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的廚房簡單而乾淨,羊一用手指觸摸著鍋沿,閉著眼睛輕輕說道:「自從青城山歸來,我一直都達不到自己的最佳狀態,就好像爬山一樣,翻過了山顛,就往山下去了……特別是近來一段時間,給這個鳥毛食譜搞得焦頭爛額,情緒更是不穩。直到今天我才算想明白了,心緒由心而發,雜七雜八的煩心事能影響我的境界,自然我也可以藉著其他方式短暫提升自己。」羊一說完,注視著舒展。
與平日的木訥大為不同,舒展此時只覺得心無雜念,靈台一片空明,微笑著說:「師父說得清楚明白,我想,今日來此,恐怕同當日在青城山借天地靈氣是同樣的道理。太月大師說的好多話都好深奧,我本來都是不懂得,可是今天好像腦筋特別好使,漸漸也就明白了。師父借太月大師的茶,並不是為了自己,恐怕是為了我這個苯徒弟吧?」
羊一笑著點了點頭說:「看來沒有白費太太的一杯好茶,今天同你說話不累。好了,話不多說,我們說正經的。師父老早就答應老婆要退出這江湖,過些悠遊自在的日子,這次在上海空手而歸,我更是心灰意懶了。人一倦了,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趁著今天,還有些沒有教你的,都一股腦教你算了。」說到這裡,羊一頓了頓,眼睛從廚房的花格木窗望了出去,深情的說,「你我也算是有緣,原本我輸與了人,心情不好,也不願都教了你……可是和你在一起時間久了,打心眼兒裡,還是喜歡你這個實沉小子。當年的我,不也是和你一樣麼,哈哈。師父一身本事,原本也希望有你這麼個傳人,好好用心,不要辜負了我一番心意。」羊一說得誠摯,舒展覺得心裡暖暖的,鼻子一酸,幾乎流下淚來。
羊一背轉身去,踱著步說:「舒展你從川菜入手,再學我淮揚菜系,你可知這二者其中差別?」舒展知道羊一還有下文,只是笑著搖搖頭,並未答話。
羊一繼續說道:「學川菜入手,就好像是練外家拳,上手極快,如果有名師指點,學習得法,不出兩年,就當有小成,但是到得後來,反倒是進展慢了,難得有突破。淮揚說得俗點,就是內家功夫,刀工火候要求極高,往往學個三五年,還沒摸到門道,不過一旦入了門,進展就快了,大成說不上,混個二流高手一點不難。」
他走到水案旁,操起一把菜刀,在菜板上切了起來,嘴裡繼續說道:「但是廚藝一道,千宗萬流,到得深處,都是歸一的。至高的境界,那都是剛柔相濟,內外相生。你看川菜當代的第一高手,就是個女人,她能夠在繁紛濃重的川菜中生出精巧細膩的變化來;師父我也是一樣,婉約精緻的淮揚,在師父手裡就能有大巧不工的霸氣。這些都是廚藝的精深變化,你如果到了這一步,自然會懂得。就像師父手中的刀,明白了吧?」舒展把目光投向菜板,一下子震愕了:羊一操著刀,一板一眼的在空無一物的菜板上切著,但是他動作又是那麼的分明,手腕震動間,舒展甚至可以看出,這幾刀是在片魚,那幾刀切著蘿蔔。
舒展沉吟了半晌,試探的問道:「師父,我好像明白了,你想要說的,是不是廚藝由心而發,心裡想著的,手上自然就能做到?我懂了,我懂了!其實無論內外,什麼都沒有變,從菜裡傳出來的,不過是像這把切空氣的刀,是廚師的心。水平高了,傳遞的東西就多了!是不是阿?」舒展今天真是福至心靈,想通了這節,登時滿面喜色。
羊一把刀在菜板上一剁,高興地說:「這才像話,看來以前你還真不是一般的苯,呵呵,我們可以繼續了。太太這裡號稱吃素,其實做得菜還用葷油,老和尚嘴饞著呢,原料倒確實是素的。今天做菜,算是付他茶錢,呵呵。」
羊一在櫥裡翻撿了一下,拿出三盒豆腐,笑著說:「我今天做三道菜,都是豆腐。其實我只欠你兩道嘛,虧了虧了。」舒展也樂了,羊一忽然把臉孔一板,肅穆的說,「從現在起,你一句話都不要說,專心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心體會,至於你能得多少,那就要看你的悟性了。這一道菜我做麻婆豆腐,這個菜又叫『玉鑲琥珀』,以燒法為主,口味相當霸道,麻、辣、燙、嫩、酥、香、鮮,七味俱全。但是你要記住了,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高手制廚,就在於能夠在這多重口味中,依然可以清楚表達豆腐的本味,如果麻婆豆腐都做得到隨園所說的『使一物各獻一性,一碗各成一味』,那應該說踏入高手的境界了。」舒展聽得心花怒放,目不轉睛的盯著師父展示精妙的技藝。羊一將動作放緩了些,節奏分明,舒展看了就能明白。他一邊烹調,一邊就著手法,將川菜中一些心得細細解說一遍。舒展只覺得眼中所看、耳中所聽,俱是前所未見的東西,紛沓而至,一時間腦袋裡嗡嗡作響。
不多時,一盆紅亮的麻婆豆腐就已經做好了,羊一著舒展端了出去。外面太月禪師早已準備好了碗盞,弄了壺自釀的米酒,一見舒展端菜過來,連忙接了去,吃了起來。羊一嘗了一口,歎道:「太太你這裡沒有漢源花椒,味道到底遜了些,還是你的酒好。」太月忙著埋頭飛嚼,根本不搭理他。
舒展看了看那盤麻婆豆腐,在雪白細嫩的豆腐上,點綴著棕紅色的牛肉末和油綠的青蒜苗,外圍一圈透亮的紅油,美倫美奐,忍不住也品嚐了一下,只覺得麻、辣、燙、嫩、酥、香、鮮這七味猶如梅花錯節,層出不窮;偏偏層次分明,毫不掩蓋豆腐本原的口味,心下萬分歎服。
羊一用清水淨了淨手,沉聲說:「舒展你算是我的徒兒,淮揚菜自然不能不知。不過,你可知道,淮揚菜精髓既不是火腿扒魚肚、蟹粉獅子頭這些所謂揚州名菜,也不是淮揚三宴,而是淮揚菜系南北交融,推陳出新的精神!」他頓了一頓,看舒展若有所思的樣子,繼續說道,「雖說早在漢代,漢賦大家枚乘在《七發》中就已經描繪了淮陰的精美菜餚,不過真正讓淮揚菜系名揚天下的,應該是在明清。當時盛饌奢靡之風大行淮上,民間以鹽商為最。號稱『輿台廝養皆食厭珍錯』,得,你也不懂,就是說富人家裡的轎夫和僕人都吃膩了山珍海味。那時光時河道衙門,每年花費在吃喝上的銀子就不下300萬兩。是以全國各地的名廚高手紛紛都來兩淮獻藝,到淮安來。他們在這裡爭奇鬥艷,怪招百出,可以說淮安就成了一個烹飪技藝最大的一個實驗場。那時的形成淮揚菜集南北的美食之長和烹飪技術之長,相融相長。『清淮八十里,臨留半酒家』,正是這種南北交融,推陳出新的精神,才使得淮揚菜走向成熟的頂峰。」
舒展在心裡把師父所說的八字箴言默念了幾遍,微笑著點頭表示已經記得,羊一這才拿起第二盒豆腐,雙目鎖住舒展,一字一句的說:「所以,師父不教你淮揚,傳你的第二道菜是淮揚名菜蟹粉獅子頭,你可要記住,這是淮揚,這又不是淮揚!」羊一說得極深奧,偏偏舒展在這關節處,腦筋分外明白,居然沒有露處詫異神色。
羊一非常滿意,慢慢動手打理起材料,口中低聲說道:「如果說,烹調技藝的第一層次,講的是明物性,讓食客體會到你通過食材本味傳遞的情感,那麼要超越這一層次,進入頂尖高手的境界,就必須學會變換物性,讓手中材料發揮出你心中所想的味道!」
蟹粉獅子頭?舒展看著羊一手上白嫩的豆腐,怎麼也同肉圓子聯繫不到一起,忍不住問道:「難道豆腐還能做出肉的味道?」話一出口,舒展突然想到師父的吩咐,趕緊摀住嘴巴,把脖子一縮,等著頭上的巴掌。
羊一習慣的拎起手掌,忽然看見舒展的熊樣,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在他腦袋上一摸,說道:「叫你不要多嘴!算了,以後你想師父打你,也沒機會了,今天饒了你,呵呵。」他說得溫情,眼睛裡都帶著笑。舒展吐著舌頭,慶幸逃過一劫,旋即想到即將同師父分別,再也忍不住傷感,流下淚來。
羊一假做沒有看見,起了油鍋,開始烹製,一邊同手一邊隨口指點舒展,卻不說做的這道菜,只將淮揚名菜以及多年來羊系的一些不傳之謎一一道來,從選材到火候,由調味至刀工,細細解說。舒展此時只恨爹娘為何不多生一付耳朵,對著這許多尋常廚師一生也難得知曉的絕技,不知道記得幾分又領悟了幾何。一時間,即悲又喜,難以自己。
太月禪師對著面前的一隻小砂鍋,哆哆嗦嗦,筷子都有些拿不穩了。兩隻玉色的獅子頭,其間點綴著金紅的蟹粉,砂鍋下小火爐的微火煨著,湯汁在輕輕滾著,墊在青菜之上的獅子頭分外誘人。太月拈起一塊放進嘴裡細細品著,唏噓得說:「哎,哎,哎,想不到這素齋也能做出如此絕妙的肉味,老夫恐怕有三年沒有嘗到這樣的絕妙手藝了,哎。罪過罪過!真真絲毫不遜於七肥三瘦,鮮滑爽口的揚州獅子頭啊!」他閉目細品,很是陶醉。
羊一樂著打趣道:「哈哈哈,太太,看不出來啊,平日裡一幅正經樣子,想不到你假裝高僧!」
太月怒道:「胡說!貧僧何曾作偽?你倒說來!」
羊一不慌不忙的捋著鬍鬚說:「你既高僧,怎麼知道真正的蟹粉獅子頭是什麼味道,還說什麼絲毫不遜?哈哈,真是虛偽阿!」太月給他頂得啞口無言,自知說漏了,不敢抬頭,只是埋頭吃將起來,也不理羊一放肆的大笑。
舒展品嚐著一塊,這才知道師父所言不虛,無論口感味道,同豬肉做成的獅子頭都一般無二,更妙的是多出了一種清爽的口感,毫不油膩,讓人不忍停筷。舒展對師父更加敬佩,更知道廚藝一道,浩渺無窮,真是深不可測,心下更是堅定了向前之意。
羊一見他神往,笑著問道:「舒展,你覺得廚藝到此,可算是巔峰了麼?」舒展聽師父話中有話,深思多時,才緩緩搖頭,忽覺不對,又點點頭,自己也糊塗了。
羊一長身而起,哈哈大笑一聲,說道:「技藝本無涯,人力卻有窮時。但說廚技而言,你若能像我這般,從容變化食材之性,依舊不遜於原味,那確是廚藝的巔峰,已經是高手之中的高手,天下之大,能勝過你的也不多了。不過……」他話鋒一轉,狹長的雙目中射出深邃的神采,對著天空說,「廚藝有涯道無涯!三年前,我自覺在廚藝上已臻完美,再無寸進。可是,有一日我忽然想明白一個道理,技藝的盡頭,一定得從『道』上尋求突破!正是這一點,讓我比天下之……哦,比大多數人都更高一籌!」
太月擊節讚歎道:「羊道友說得不錯,貧僧雖不懂廚,但卻知茶,這天下萬物本相通,你明其道,循道而行,自然事半功倍也。平生所求,不過一道字耳!」
羊一微笑著表示謝意,將最後一盒豆腐擺在青石桌上,在炭爐上放了一隻熏得墨黑的小洋鍋,問太月討要了些虎跑水,將豆腐輕輕下進鍋裡,連下四刀,切成九塊。水慢慢的滾了起來,熱騰騰的,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在裡面,嫩而滑,雪白晶瑩,在氣泡中微微搖曳著。
太月歎了口氣道:「想不到羊一你居然懂得白水豆腐的好了,真真太元之味阿。真可謂『一輪磨上流瓊液,白沸湯中滾雪花』,不吃,就先醉了。」
羊一冷哼了一聲,對舒展說:「食之道,平淡是真。真是真味,廚道之境,也就是能將食的本原通過你的手,反映出來。在平實之中,做出本色美味來,可以說窺見道字一角了。『須知澹泊生涯在,水*融味最長』,以無味而達至大味,至道也!求索之路漫長難尋,你以後只需記得,遵著本原,依你本心,自然會有所成。」
太月禪師笑著說:「今天可真是賺了,一杯茶換得三道極品豆腐,一身清淡七分水,通體晶瑩四面光,豆腐阿豆腐,今天你能為天下第一高手做一註腳,又替老僧解一饞,可算三生有幸阿!」
羊一臉上微微一紅,擺手說:「什麼第一高手,羞死了。羊某不過剛剛踏進廚道之門,差得遠了,不知幾時才能有天道之悟。罷罷罷,太太打擾了。舒展,你陪太太坐會兒,師父先走了,後會有期!」說罷起身便走了出去。
他走得極瀟灑,毫無羈絆,舒展措手不及,連忙追了出去,站在月洞門口,眼見師父高大身影漸行漸遠,心中念及師父教誨,離別傷情難忍,淚水模糊了雙眼,不由得緩緩跪倒在地,朝著師父遠去方向,拜了幾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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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紫光科技園區
阿b看著眼前的這人,覺得渾身不舒服,背上冷汗直冒,腿肚子轉筋。背對著他的這個人好像有些煩躁,陰沉著臉來回的踱著步。房間裡的空氣沉悶極了,阿b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個彈藥庫裡,就只差那一點火星子了。他擦了把汗,穩定了下情緒,站起來恭敬得說:「朱總,這次食譜的事情,我真的不知……」
「好了!不要解釋了!」朱總暴喝一聲,順手抓起桌上一大疊紙,啪的砸在阿b臉上,怒斥道,「你看看,你看看!這是這一年來你的成績!這也叫成績?他媽的老子找個白癡也比你幹得好!!好好的一個fb集團,叫你搞得分崩離析,你說,這事情你怎麼解釋?!」
阿b嚇得說不出話來,望著滿地得報表,滿面流汗。過了好半天,朱總這才平靜下來,示意阿b坐下,溫言安慰他說:「算了,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我也有責任。好了,索菲你過來,跟阿b回成都,把事情理理順。哎,一時大意阿!」
旁邊一個站著的冷漠女子應了一聲,帶著阿b先告退出去了。房裡無人,朱總頓時無力得坐倒在大班椅上,長歎一口氣,從木盒裡摸出一支雪茄,用雪茄鉗把茄頭鉗去,點上抽了一口,將身子隱沒在濃濃的煙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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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明天廣場,三十樓
一個黑色西服的男子帶著金絲眼鏡,腳下卻隨意的穿了雙老底子布鞋,看上去有幾分滑稽,不過一路上見到他的人卻紛紛側身鞠躬問候:「毛總好!」他倒沒有架子,見人都和氣的笑笑回禮,特別是美女,還要搭訕幾句。他走得很快,到了端頭一間辦公室,也不敲門,推了就進去。
這間辦公室非常大,巨大的玻璃幕牆可以俯瞰整個人民廣場,毛總剛一進門,從窗邊就飛過來一樣東西,直奔面門。他手腳極快,一把抓在手裡,放到鼻端嗅了嗅說:「不錯嘛,古巴貨。誒,菜本子的事情我給你弄好了,一個不知道什麼名字的傢伙搶走的,真他媽血腥,砍了根手指頭。」
窗前轉出來一個人,中等個子,三四十歲的樣子,平頭微胖,一臉和氣,笑著說:「毛賢,你小子鼻子挺好的嘛,快趕上我家貝貝了,都聞得出雪茄產地了?哈哈。」
毛賢有些惱怒,一屁股在大沙發上坐下,罵道:「去你媽的!你才是狗!不過話說話來,我真搞不懂你,我們m&c這麼大的房地產公司,你非要搞什麼餐飲業,好不容易弄了本菜譜,又要整出去。你說,你為了啥?」
中年男子低頭玩弄著手上的雪茄,微笑著說:「很好,很好,水越混越好!不為啥,我喜歡,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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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所走便走了,舒展忽然覺得萬分失落,心裡空蕩蕩的,不知道往哪裡去。車來人往的熙攘城市,卻讓他分外孤獨。一直以來,羊一高大的身影,就像是燈塔,指揮著他前進的方向。現在,燈熄滅了,舒展也彷彿失去了方向,一個人在諾大的城市裡躑躅。
百無聊賴,舒展就沿著馬路邊上的閱報欄,一張張看過去,忽然間,一則豆腐乾大小的廣告吸引住了他的眼睛:「浙大玉泉小樂惠餐廳招聘川菜廚師一名,包吃住,薪水面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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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末語:寫到這裡,應該算是第二卷的完結篇。舒展在第三卷中將有什麼樣的精彩亮相,而大家期待已久的女主角究竟什麼時候出來呢?敬請關注《食遍天下》第三卷,精彩不容錯過!(哈哈,偶感覺偶廣告水平提高了!!哈哈)
在這裡還要感謝成都吃喝玩樂論壇、——&網——網、天鷹、爬爬和龍空的所有喜歡本書的朋友!沒有你們的支持,這本書也不會寫到這麼長!還要感謝****(以下親朋好友名單15頁,略,哈哈)
另外,祝大家六一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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