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道開胃冷盤的師傅,正是舒展打過交道的那個麻桿兒,知他必敗,便纏住風哥,問些東西:「風哥,你怎麼一眼瞧出他是洛陽水席的高手?這個人怎的做上海菜也像模像樣的阿?」
風哥正忙著抓拍精彩鏡頭,隨口敷衍道:「我是狗仔隊嘛,這些個嗅覺最靈敏了。這小子狡猾狡猾的,第一道菜遮頭遮臉,大夥兒都沒去嘗過,他也不說,那荷花瓣兒分明才是主料,應該是洛陽燕菜。他們洛陽水席的高手,本就講究以假亂真,混淆眾人那是拿手好戲。」
「燕菜?」舒展一臉困惑,「難道是燕窩做的荷花瓣兒?那要多少錢啊,嘖嘖,這本錢下得可真足!水席水席,還真是花錢如流水阿!」
見他想得岔了,風哥不禁莞爾:「去你的,什麼花錢如流水?人家水席是說這一席上二十四道菜,吃過便換,大菜觸桌即走,道道相連,只如流水一般。另外,洛陽水席裡差不多都是些湯湯水水的玩意兒,也可以這麼理解。常年做水席的廚師,火候時間掌握得也好,八冷盤下酒,酒過三巡便上熱菜,四大件每件跟兩個中件,順序考究得很。這個風焚林看似狂傲,卻還有幾分計謀。他制席本事定然高出眾人,繞開單獨比試,同你說的一樣,贏他們十拿九穩的事情。」
風哥彎下身子,調了張cf卡,繼續道:「不知道你覺出來沒有,這人很能主導氣氛,不經意間你就走進了他的套路,假若你有機會碰他,一定不要按著他的節奏來,找兩個干燒的菜單挑,我瞧他也不會強橫到哪裡去。對了,空了多學點,洛陽燕菜這樣有名的東西也不知道。當年武則天稱帝時,天降瑞祥長了個大蘿蔔,叫廚師做成了菜,便是這洛陽水席的頭一道『假燕菜』,高手弄來,真是以假亂真,味道和燕窩羹相仿。」
舒展臉上一紅,訕笑道:「嘿嘿,我說武則天怎麼一朝就敗亡,原來是把祥瑞給吃了,呵呵,怪不得怪不得。」
「還挺能掰的。去去,別小孩一樣做跟屁蟲,我還忙呢。」風哥笑著一腳踢在舒展屁股上,自己又擠進人堆裡去了。
舒展憨憨的笑著撓撓頭皮,抬眼看見單小五一臉肅穆的專注觀看,便擠到她身邊去。這時候,風焚林果然已經完勝那麻桿兒。麻桿兒還是最拿手的那道青魚禿肥,略略變化了些,仿著法國菜的鵝肝做法,成了一道開胃涼菜。這道青魚禿肺舒展嘗過,那時同麻桿兒切磋完了,兩人坐在天台上喝酒,便整了老大一盤禿肺,淋過了芝麻油,爆得極香,魚肝金黃透亮的,真是口味鮮美肥而不膩,下酒的良品。不過麻桿兒人太迂,不懂變通,這技法同幾十年來的老菜並沒有多大區別,真可稱得上「道地」兩個字。吃得多了,再好的美味也沒有噱頭,自然落得下乘。他人自視極高,不想輸了一局,坐在一旁臉漲得豬肝一般,若不是比賽未完,恐怕立時拂袖去了。
風焚林勝出的一道菜也不怎麼花巧,都是些尋常的材料。濃稠的山楂甜露上飄著幾卷肉卷,瞧上去是上海的名菜核桃肉。豬肉片裹著四分熱核桃仁,拖蛋清過油,幾卷兒炸得金黃,小巧可人,隱隱透出香酥香味。賣相一般,勝在滋味清新,配合難得一見的山楂甜露,讓人食慾大振,作為開胃菜,這個吊味便勝了許多。嘗過之人都無不點頭,看來味道相當不錯。看旁人吃得歡,舒展也忍不住喉頭上下聳動,惹來旁邊小五一聲不屑的嗤笑。
「不簡單阿,雖說湯湯水水脫不了水席的影子,可這核桃肉還真是上海玩意兒,瞧他那菜的皮相,油溫掌握確是比我強些。」舒展伸長了脖子,由衷的讚道。
「切,是個人都比你強!」小五想也不想就頂了回來,舒展也不惱她,只瞇著眼笑,小五才從他話裡嚼出意思,「水席?咦,回想起來,這人手法藏藏掖掖,好像真是有些眼熟。難道……難道是從真不同出來的?奇怪阿奇怪。」
風焚林是什麼出身,舒展不感興趣,他不是正統廚師出身,並不講究這些個流派、家門的,不像單小五,世家子弟又是名家之徒,心裡便有些看低舒展、風焚林這種野路子。
接下來幾隻菜色,倒並未象旁人所想那樣呈一邊倒的趨勢,五局裡各有勝負,風焚林只是險險多勝一局。同舒展猜想差不多,在幾處的地方,風焚林的菜都分明有留手,不是給人面子,卻是將那抑揚頓挫的一席控制得相當老辣。但見他刻意含蓄施為的那幾道菜,都是在口味轉折處,越發襯托出下面的菜出色之處,也不覺得味覺變幻間的衝突。相比起來,滬上的十位名師,皆不肯落得人後了,每一道菜都是爭奇鬥艷,全力施為。
看到這裡,舒展覺得大有裨益,同自己所學印證,對於制席,體會頗深。心情大好,平日裡劉雲鵬的「言傳身教」便顯露出來了,隨口調笑道:「呵呵,人家都說**迭起,我看這幾個大師傅,黑喲黑喲,簡直是**一直起,叫人吃了反倒一個都記不住了,哪有快感嘛。」
單小五是個面皮極薄的人兒,頓時大窘,低聲啐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真是丟你師傅的臉!」
「我師傅?羊師傅啊?他的嘴巴我可比不來,乖乖,那可真是出口成髒,比我粗太多了……哦哦,罪過罪過,阿米豆腐,徒弟不該揭師傅短處,真是罪過。」
小五氣得發笑:「我就說嘛,有其徒必有其師,還有那個洗澡的,更是齷齪死了,你們阿,一窩子壞貨!」
或許是局面上的均勢,每個人臉上都發散著一種興奮的神采,老許用手撐著桌面,呼吸都有些散亂起來了。只有風焚林還是一樣的面沉如水,嘴角邊帶著一絲譏誚,冷冷道:「還有三道,如果你們能在其中兩道取勝,這盤較量我就是輸了。希望著壓軸的好戲不要讓我失望阿。」
第八道金秋蟹舞是東湖的矮胖子出手,圓眼一瞪道:「儂表老得意,接窩去三局阿拉:殺!殺!殺!殺儂個片甲不留!等著哭吧!」他說話時候,手上用力的砍殺,氣勢逼人,落在風焚林眼裡卻如小丑一般,直接別過頭去,正眼也不看他。
矮胖子落得個沒趣,訕訕的自語了幾句,這才把自己面前的金秋蟹舞推了出去。四隻螃蟹用黑繩紮成一團,青背白肚黃毛金爪,正是陽澄湖的大閘蟹,看著同一般清蒸螃蟹沒什麼兩樣,只是色澤更鮮亮些,橙色的背殼泛著亮光,配合通紅的楓葉,晃眼看去真是金光熠熠。
女孩都愛蟹,小五望著金秋蟹舞,目光也有些迷離了,歎道:」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台。哎,夏日剛過,秋風初至,正是品蟹的好時候啊。」
舒展訝道:「不是說十月品蟹麼?可能還早了些吧?這螃蟹腿上都是黃毛,不是染的吧,瞧著喜人。」
一開口就露了怯,單小五看舒展的眼光就更不屑了:「什麼黃毛,真沒文化。那是正兒八經的陽澄蟹才有的,這個叫……叫mark!施金墨老先生說過:螃蟹分六品,一湖二江三河四溪五溝六海。這個黃毛金爪將軍就是一品湖蟹中的一品,最是肥美!不懂就別亂冒泡兒,正所謂『九雌十雄』,九月要食雌蟹,這時雌蟹黃滿肉厚;十月要食雄蟹,這時雄蟹膏足肉堅。九月份剛好吃螃蟹,我最愛用筷子尖點著蟹黃……。」她說著說著,忽然咕的嚥了聲口水,羞道,「舒展,不如今天晚上……我們找地方去吃一頓清蒸大閘蟹,怎麼樣?」
正說話間,有人已經揭開了蟹背,大家輕呼了一聲。原來這金秋蟹舞並不是完蟹,矮胖子很精巧的將蟹肉仔細取出,卻不損外形,只是外面按著老樣子綁紮,只要掀開背殼,金黃濃稠的膏黃和白嫩豐腴的羞肉便靜靜的躺在那兒,卻是以蟹油混炒灸蟹肉與蟹黃,不需分毫麻煩,便可以嘗到滿口肥美鮮香。
「可惜阿可惜,我可憐的大螃蟹啊。」
「落了下乘阿……」看見駁好的蟹肉,舒展和小五一同搖頭歎息,兩人這時才有了默契,不禁相視而笑。
「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這駁好的螃蟹還有什麼吃頭?我看這胖子在東湖是給領導做菜做多了,渾沒有半點見識。金秋賞蟹,好歹弄兩朵ju花擺擺,他偏偏點綴些楓葉,紅黃相間,俗氣透了。」單小五可惜那好螃蟹,氣鼓鼓的低聲罵道。
「現在人嘛都懶得很,人家領導些貴人事忙,是沒法子同平常人一樣,一盞濁酒持螯細品的。再說了,這裡畢竟不是吃蟹的好地方,但若是到湖光山色中去吃,才別有一番滋味的,蟹的清香甘甜由舌尖到心底次遞鋪開來,讓美景就做了蟹肉的調料……」吃不到桌上螃蟹,舒展閉著眼意淫了一番,被小五背上重重一拳。
「不許說了,故意逗我口水,晚上你請客!」
單小五和舒展眼光已然高出尋常人等,果不其然,當風焚林一道「魚羊同鮮」展現出與「金秋蟹舞」不相上下的鮮美味覺體驗時,矮胖子細節上的諸多小小失誤便決定了大局。風焚林別開蹊徑,「魚」、「羊」同烹,自然成「鮮」,古樸自然,味道協調得渾然一色,在技法上更是高出矮胖子數籌。古拙的陶具配合這道漢唐醇風的大菜,意境高遠,勝得輕鬆。
矮胖子依舊認定自己更厲害,大夥兒卻一致偏倒在風焚林一邊,氣得他渾身發抖,竟然不顧身份,脫下圍裙帽子摜在地上,罵罵咧咧的憤然離場,風度全無。場中眾人見他失態,議論紛紛,幾位滬上名師都大感汗顏,羞得面紅耳赤。
「真是人品如菜品阿。」單小五搖頭歎息,忽然朝著舒展一瞪眼道,「不知道你們一窩子齷齪人做出來的都是什麼齷齪菜呢?」舒展語塞,竟不能答。
第九道菜,風焚林和一個木訥的黑瘦廚師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魚。那個木訥的廚師不言不語的,看上去毫不起眼,用的卻是松江府秀野橋下的四鰓江鱸。一道野風鱸膾做得四平八穩,不溫不火,完全是靠著老辣的功力。舒展剛才瞧過他做法,頗為奇特,魚並不開膛洗剖,卻是用一根竹筷子伸入魚腹,靠著精妙的手法,將內臟取出洗淨後仍放還腹中。之後將江鱸整個兒用特調汁水浸漬,白麻布間或香橙花葉緊緊裹了上鍋略略一蒸,棄了內臟,細切合膾。
「既然是要切細,怎麼他又不開膛洗剖呢?」舒展有些奇怪,只覺得這廚師未免多此一舉。
「西風吹上四鰓鱸,雷松酥膩千絲縷。這松江四鰓江鱸號稱中國四大名魚,魚肉嫩而肥,鮮而無腥,可算得上野生魚中最鮮美的之一。開膛洗剖,有損鮮味,行家都知道。這人還髒入腹調理,自然是為了江鱸內臟的獨有鮮味可以深入肉中。哎,你這個人,有時候眼光不錯,有時候怎麼明白的道理反倒一點不知道?」
小五隨口講解了一番,舒展諾諾,訕道:「沒人教嘛,這些個名貴的材料,我在小店裡很少能接觸到,下次不就知道啦?小五你懂得可真多,真佩服你!」小五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不過眼裡卻顯出些得色來。
風焚林用的是鮰魚,小五給舒展略講了講,這種魚洄游於吳鬆口以及崇明島附近,嘴有兩長鬚,俗稱鮰老鼠。風焚林這一道紅燒鮰魚同樣也是本色料理,並不以奇取勝。這鮰魚魚皮彈且多膠,紅燒最佳,他大開大闔,捨繁求簡,直用最尋常的紅燒之法,將這幾尾魚烹得色澤紅潤油光,魚塊裹著一層薄而勻的滷汁,湯汁卻不用勾芡。
眾人品嚐之後,紛紛言道這魚表皮肥糯滋潤,肉質軟嫩無刺,醬味鮮鹹之中有甜味,實在是燒出了上海本幫菜的傳統本色。特別風焚林技藝超凡,那細嫩的魚鮮在濃重的滷汁極味中竟然分毫不掩。
眾說紛紜,還未有論斷,風焚林緊盯著那位木訥的黑瘦廚師,忽然沉聲道:「你做的魚很不錯。」以他狂傲的性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已是極大的褒獎。
「你的魚也很好,我們不相上下。」木訥廚師話極少,聞言呆了一呆,忽然黯然道,「其他的我都不如你。」說完便再不言語。
這一局作和,大家均沒有異議,算上兩局平局,風焚林已經勝了五局,這賭賽已然有了結果。想不到十位滬上名家,竟然也不是這一人對手,場內一片寂靜,幾位廚師臉上難掩失意神色。風哥一圈拍了下來,趁著這當口喝了口水歇息,捶著肩膀道:「媽媽的,時間太長了,今天這活兒還真累人,回去非得叫老總加點獎金不可。」
舒展連忙湊過來幫風哥拿捏幾下,笑道:「反正這比賽也結束了,剛好休息了嘛。」
「沒錯,接下來是雞肋了,不如我們現在去吃螃蟹吧?」小五依舊惦記著螃蟹,恨不得立刻衝出去就開吃。
風哥啞然失笑:「呵呵,哪有這麼顫的廚師阿?真還是個小姑娘。」他抬眼向風焚林望去,正色道,「你們若真是想挑戰他,就認真看他那最後一道羹湯。」
「嗯?什麼意思?」
「洛陽水席,最後一道必然是雞蛋鮮湯,俗稱送客湯。如果風焚林最後一道羹湯脫不出雞蛋鮮湯的套路,那麼我想以你二人,也可以與之一鬥。可是若是跳脫了出來,那就……」風哥說到這裡,眉頭忽然攢了起來,猶豫不語。
「那就怎樣?」
風哥沉默了好一會兒,低頭注視著自己雙手,黯然道:「要麼回家洗洗睡了;要麼,還是請你們師傅出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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