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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十章 水煮肉片 文 / 翔翔

    舒展身子搖晃間,風哥連忙伸手過來,將他手掌緊緊握住。那隻手掌溫暖乾燥而有力,舒展情緒一下子便平穩下來。風哥微笑著努努嘴,示意他繼續觀察。舒展深吸了口氣,覺著自己站得穩極,這才慢慢將眼睛湊近瓦片孔隙間。

    天井裡瀰漫著血漿的腥味,交雜著詭異的短促嘶鳴聲,就是不用眼睛,也能感受到那不尋常的情境。風焚林站在天井中央,雙手交握著一支高爾夫球大小、極長的爛銀色管子,銀髮批額,眼睛幾乎都看不見。天井地方侷促,四面月洞門都上了拴子,卻有二十餘隻不足十個月大小的羊羔,全都黑布蒙了眼,嘴裡上了閉音的嚼子,圍繞在風焚林身邊一圈,發了瘋般的狂奔。他手裡銀色長管緩緩舞動,若是有哪隻羊羔跑得慢了些,長管便伸過去驅趕。

    羊羔年幼,跑不多時,便又有一隻腳步虛浮,踉踉蹌蹌,顯出力竭的跡象。風焚林立時將它從羊群中驅了出來,逼至角落,手裡長管掉轉,瞧準羊羔背後,兩塊肩胛骨中間的地方,閃電般插落。銀色長管大概是中空的,極鋒利,風焚林手腕一擰,便帶出老高的一股血柱來,管子拔出那裡赫然留下一個大洞,那塊肉已經被取了去。羊羔上了嚼子,呼喝不出聲來,只能發出一聲短促的奇異嘶鳴,直直地朝前奔去,背上血柱噴湧如泉,奔出不到十步,便倒地身亡。

    隨著管子帶出一溜血珠子,濺在風焚林黑衣,宛若華麗的赤色暗紋,他瞧也不瞧,繼續舞動銀管,專注於下一隻羊羔。舒展看得心裡發慌,雖說自己平日裡殺雞剖魚也是這般快手,卻不曾見過如此屠戮場面,胃裡翻湧,十分難受。風哥輕拍了拍他肩頭,示意不必再看了,舒展如獲大赦,忙不迭爬下牆頭。

    「虐殺,一定是暗黑食譜裡的玩意兒。」風哥大場面見得多了,倒不怎麼在意。

    「肯定的!」舒展也是這般想,氣鼓鼓的補充道,「不過我可真看不下去,他太殘忍了,怎麼看也像個變態的。好好殺隻羊,犯得著搞這麼血腥嗎?」

    風哥樂呵呵的解釋道:「這個虐殺據說還是有講究的。他們那些追求食材之極致的傢伙,為求發揮出最佳的味道,殺個把人也不帶眨眼的,何況幾隻羊?」

    舒展還是不解,爭辯道:「虐殺就好吃嗎?我覺得胡搞呢,我殺雞的時候,師傅說過手腳要快,最好雞死得不痛苦,這樣那種什麼什麼……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是什麼酶不分泌,肉才不會失去鮮美的味道,像他這樣,打得羊滿地跑,痛苦得要死,肉都要酸的,能好吃嗎?」

    風哥搖頭道:「你師傅說得不錯的,不過我看風焚林的取法也是有一定道理的。這些羊給他趕得發顛,全身血氣運行是平日裡的好幾倍,筋肉也拉伸到極限。你看他一棍插下去,卻噴得老高,那是因為取肉的部位是筋脈氣血交會的地方,肉質應該非常特別。不過要是單以此論,還不足以成為頂尖的食材,我猜想,他那個什麼食譜裡面,一定有特別的處理手段,用以發揮這種特別食材的味道,而且還必須配合獨特的取材手法才行。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不要小窺人家了。」舒展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不再言語。

    大概風焚林烹製不願外人旁觀,慕容十九便邀約澡哥三人到院中小坐,山裡樹根依著本來形狀劈就的桌椅,渾不帶一點匠氣,別緻出塵。慕容換了套紫砂茶具,重新沖了壺茶,四人一邊品茶一邊閒談。風哥見識廣博,談吐親切自然;慕容十九所學極雜,涉獵也廣,而且聲音潤糯甜美,讓人聽了極為受用;澡哥插科打諢,滿口黃腔,但也是有實學之人,話粗理不粗;比起三人來,舒展便顯得口拙了,好在幾年大學裡旁聽也不是白費的,談到熱烈時也能附和幾句。

    閒聊得興發,舒展先前那一點不舒服,也早丟到九霄去了。剛換了壺水的功夫,單小五已經走出了房門,走過來在茶海上自取了一口杯飲茶。舒展連忙起身把位子讓出,小五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品了兩杯之後,才放鬆了些。舒展注意到,她腦門上滿是細密的汗珠,顯是相當吃力了。過不多久,風焚林也走了出來,靜靜的立在門旁,換過了身藏青色的衣服。舒展也不能不承認,這傢伙怪癖是多,帥還是滿帥的,怪不得身旁慕容十九的眼睛裡滿是柔情。

    兩人的大作都擺在桌上,左邊一口淺綠色透明水晶盂,右邊一隻正明黃色條盤。兩隻器皿裡菜色均十分雅致,並不顯得如何鮮艷張揚,舒展用力嗦嗦鼻子,也只是聞到一陣子若有若無的美妙香氣,心知這二人對於菜品香味的控制,遠比自己出色。

    「如何來做個評判呢?」見眾人都不做聲,單小五忽然冒出了一句。

    風焚林長笑一聲道:「我無所謂,你們幾個都可以。十九,你是我的人,就不要評說了,免得落了人家口實。」

    單小五手指著風哥怒道:「我也不佔你便宜!這裡只有這位大叔我不認識,就他好了!」

    被人指做大叔,風哥苦笑道:「大叔?我真有那麼老了麼?不過話說回來,叫我品嚐,簡直是牛嚼牡丹,酸甜苦辣都嘗不出,還談什麼評價哦。」說到心痛處,他話語裡滿是蕭瑟之意,舒展心裡也是莫名一酸。幾人討論一番,竟然只有澡哥可以當得這個位置,雖然小五撅著嘴風焚林一臉不屑澡哥自己也很不樂意,好在慕容十九四下打點,這才哄得伏貼。

    澡哥在桌上兩邊看了看,揭了水晶盂的蓋子,探頭一望道:「丫頭片子,這個是你做的阿?啥阿?清湯寡水的,看著就沒食慾。」

    小五一噎,遲疑道:「這個,這個不就是水煮肉片嘛?怎麼可能你這個也不知道?」

    「白絲拉誇的,你說哪根毛長得像水煮肉片了阿?」

    「你!……誰規定水煮肉片都是紅湯的拉?廚藝到得精深處自然會生出變化來,我師傅……」

    「噢,知道了,你師傅搞出來的是吧。」澡哥擺擺手打斷她話,拿起桌上沉木筷子,閉目低吟道,「川菜一流,變幻莫測,手段花樣層出不窮,這幾年到了圓子她們手裡,更是上了個台階,融合各大菜系,取長補短,委實讓人佩服。不過不管怎樣變化,如果要當得起水煮肉片這個名號,刀工、掛漿、調味和潑油四個環節缺一不可,我倒嘗嘗看,你有圓子幾份火候?」說罷,舉起筷子在盂裡一撩撥,頓時一股鮮香,順著筷子破開的湯麵,奔湧而出,直奔眾人鼻端而去。舒展在川菜館打工幾年,未曾聞到如此誘人味道,只是一瞬間,那種獨有的強烈麻辣鮮香感受,交替刺激著鼻腔,口水一湧而出,不得不咕嘟一口吞下。

    旁邊眾人比起舒展來,便鎮定多了,澡哥筷子也不曾動一動,只是微微引了引鼻翼;慕容十九先是露出陶醉的神情,旋即又有些憂心,不住朝風焚林看去,顯然感覺勝算不如先前大了;風焚林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殭屍樣,不過也略點了點頭;只有風哥不做聲色,只是眼裡落寞神色更勝了些。

    澡哥拿筷子在湯裡涮了一圈,撿起一片白玉般肉片來,半寸見方,只有硬幣厚薄,在筷子尖上顫顫悠悠的。澡哥靠近了瞧了瞧,並不入口,輕輕又投回了湯裡,接著又撈了好幾片來仔細看了,刀工絕對沒話說,一般兒大小厚薄,規整勻稱的精裡脊肉片兒,絕不連筋帶絲的留下半點屠夫蹤跡,白生生的,瞧著就喜人。澡哥點頭道:「丫頭片子功夫還是過硬,刀工我沒話說。舒展你來看,這個水煮肉片雖然是最最平常的川菜,瞧上去分外不起眼,粗陋得緊,可實際上極講究,單單這一個切肉,就決定了味道是不是純正。厚一分不入味,薄一分的話水裡滾滾就僵滯,假若切得筋筋吊吊,吃在嘴裡嚼豬毛一樣的,渾沒滑、爽、嫩,哪有半點水煮滋味?就丫頭刀工來講,馬馬虎虎ok了,再看看你掛漿怎麼樣。」

    「什麼丫頭丫頭,你這人嘴真煩,沒個乾淨的。」小五被他誇了幾句,嘴上不說,眉目間已經滿是喜色。

    「好,不叫丫頭,俺們叫得客氣些,叫小姐,叫小姐成不?」澡哥最喜同女孩子找碴兒,故意把小姐兩個字拖成長音,說得妖裡妖氣的,氣得小五發昏。

    調戲了一把小五,心情大好,澡哥這才得意的夾起一片肉片丟進嘴裡,咀嚼了半天卻不說話,面色漸漸凝重起來了,最後竟然有了些許失望的神色。

    「怎麼?不好麼?」小五一下子急了,顧不得許多,拉住澡哥袖子問道,「你怎麼不說話了?有什麼不好麼?」

    澡哥搖了搖頭,抬眼朝門外望去,聲音有些空:「不是不好,味道很好。你掛漿醃製的功夫爐火純青,滋味細膩,肉片裡飽含水份,粉上得比尋常人少些,可恰恰在水裡汆時,一翻身就走,肉制之鮮嫩,絕非一般尋常廚師可比。水煮肉片極考火候,時間略長便老,肉片如木片,嚼之不動;火候不足,則肉不能熟,糯而無味。要搞到你這樣,肉片汁水飽滿,入口即化,鮮香滑嫩,委實不容易。任何菜都有命門,找不準往往南轅北轍,畫虎類犬了,這個水煮肉片雖然是清湯,可是最後的潑油卻相當老辣……應該說技法圓熟,麻辣鮮香一點不少,賣相更是相當出色,比起你在杭州所顯露的,要更好一些。單就這個菜來說,個人覺得不在你師傅之下。」

    澡哥給的評價相當高,偏偏又歎了口氣,聲音沉了下來:「珍珠圓子是大師,不過我看不如羊一會教徒弟。小丫頭片片,你師傅放在你身上心血不少……不過,恐怕路走得有點偏了。」

    「這位哥們兒,此話怎講?」風哥也來了興趣,湊過來聽。

    「若論我見過的年輕廚師,並無一人功底能夠超過她。珍珠圓子給她打下的基礎太深太結實,而給她生長的空間又太小。」澡哥想了想,才慢慢解釋起來。

    風哥笑著點了點頭,風焚林也若有所思的合上了眼睛,舒展卻不明白:「那還不好阿?人家都說我根基不紮實,小五她基本功這麼過硬,當然是好的了!」

    「你個農民懂個屁!老子5年前吃過圓子的水煮肉片,味道跟她這個簡直沒有差別,你懂不懂是為什麼?圓子恨不得把一股腦兒本事都教給她,把她打造得太精密了,刳得太死。她學的是極王道的廚藝,本來就中軌中矩,加上她這個人呆兮兮的一看就不是很靈活的傢伙,創新精神基本等於零。打的基礎那麼紮實,每每要出人意表,自己就先否定了,要想突破簡直是難上加難。我看啊,這就算到頭了,基本上是個工匠境界,大師,這輩子算是沒指望了。人家凡高畢加索做出突破,是開宗立派的大師,可是你搞的古典畫,就算有拉菲爾那麼高超的技藝,也不過是在人家圈子裡轉悠,頂多算個畫匠而已。這道理簡單,可是能做到匠人頂點的都沒幾個,更別說大師了。天份、機緣、勤奮,缺一不可。這個教徒弟阿,還是羊大師強些,他給你就舒展帶了入門,自由生長,空間就大得多了。」

    看小五滿眼失望,倔強的咬住下嘴唇,澡哥把筷子一丟,聲音溫和了些:「雖然說小丫頭你機會渺茫,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再上一層。王道的東西,進展緩慢,可是也有可能成就更高。看你機緣悟性了,硬來是不靈的。不說了不說了,今天話又多了,你們都來嘗嘗,這道水煮肉片味道絕對好的。」

    澡哥這一番話,說得眾人都默不作聲,舒展很想安慰下小五,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只有抓起筷子,在碗裡撈了塊肉片,先安慰了自己的嘴巴再說。肉片剛一入口,舒展便覺得一股極其純正的熟悉川菜感受,隨著筷子的送入緩緩融入口中,牙齒略一咀嚼,肉片發出清脆的汁水迸裂聲,香滑幼嫩的口感讓人難以抑制喜悅。隨著肉片在口腔裡化開,那濃重的麻辣鮮香才非常舒緩的散發出來,越擴越大,直至充滿了整個口腔,越到後來,越是強烈,春風般從每一個味蕾上掃過。抑制不住的美味感受,讓舒展又撈了片油菜,比起肉片來,味道更重一些,混合著蔬菜的清香,簡直無以倫比。

    慕容十九不嗜辣,淺嘗暨止,不過也十分欣賞小五廚藝。風焚林品得極慢,冷峻的表情在鮮美滋味中,也漸漸淡了些,在舒展看來,這才有了一點人色。品過之後,他便閉上眼睛,不置可否。風哥見眾人都品嚐過後,也夾了一片嘗嘗,嚼了半天,吃不出什麼滋味,長歎一聲,摸出身邊相機拍起微距來。慕容十九瞥見小五依舊緊咬著下唇,便伸手輕輕拽了拽風焚林衣角,溫婉目光裡滿是懇求神色。風焚林面上不耐,靜默了半晌,才冷冷說道:「我收回我先前說的話,有些女人,還是可以做菜的,你的菜,做得還算過得去。」

    「這還算公道話。」澡澡環顧四周,喊道:「怎麼樣,都吃過了吧?該下一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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