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一章水落石出?
女工宿舍建好的第四天晚上,盧二押運的第二批勞工準時到達了。這年頭販奴遭大多數人唾罵,大宗交易一般都趁夜進行,盧三那次是因為大雨,空街清巷,才敢明目張膽的白天活動。
盧二顯然比盧三穩重許多,提前半天派人過來報信,吸取了上次的經驗,準備工作在達萊與高惠南兩人的調度下有條不紊的順利開展。和弟弟相比,盧二身材略顯削薄,沒等我發話就先幾個響頭磕下來,緊接著主動要求去毛服務。看來盧三已經在路上對二哥有過交代,對王家與眾不同的規矩早有領會,長期戰鬥在勞務輸入戰線上的盧二顯得比弟弟要懂事許多,這讓我很欣慰。
搬了把椅子坐了府門外大燈籠下等候,盧二比弟弟豁達些,彷彿並不在乎光頭光臉的前衛形象,一收拾停當馬上過來見我。
「聽你弟弟說了吧?」
盧二欠欠身子,很有經驗的和我保持幾步距離,「小的比弟弟入行早那麼幾年,見的人也多些,畫像上的那人曾經有過照面……」
「哦?」這話簡直太中聽了,要不怎麼說年齡就是資本呢,盧二的光頭看起來比盧三的要順眼太多。壓了壓心情,沉穩的點點頭,「你肯定見過?」
盧二對自己的職業技能還是很有信心的,「小的跑這行也有二十年了,就是和人打交道,凡是有過照面的都能大約記個幾分。」頓了頓,從懷裡掏了畫像出來借燈籠的光亮確定了下,「記不錯的話,咱們這邊稱他叫『長馬』,是個跑海運的。從新羅直接裝人運送到卑沙城,說得一口好官話卻不是咱們這邊的人。」
「說清楚!」卑沙城我熟悉,滅高麗沙盤推演時常在這邊派遣海軍陸戰隊直入高麗腹地進行高風險作業,就是旅順、大連、長山群島一帶。
「好些年前的事,大概有七八年沒從那一帶接人了。您知道,朝廷備戰高麗前後,卑沙城大軍過往頻繁,早已不能運人了。往後戰事一起,新羅女價錢一蹶不振,再都沒和這人打過照面。」盧二將畫像揣起來,「我朝大軍橫掃高麗百濟後,凡是這行當已經成了本國同行地天下,不容他國插手,所以這人只怕早就洗手不幹了。」
「沒問你這些,這『長馬』是哪國人?」
「這……」盧二摸摸光頭。為難道:「給您問住了,他自稱是新羅人,可幹這事一般都沒幾句真話。當年海運上他不算大的,也沒太留意過,不過些長跑卑沙的兄弟說他是高麗人。也有說是靺鞨人,這沒個定論。」
「萬一跑了旱路呢?說不定人家水運跑不成,朝咱京師跑旱路找個活路呢?」不放棄,事情得問清楚。
「不可能。」盧二流光四溢的搖搖頭。「別說現在,就二十年來,這行內只要過了邊境再有朝這邊來的,先不論到京裡貨能不能脫手,能不能活著過來還是兩可。不是兩可,是肯定活不了。」
「好,」我點點頭,看來事情和我想像的不同。很不同。「這次有功,說賞就有賞,進去找賬房領帳外把賞錢一道拿了。」
達萊啊達萊,多好個姑娘,可偏偏頂個臥底的名聲跑我家裡混達,這就傷人心了。盧二話說的明白,快十年都沒在照面地外籍人販子忽然出現在京城,偏偏又跑了我家門口找人。這不是腦子進水嗎?已經肯定了。長馬壓根就不是販人過來,誠心來演戲的。好。好的很。
「去,給我將達萊喊來。」進了達萊小院,安然坐了桌前,摸了摸靴子裡蘭陵送的匕首,吩咐丫鬟上了熱茶,悠然自得的等達萊出現。
達萊進來時還拿著一籮筐預備好的舊衣裳,指指對面的椅子,「坐,快放下,該讓下人幹的自己就別搭手,慣出來毛病往後還怎麼使喚?」
「是,」達萊回身交代丫鬟給衣裳趕緊送過去,才小心地坐了我對面。看得出來達萊已經很累了,依舊是小心,可表情上鬆弛的多,沒有以往那麼高的警覺性。
「那邊怎麼樣了?」我隨手將茶碗推過去,「先喝口水再說。」
「還早,這次過來的多,高惠…她那邊正幫忙搭手,婢子才得空過來。」達萊擦了把汗,怕是渴急了,端了茶水喝了幾口。
「哦,也好。不管是什麼人,這時候能幫上忙就盡量用,」假裝沒聽見,朝達萊瞥了眼,累點好,高惠南都說出一半來,說明心裡本就沒拿人家當假貨。「不得不承認,那姓高的騙子說起來還是個有才幹地,有時候想想,若不存了壞心思,王家很樂意接納這些有才能的人。」
「是,」達萊回了句,眼神有點凌亂,盡量避免和視線我交集。
「哎!」我長歎一聲,無奈的搖搖頭,「若說為王家、為大唐辦事,怎麼也比幫了那些苟延殘喘連自家百姓都回護不了的狗屁國家強百倍。這一車車人干拉來運去地,不說好好將國家治理好,還有臉朝我這裡安插暗探;這探子也是,幫王家一車車數本國的民眾和數牲口一樣,心裡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擱我看這幅慘境,早一頭撞南牆上了。」
「是!」達萊咬了咬嘴唇,艱難的應了句,將頭低下再不做聲。
「看我,」不好意思的朝腦門上拍一掌,賠笑道:「話沒說好,一直拿你當自己人,這怪我,就是自己人也不該跑你面前說這插心窩子的話,別在意,說姓高的騙子,你別往心裡去。」
達萊輕輕搖頭,卻再不將頭抬起來。
「弱肉強食啊,人在這點上和畜生沒區別。」自嘲的笑了笑,起身將達萊臉扳起來,「從出生那天就應該有的覺悟。只要在世上活一天。就得被動地遵守這個法則,你、我,外面那些沒人樣的勞力和人販子,包括高高在上的君王,任誰都逃脫不了。」
「是,」達萊緊張地望了望門外,「那邊還忙,婢子走不開。若沒別的事…」
「沒別的事,就是問問進展,一時感慨,多說了兩句話而已。」我無所謂的笑了笑,「你快去忙,別耽擱。」
「是,」達萊起身一禮,表情輕快許多。轉身就走。
「高響南!」
達萊邁出兩步才猛然回頭,迷茫的看了眼,「是。」
「好久沒用這個名字,猛然聽我叫出來一時都反應不過來吧?」笑容不改,卻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歎口氣。柔聲道:「瓜女子,活地累不累?該笑的時候沒見過你笑,胭脂口紅沒見你用過幾次,綾羅綢緞穿了身上和裹了個屍首一樣。既然家裡沒了親人。無牽無掛地為自己活著,為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
「是,」達萊警惕的看過來,下意識慌亂朝後退了兩步才稍稍鎮定,「侯爺您的話,婢子沒聽懂。」
「聽懂不聽懂無關緊要,」指指對面的椅子,笑道:「你再退就退出去了。我不攔你,可有些事情沒辦完,你指望天下所有僱主都和我一樣寬宏大量,辦砸了事光罵幾句就過去了?」
話音落地,達萊就軟軟的靠了門框上,軟泥一般靜靜朝下出溜。
「沒用的東西!」大步上前一手挽住達萊頭髮,一手扯了衣領提溜過來按到椅子上,胳膊掄圓了朝達萊正反倆耳光。「記住。早就想抽你了,不為我。單為你後面的僱主就該再抽兩下!什麼玩意。」聰明點的趕緊棄暗投明,話說清楚我看情況能不追究就不追究,對事不對人,往後該咋還咋;暴烈點地,既然蘭陵說她沒練過武藝,這麼多年二娘子這等高手也沒看出端倪,我還帶了刀子,反抗幾下叫我一刀捅了大家各不相欠,良心上還有個交代;最恨這幅德行,饒了我心裡不甘,不饒朝橡皮泥捅幾刀良心上又過不去,不上不下的真噁心,吃了半隻蒼蠅的感覺。
「裝死,再裝就給你拖出去遊街!」揪了達萊頭髮死勁搖晃幾下,「坐直了我問話!」
我沒看錯,達萊屬於死到臨頭才能振奮的那種,剛還有點眼淚,忽然就消失了,端坐起來,也敢和我直視。
「這才像個樣子,」想起電視裡革命先驅面對反動派屠刀時候一幅大無畏的神情,若加上對敵人怒目而視地樣子就更完滿了。「不對,還沒入戲,眼神不對,要仇恨,迸發那種勢不兩立的憤恨,帶點火花。你這個樣子太疲軟,不像是被審訊的樣子,有點貼近言情劇。」
達萊有點迷惑,可眼神依舊柔弱,讓我下不了狠手。從靴子裡抽了刀子比劃下,「先不問別的,你先憑良心說,這幾年有沒有虐待過你?」
達萊木然地搖搖頭。
「是不是什麼事都放心交給你辦?是不是辦好了有獎勵,辦壞了也沒懲罰過?」
達萊點頭。
「好,還算有點良心。」我收了刀子,本來為了配合氣氛,可有沒有關係不大。「你真正的身世能告訴我不?當然,你不說我也不準備用刑,可外面那個高惠南就再都沒了清白的機會,截至目前,我還是相信你比相信別人多一些。」
「新羅人,」達萊終於說話了,「婢子是新羅人,和高麗高家沒有關係。」
「哦,」滿意的點點頭,這麼一來我冤枉的多了。不光是高惠南,連人家高藏都冤枉了,本來判斷達萊是高藏為以後東山再起埋下的棋子之一,想著不光是王家,京城裡有投資價值的人家都有安插內線。尤其這次莫名其妙的有人煽動李治放高藏出京,理所當然地認為高藏的安排起了效果。而達萊作為一顆棄子沒了用處的話,我正在猶豫是不是要朝下追究這事,盧二的情報卻讓我下了決心。
盧二不知道,我卻清楚,卑沙城在當年成為大唐水師基地之一後,早在太宗年間就切斷了同高麗之間的水路往來,高麗人是絕對不會捨近求遠冒了這麼大風險走卑沙城販賣人口。在沒有和百濟外交關係交惡前。卑沙城往來的大部分是新羅、百濟兩國地商販,其中夾雜部分倭寇,也就是說『長馬』最有可能手持這三個國家的護照行商。
這就讓我揪了心,達萊是高麗武裝抵抗組織成員不要緊,就怕是出自百濟、新羅。若真是蘭陵曾意料地倭寇,更讓人噁心。
「新羅啊,那可是盟國呢,你可別打了新羅地旗號挑起外交爭端。」狐疑的朝達萊望去。「你每說一句話,就得拿出相應地證據讓我安心,百濟、倭國正和新羅打的熱鬧,你跑來一挑撥的話……」老得猜,本就是個懶人,弄地有點不爽,「算了!你愛挑撥挑撥去,先證明你不是倭寇!」
「不是!」達萊有點不快。「是新羅人!」
「你說不是就不是了?新羅也沒幾個好東西,騙我不少錢財!」想起曾經的新羅手機就有點惱火,好幾千大元從床頭摔下來就壞了,人家維京人的手機從樓梯上掉下來都沒事。沒投訴的地方,找新羅老祖宗要。「賠錢!」
達萊有點不明白。眨巴眨巴眼睛,竟然有解錢袋的意思。
「新羅人到我家來幹啥?我們……你如今是關中人,咱們槍林彈雨的幫你老家打仗,不說感恩戴德。跑來搞破壞是什麼打算?」
達萊搖了搖頭,不吭聲。
「那我猜,」悠然坐回椅子,沉吟半晌,「新羅怕我大唐佔領高麗後在遼東得了根基,趁新羅、百濟戰亂未平,翻臉一舉將兩國吞併,所以才派你接近我這曾經一手策劃高麗攻略的兵法大家。試圖得到第一手情報。」
達萊一直望著我,不吭聲。
「可惜啊。你瞧,策劃高麗那次是心血來潮,你們以為有一就有二,往後所有重要戰役都得有我參與其中,按你們這個思路,我的確是個有價值地目標,可沒想到老子不幹了。改行務農賣布了。多慘?」不由得意大笑,「不管你是百濟也好。新羅也好,派我家屁用不頂,還得幫我數勞力賺錢,可憐的。這麼一說我就想通了,屬於長期投資,就你這麼個軟性子人最合適,會武藝心性機敏堅韌的時間長了反倒露馬腳。不錯,要是我也派你這種的過去。
老天不開眼,你冒充的那個高響南有堂姐,就恰恰在一處碰了面,要不還真讓你欺瞞不知道多少年。好了,別學人家烈士就義前地樣子,就問你一句,若不被識破的話,你打算就這麼在我家打多少年工?」
這麼一問,達萊好像活了過來,感覺臉上倆耳刮子余痛了,伸手摸了摸,「看您的意思。」
「還有這號的,熱沾皮?」忍不住笑,伸腿踹了一腳,「你們新羅人都這麼厚顏無恥?或者百濟人?反正沒好東西。」
「婢子如今是關中人。」達萊咬了嘴唇頂我一句,「努力學您地教誨。」
「嗯,不錯。」我滿意的點點頭,「好了,我不想朝遠的追究,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性子。如今家裡缺人手,我也沒功夫給你千刀萬剮,一切照舊,你依舊作坊裡當管事,順便兼職臥底。幹哪行要像哪行,既然伶牙俐齒的何必裝個傻大姐,還裝的沒二夫人敬業。」
「婢子本性就這樣,沒裝。」達萊想起身,又看看我,坐正了。
「被你騙太久,心理不平衡。不著急忙事,說說吧,當時殺公主的念頭怎麼來的,既然是新羅人就不該幹這麼力不從心的事。難道你還兼職殺手?」這是我最想不通地,前因後果若沒殺蘭陵這一條就順當了。
「找死,婢子進了這門就沒活下去的念頭了,可又不甘心一人死,所有的禍事都是您惹出來的,若能在將公主刺殺,王家裡誰也脫不了罪責。」達萊說到這裡眼淚又下來。
「夠壞啊,」這丫頭,軟軟個性子能產生這麼大逆不道的想法,聽的我起雞皮疙瘩,「太壞了。我開始懷疑你是倭寇了,真的。」
達萊搖搖頭,淚流滿面,「婢子是大族出來的人,和您一般錦衣玉食長大地,有父母兄弟,也到了說親地年齡,門當戶對的找個夫婿平平安安一生就過去了。可大族也有大族地難處……」
是啊,這話也對,這麼個高風險工種,尋常女子根本就難以勝任,首先忠心度就不夠,只能要那種家大業大,根本沒辦法變節的才保險;而且一般女子個人素質也不全面,得不到賞識,盡做無用功了。「這事就算了了,你也不用朝外面報信說自己暴露了,我也假裝沒發生這回事。不關你以前是哪國人也回不去了,現在既然有了關中人身份,慢慢學了咱們這邊的習慣,把這當了家,好好過日子,好好幹出點成績,還是那句話,不管對不對起誰,咱先要對得起自己。哦,一切照舊,包括高惠南,我現在都被你們那邊人搞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