隋朝就被解決了,使用加熱後的生鐵磨具對冷卻中的鋼坯做成型鈍壓。生鐵模具內外槽溫度不同。槽內的留用部分是正常冷卻,留在槽外的該削切部分則是急速冷卻。內外鋼質的延展度不同,又壓出了斷槽,成型後稍微拿扳釬一夾就分離了,稜角這麼一打磨,就和車床上下來地沒多大分別。
張馥雙掌一合,驚道:「這是為何?」
「為何為何?」
「您為何知曉削切秘法?」見鬼一樣的眼神看著我,看的人發毛。
「我也是從長安歷史博物館裡聽講解員說的,哦,新長安,你沒去過。」胡矇混了下,追問道:「說說看,你是怎麼讓這老財迷同意合作的?」你道他一個財迷老漢能自創這種技藝?怕是戰亂過後流失了,幸好他繼承了祖上傳下來地手藝而已。削切都是小伎倆,關鍵這鍛鋼的技藝太重要了,張馥這次是揀了寶貝。
這連張馥也沒想到,看似生冷無恥個老工匠竟然是個識字的。嫌了沒事就工學裡上竄下跳的要回家,久了見沒人理他,就各部門裡給人家搗亂,東一處西一處這看那看地。實在鬧累了,也明白進出都是些自己惹不起的人,只當又坐牢了,吃飽喝足就看專家們試驗啊,講課啊,畫圖啊……發現張馥這小娃娃很厲害,一說大官(工部的補習班,每一個大官)來了,都老老實實坐下面聽,他也跟了去,聽著聽著似懂非懂的就問,問著問著似懂非懂的跟了人家試驗,還把自己一些經驗也拿出來和大官們研討,覺得自己挺受歡迎,一來二去就覺得工學比較對胃口,這地方除了不讓他走啥都好。
張馥發現有門,問他原不願意給大官上課。老頭京城裡待久了也有了想法,覺得這地方比隴右稍微繁華點,開個黑作坊應該生意不錯,就給張馥提條件。一是自己在隴右的名聲因為這次入獄一下變臭了,回去也混不開,想把老髮妻和幾個兒子都接來;二呢,朝廷既然想要他的手藝和鍛造**,按理說傳了外人對不起祖宗,可傳給朝廷也算有面子,可以商量價格。作價是一方面,顧全臉面也是一方面,讓張馥拜他為師,師傅教徒弟天經地義,不過這是附加條款,價錢是絕對不讓步,一口價,五百貫!
還別說,不管老頭人品如何,價錢開的還算地道,一拍兩合。張馥名義上多了個財迷師傅。後面立刻給人家地鍛造**拿出來胡亂改良,有沒有弩都不要緊,光憑煉鋼這個就能讓李治玩命的嘉獎一次,這年代缺的就是這個。
人逢喜事精神爽,張馥學了我的樣子一翻腕子看了看,「到點了,和昨天一樣,小弟告辭。」
「還早。著急?」嘴裡留著,人已經站起來作送客狀。我還得朝蘭陵府上跑一趟,前兩天聽人風傳,說三省審批什麼航海亂七八糟的業務。意思這次大破百濟水軍給了朝廷信心,明白艦船業得發展,畢竟長安地這些遠洋貿易股東們光交納的稅款都非同凡響,若能好好把這塊產業利用起來的話,朝廷每年受益可觀。絕不能放過!
張馥嘿嘿一笑,朝雲家地方向指指,「雲家還有倆學生,小弟忙了一陣,沒空閒問他們功課。既然過來了,就順道……」
「就順道看看學生家長?」我以前就認識個喜歡看學生女家長地男老師,沒事就朝家裡家訪,訪來訪去的成學生他爸了。最恨這種禽獸教師。
說地張馥有點不好意思,也不好在我面前遭謊,扭捏道:「總是要見的,順道看看,看看而已。」
「那就抓緊,倆人都不小了……」說這裡猛想起謝寶,不由歎口氣,「好不好地先給對方想想。」
聽我變了口氣。張馥會錯意思,站那發了會呆,一臉無奈的搖搖頭。「有些事不想的好,張家雖破落了這些年,可畢竟還是張家啊!真真的不該。」
明白張馥的意思,這點上他和我不同。王家就我這一根苗,娶了穎也就外人說說,可張家再破落也是大家族。叔伯兄弟滿堂的。又不可能分家。真迎娶個小家碧玉也就罷了,可雲丫頭這歲數都不說。低下倆弟弟不成家她還出不了閣,還得等。等不及了也行,你改姓雲來個倒插門,我看張馥是不用在長安混了,出門就得讓磚頭砸死,別人不砸,他老爹也得親手砸。
亂事都碰了一起,謝寶、張馥、雲丫頭,不知道什麼景象呢。
若為雲家好,跟了張馥沒錯;若想自己過的順心,跟謝寶是個好打算。
「若想過的安寧些,就不要在我跟前哭窮!」
「和別人比我算是有倆閒錢,可在你跟前也就是個哭窮地命。」左右一晃腦袋,「甘蔗呢?天都黑了也不見人。」
「別打岔,」蘭陵伸手給我腦袋搬正,「這次不是我想怎麼怎麼,朝廷議過的事,就說怎麼說服你們這些為富不仁的老財東!」
「你頂多能打過我,有本事打個心服口服出來。」朝廷讓納稅咱就繳,咱是良民;可不能開了這頭砸良民飯碗吧。「出海是賺錢,可都出海了地誰種?明我就上本子請朝廷收回成命,為了點蠅頭小利就壞了國本,不值!開港岸可以,一直到興慶洋的補給港岸都算咱們出錢,但絕對不能把遠洋貿易放開了。大姐,我們都跟你混的,你得為我們這些可憐股東做主啊!」
蘭陵氣地就想打人,「還真一個比一個可憐了。今就見了幾個你這幅嘴臉的傢伙,這邊軟話說著,那邊還威脅上本上奏,口口聲聲壞國本,壞不壞的你心裡最清楚!」
「以農為本,我是農學少監,一本上去就能噎這幫老賊個跟頭!別說劉仁軌也同意開什麼狗屁貿易,我明就以農學少監的身份聯合農學學監共同反對,你信不信?」老子是好惹地?滿大唐能有幾個比我在農業上更權威的?三省,三省裡哪個大佬誰沒落我王家的好?何況又不是我一個人在戰鬥,股東裡隨便拉一個出來就能給京城翻個亂。「別說我沒把話放前頭,你開股東會,我也開股東會,性質不同,影響也不一樣!」
「反了還!」蘭陵見不留一點勸說的餘地,也惱了,一把給桌上打個亂七八糟。「人前慈眉善目,人後變了狼心狗肺!」
「下官不敢,」她動怒,我就和顏悅色。端茶挑腿悠閒一坐,溫言慢語道:「你現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對吧?朝廷想開什麼狗屁,不過想想而已,即便三省通過了,能不能實行還兩可,對吧?你得看看形勢,這幫股東都是什麼人,你得罪一個兩個不要緊,你一股腦全得罪的話……長公主殿下,信不信連聖上都不擔保您?」
蘭陵聽我說的無理,豎了眉頭就要發作,抬起胳膊就朝下掄,下來一半又硬生生收住了,收的太猛閃了關節,揉著肩頭閉眼不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