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灑辛盤此夜情,虛堂無夢亦三更。帝城團鼓迎年急,鄰院松盆熰歲明。臘節坐銷杯正永,春光入望斗初橫。呼嵩只切天雞唱,肅肅千官響佩聲。」
這是宣城人丘瑜寫的京師除夕風俗詩,除夕夜在自家院中以松柏枝搭成一個木台,點火焚燒,要一直燒到天亮,這就叫「熰歲明」。
萬曆四十四年的除夕夜,北京皇城西邊李閣老胡同張原寓所的垂花門外,一座松柏木架子正溫暖地燃燒著,松脂的香味洋溢開來,這是一種喜慶的味道;玫瑰色的火光映在門窗上貼著的紅紙葫蘆上,磚木深沉,紅光閃爍,這是一種喜慶的顏色;爆竹聲、辭歲聲、嬉笑聲,各種喜慶的聲音沸沸盈耳——
這一夜,張原的寓所親朋滿座、熱鬧非凡。
早幾日張岱就說請張原一家都到泡子河畔守歲共迎新年,而張原的內兄商周祚也請妹婿一家到東四牌樓一起過年,張原無法兩全,與商澹然商議一下,決定把內兄一家、族叔張耀芳一家都請到李閣老胡同聚在一起過年,張原居住在李閣老胡同也算是喬遷新居,按紹興人習俗,新居第一年有親朋好友一起守歲過年那就是吉祥福氣,所以到了年三十這日午後,張耀芳、張岱父子,張耀芳的一個妾、張岱的妻子劉氏、妾素芝、李蔻兒,還有婢僕四、五人先到了張原寓所,還沒坐定,商周祚夫婦和景蘭、景徽姐妹也到了。祁承爜、祁彪佳父子隨後到來,四家人一起過年,張原這座小四合院的熱鬧可想而知——
內院的女眷們在一起閒話、下棋、品茶、飲酒、投壺、念誦守歲詩,吃一種由柿餅、荔枝、圓眼、栗子、熟棗製成的糕餅,還要吃驢頭肉,用盒盛裝,由於俗稱驢為鬼。吃驢肉就是「嚼鬼」,這是祈求家宅安寧,婢女僕婦忙著在房壁貼福祿、虎頭、和合諸圖。把點燃的燈盞放在床下,這叫「照虛耗」,穆真真不會下棋也不會喝酒。她與同樣大肚皮的素芝探討了一會分娩和育兒,就起身到各房看一看,她擔心失火,所以時不時去巡視……
外院大門廳,張原與族叔、族兄、內兄還有祁承爜父子圍坐飲酒,都是同鄉,又是姻親,自然是其樂融融,說起家鄉除夕往事,有說不完的話……
符叔、姚叔在換桃符、貼門神。武陵、茗煙、白馬、薛童這些少年男僕在門前燃放爆竹,奔跑嬉鬧,踢石球玩耍,白馬和薛童尤為活躍,兩個人專往冷街僻巷跑。遇到抱鏡聽卜的人就用紹興、金陵土語亂喊一通,喊完就跑,讓那聽鏡的人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北方風俗,除夕夜禱灶請方後抱鏡出門,以聽到外人的第一句話來占卜吉凶。《聊齋誌異》裡就有「鏡聽」一文,勵志並且搞笑……
到了子夜時分,皇城中奉天門響起新年鼓聲,隨即皇城上空就是絢爛煙花騰起,萬曆四十五年到來了,歲在丁巳,後金奴爾哈赤把這一年稱作天命二年——
新年第一天,京中四品以上官員要參加禮部舉行的正旦朝會大典,張原是從六品修撰,本來是沒有資格與會的,但因為是東宮日講官,所以也要參加,丑時初,張耀芳和張岱帶著女眷和婢僕先回泡子河畔去了,祁承爜、祁彪佳父子也告辭回兵部廨捨,商周祚一家則留在這邊——
張原和內兄商周祚進到內院,傅氏體弱多病,熬不得夜,已經先去商澹然房中歇息了,王微與商景蘭在下棋,商澹然和小景徽旁觀,周媽抱著小鴻漸也在邊上,小景徽不時逗一下小鴻漸,捏一下他臉蛋、做個鬼臉、用髮梢撩他,這多笑的孩兒就「格格」直笑——
見商周祚、張原進來,商澹然等人一齊起身向商周祚、張原祝福新年,張原還禮,說了幾句祝福話,問澹然:「鴻漸怎麼沒睡?」
商澹然道:「早睡飽了,剛醒的。」把小鴻漸抱過來柔聲道:「鴻漸,向你阿舅祝福新年,向你爹爹祝福新年。」把兒子的兩隻小手攏在一起,作出作揖的樣子。
九個月大的小鴻漸覺得很好玩,又是點頭,又是上下搖手,那笑嘻嘻的可愛模樣,逗得一室笑聲。
商周祚也有些睏倦,去張原的書房小睡一會,張原帶著王微和景蘭、景徽姐妹去垂花門外放煙花,有種名叫「天花噴礡」的煙花是出於內官巧匠之手,燃放時如天女散花,小徽看得拍手歡笑——
張原立在松柏木火堆邊,嗅著松脂的香氣,道:「我說個笑話,蘇州有個商人在金陵過年,見秦淮兩岸煙火絢爛,他卻向旁人說『蘇州此時即便有燈火也無處放』,人問何故?這人說『蘇州此時天上被煙火擠住,放亦不得上,因為天上沒空隙了』。」
王微和景蘭、景徽姐妹皆笑,眸光璨璨如星。
不遠處的皇城內,各種絢麗的煙火此起彼伏,這一刻,大明的繁華如此實在。
……
辰時初,張原和內兄商周祚一道入承天門,正旦朝會是新年大典,按祖制,皇帝是要親臨皇極殿接受百官和四夷遠臣朝拜祝賀的,但萬曆皇帝已經多年沒參加正旦朝會了,今年也不例外,依舊是由禮部、鴻臚寺官員主持,繁文縟節,走走形式而已,張原看到一身官服的秦良玉和朝鮮的四位使臣也在隊列中,並有新年賀章呈交給司禮監官員——
朝會散後,眾官陸續出皇極門,門邊除了羽林衛軍士之外,還有兩個東宮太監候著,正是鍾本華和韓本用,二人奉太子之命請錢龍錫、郭淐、成基命、徐光啟、孫承宗、張原、馬之騏東宮這七位講官去文華殿,皇太子朱常洛要在文華殿接見七位東宮講官,張原等人來到文華正殿,拜見皇太子,皇太子說了一些新年祝福語,並賜新年禮物,眾人謝恩,拜謝而出——
張原找了個機會問鍾本華:「公公何時會在前海外宅?」
鍾本華道:「初五日雜家會在宮外。」
「好,初五日午後我來向公公拜年。」
張原拱拱手,快步跟上師兄徐光啟出了文華門。
按慣例,東宮講官還要去內閣直房拜見閣臣,張原也跟著去了,方從哲和吳道南都在,方從哲見到張原,真是羞惱憤恨不已,很想當面將張原遞上的拜帖擲還,但轉念還是忍了,他是堂堂首輔,必須要顯得有容人之雅量,現在擲還拜帖無損張原什麼,倒顯得他方從哲發洩私憤——
方從哲淡淡含笑,對張原道:「張修撰有海瑞海剛峰之風,剛正不阿,替老夫教訓了不成器的犬子,老夫還得謝過張修撰才是,聽說張修撰的公子也叫鴻漸,那倒與犬子同名了,真是巧。」
張原心道:「這老傢伙話裡帶刺啊,在大明官場,海瑞是讓人敬而遠之的人物,說難聽點是討人嫌的人物,方從哲把我捧為海瑞,我怎麼敢當。」恭恭敬敬道:「閣老言重了,下官年幼識淺,言行或有不當之處,但忠君愛民之心卻是有的,前日與閣老令郎有些小誤會,閣老大度,不歸咎下官,下官感激不盡,至於下官的幼子之名與閣老令郎的表字暗合,還真是巧事,下官已決定給小兒改名,以免冒犯。」
方從哲心裡冷笑,面上微笑,說道:「豈敢要令郎改名,倒是老夫那不成器的劣子要改名才對。」一笑而罷。
張原與眾官出了承天門,拱手四散,除了當值的官員,現在都是假期,要過了元宵才正式坐衙。
徐光啟與張原並肩而行,徐光啟搖頭歎道:「介子,你現在可把方閣老給徹底得罪了,以後你想推行經世濟民之策就太難了。」
張原道:「即便沒有這事,我也早已把方閣老給得罪了,不差這一回。」
徐光啟苦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紫禁城,旭日初升,承天門黃瓦飛簷的積雪映著日光也顯得大氣雍容,好似大明朝的莊嚴猶在,心道:「君主無為,政令不行,官員們忙於內鬥,少有憂國之心,豪強兼併,貧富懸殊,奢侈的錦衣玉食,貧困的不免凍餒……」
徐光啟正這麼想著,卻聽張原說道:「徐師兄,我想請求出使朝鮮國。」
「啊。」徐光啟吃了一驚,問:「為何?」
張原道:「我是想藉機考察遼東邊備、探聽奴酋情況,再就是設法約束朝鮮國君,不得與奴酋來往。」
徐光啟凝思片刻,點頭道:「介子不是空談的書生,為國為民,不憚遠險,讓愚兄敬佩,只是吳閣老會准許你離京嗎,你是吳閣老的得力門生,京察即將開始,這是非常時期。」
張原道:「我會向吳閣老說明的,丁巳京察也不過是一時得失,不必看得太重。」
與徐光啟別後,張原先去拜會房師楊漣,說起出使朝鮮之事,楊漣起先是堅決反對,認為京察之重要性遠遠超過出使朝鮮,希望張原留下幫助他和東林諸人,張原道:「學生現在是方閣老的眼中釘,學生若離開一段時間反而更好。」心想:「留在京中勾心鬥角還不如做些實地考察,而且這次京察東林是必敗的,東林的轉機是在朱常洛身上,這只有等待。」
楊漣見張原心意已決,也只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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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一段除夕情節,紀念剛剛過去的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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