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步廊盡頭就是莊嚴巍峨的承天門,承天門外的金水河在朝陽下細波粼粼,河上五座漢白玉石橋如五龍橫亙夭矯,內閣次輔吳道南與禮部尚書劉楚先從最右側的漢白玉石橋上走過,把守承天門的金吾衛當然認得吳、劉這兩位老大人,但還是要按規矩驗看腰牌,然後放行——
過承天門、端門,前面便是紫禁城正南的午門,在端門與午門之間的甬道兩側就是六科給事中的直房,俗稱六科廊,吏、戶、禮、兵、刑、工,每科都有兩名給事中在此當值,給事中掌侍從、規諫、補闕、拾遺、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品階雖低,權力很大,楊漣今日就在戶科當值,他已得知會試榜單上張原名列第六,以張原的制藝,高中是意料之中的事,不中才是意外,去年浙江鄉試楊漣作為《春秋》房官取中的九名舉人只有張原一人禮闈連捷,科舉層層汰選,要出人頭地真不易啊——
見到吳閣老和劉尚書從直房門前走過,楊漣心道:「兩位會試主考官這是入內閣述職吧,當考官也真是辛苦,尤其是吳、劉兩位老大人都已年近七旬,臉色灰敗直如大病了一場。」
吳道南真覺得自己要病倒了,一日一夜,只方才在轎上打了個盹,操勞也就罷了,讓他心力交瘁的是陷害張原的這場舞弊案,更未料到會元沈同和竟然如此討人嫌,引得群情洶洶,想必閱卷時還是有疏漏之處,究其原因是張原首卷被割截,擾亂了他的判斷,他本來是很想擢拔張原為會元的,事情現在到了這一步已是亂成一團,他這個主考官正面臨朝野間強大壓力,目下只有從張原這份遭割截的墨捲入手,即便牽連再廣,也要撕開這黑幕——
在午門再次驗明身份。吳道南與劉楚先進入紫禁城,進午門靠右首是會極門,會極門內便是制敕房、內閣和誥敕房,內閣按慣例除了首輔外,應另有輔臣四至五人,但萬曆三十四年後,原來的閣臣死的死、退的退,首輔葉向高曾上疏一百餘道請補閣臣。但萬曆皇帝就是置之不理。前年東林黨的葉向高因被浙黨攻訐不得不致仕後,內閣只剩方從哲一人,吳道南是去年八月才入閣的。這兩位閣臣所屬黨派比較模糊,方從哲雖是浙江人,但入閣之前一直在野閒居。與浙黨關係並不是很密切,但齊黨首領亓詩教卻是他的門生,而且既為閣臣,想要在黨派林立的京城立足,沒有自己的黨羽人脈怎麼行,所以方從哲也不得不捲入黨爭漩渦,同樣,身為江西人的吳道南本來也不屬哪個黨派,但因為和葉向高關係不錯。又與宣黨的湯賓尹、韓敬有隙,就被浙、齊、宣三黨推到東林的陣營加以攻擊,人在朝中,身不由己啊,想要保持中立幾無可能——
在內閣正堂,年過六旬依然容貌俊雅的內閣首輔方從哲聽了吳道南、劉楚先匯報的會試舞弊案經過,兩道臥蠶眉深鎖。說道:「會甫兄,你執意把一份犯先帝廟諱的考卷取中,這會遭人非議啊,而且此考生並非無名之輩,更容易落人口實。」
吳道南道:「取中之先。我亦不知是張原的卷,是拆號後才知道的。二、三場考卷全在此,中涵兄看看這制藝就知道此生之才。」
方從哲看了張原第三場的策問,讚道:「的確是經世致用之才,考到第三場,猶有這等精力洋洋灑灑縱橫議論,實在難得。」
吳道南道:「我與劉尚書正是為此才不忍黜落,《春秋》一房的房官張鶴鳴、閱卷官徐光啟對照了朱卷與墨卷字跡後,認為首題犯諱有隱情,提出以草捲來驗證,不料聚奎堂隨即失火,草卷全部毀,這分明就是要銷毀證據啊,可見奸人何等的猖獗。」
方從哲問:「能追查到縱火之人嗎?」
吳道南道:「貢院中號軍、執事、雜役、書吏萬餘人,頗難追查,現在只有先確證考生張原是被人陷害的,才好立案追查。」
方從哲道:「那也要等抓到那個謄錄生才能真相大白。」
吳道南指著張原的首卷道:「此卷是被割截的,手法高明,雖然我與劉尚書看不出其中破綻,但應該有裝裱高手能破解,在下提議由內官監派兩個精通裝裱字畫的內侍來檢驗,讓六科給事中做見證。」
劉楚先道:「把提調官和監臨官一併請來旁觀見證。」
吳道南補充道:「請彌封官、謄錄官和受卷官也要一起來。」
墨卷被割截,彌封官和謄錄官的責任和嫌疑最大——
方從哲沉吟道:「會甫兄執意要如此嗎,萬一並非割截,會甫兄的面子須不好看,還不如等抓到那個謄錄生再定。」
吳道南苦笑道:「我把犯諱的卷子取中,若不能立即證其清白,我的面子更不好看,言官們的彈劾奏章將如雪片般飛來。」
方從哲見吳道南堅持,只好點頭道:「既如此,那就請內官監掌印太監宋公公派兩個人來。」
內閣直房外有幾個小內侍隨時恭候負責傳話,吳道南匆匆寫了一張帖子,讓小內侍帶去交給內官監掌印太監宋晉,內官監臨近北安門,距離內閣直房有三里多路,方從哲、吳道南、劉楚先等了半個時辰,就見一個五十多歲肥肥胖胖的太監帶著兩個年輕一些的內侍來了,笑嘻嘻拱手道:「方閣老、吳閣老,啊,劉尚書也在這裡,三位老先生有什麼名貴書畫需要內官監的人鑒定?」
吳道南說明情況,胖胖的宋太監收起笑容,驚訝道:「警衛森嚴的貢院中還能發生這等事!」回頭沖一個四十多歲,瘦瘦高高的內侍道:「王少監,你是內官中鑒定書畫的能手,你來看看,此事干係不小,你可要慎重。」
這個王少監向兩位閣老和劉尚書作揖道:「卑職王體乾,不知是哪份墨卷要勘查?」
方從哲道:「王少監先看看,有無把握認定是割截,如沒有,就不要去六科廊宣示了吧。會甫兄以為如何?」
吳道南點頭道:「那就請王少監先看看。」指了指案上張原的墨卷——
與鍾本華一道名列內官十才子的王體乾寫得一筆好字,精通書畫裝裱,內官監的典簿、僉書、寫字都由他掌管,頗有才幹,當下恭恭敬敬上前,立在吳道南身邊看那墨卷——
吳道南並未說明被割截的是哪一張卷紙,三場墨卷並排放在書案上,每一場都有十二幅正卷。王體乾一眼就盯住了首卷。看看卷首原先被彌封的字,又看看首題制藝的字,並未急著說話。而是把三場三十六幅正卷都仔細檢查了一個遍,再回到首卷,雙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捻捏卷首下部。雙眼微瞇,似乎很享受——
午門內的內閣朝房很安靜,方從哲、吳道南、劉楚先三人目不轉睛盯著內侍王體乾的手,胖太監宋晉卻是撇撇嘴,心道:「不用眼睛看,卻用手摸,摸什麼呢,這般陶醉!」
王體乾收手了,睜大眼睛。對跟著宋太監一起出來的另一個內侍道:「李監丞,你也來摸摸?」
這個李監丞不善言談,摸了首卷之後只向王體乾點了一下頭。
王體乾便對方從哲三人道:「三位老先生,這首卷是割截的無疑,手法頗為高明,憑眼睛看的確不好辨別,但手指輕捻還是可以摸出細微的銜接痕跡。」
吳道南不動聲色。問:「那王少監能否把割截處再分開,讓人一看就明白是割截的?」
「能。」王體乾道:「卑職有十足把握。」
吳道南點頭道:「那就請王少監隨我等去六科廊,讓六科給事中作個見證。」
劉楚先問:「王少監可還需要什麼器具?」
王體乾道:「一盆清水足矣。」
太監宋晉一起跟出午門看熱鬧,六科當值的十二名給事中都聚到廊下,聽吳閣老說明情況。一個個都震驚了,楊漣是張原鄉試的房官。自然更是關心。
稍等了一會,擔任丙辰會試提調官的右都御史張問達和兩位監臨官監察御史周師旦和李嵩,以及彌封官周應秋、謄錄官丁紹軾、受卷官李思誠都到了六科廊,一個個表情凝重——
吳道南介紹道:「這位是內官監王少監,精通書畫裝裱,將要把這份截接的墨卷分開,以證考生張原的清白,諸位可有異議?」
沒人吭聲,這時若跳出來阻止檢驗豈不是心虛的表現,只有硬著頭皮強撐——
吳道南見眾人無異議,便對王體乾道:「王少監,開始吧。」
王體乾讓小內侍端了一盆清水來,先在水裡放入一種不知名的藥粉,向方從哲等官員解釋道:「這是防止水浸濕卷子後會模糊字跡。」
王體乾請李監丞當助手,很小心地不讓卷首和卷頁上的字跡模糊洇散,不然的話,字跡被弄糊那就不成為證據了,裝裱高手能把那種因年代久遠、殘破的、一碰就碎的古畫裝裱如新,還能把名家書畫表層揭起,一幅畫裝裱成一模一樣的兩幅,而且可以說都是真跡,只是神氣有差別,這是何等細緻的工夫,所以把這割截的卷紙再分開並不算難事,這種拼接的紙最怕水,被水浸泡了不到一刻時,臨時融合的紙漿分解,紙的纖維絲絲縷縷斷開,幾乎不用動手,而同一時間放下去的另一張與卷子同樣的鉛山竹紙,被水浸濕變軟,兩邊扯斷時,斷口處是歪歪扭扭不整齊的——
王體乾解釋道:「紙有本身的紋路,被割斷後紋路就斷了,找別的紙拼接,再怎麼樣的能工巧匠都不能讓紋路續接如初,總會有接痕,好比人受外傷會留有疤痕一樣。」
吳道南問:「拼接這樣一份卷子大約需要多少時候?」
王體乾道:「即便是高手也要四個時辰以上。」
劉楚先搖著頭道:「看來那個裝裱高手就混在貢院雜役中。」
吳道南看著方從哲:「中涵兄,現在水落石出了,考卷遭割截無疑,我要寫奏疏向皇帝稟明經過,立案嚴查。」
方從哲心裡一歎,此案一起,又不知要牽涉到多少官員,風雨欲來啊。
彌封官周應秋強自鎮定,心道:「就算驗出考卷遭割截又如何,卓笑生和那個裝裱匠都已離開貢院。沒有人證,追查不到我這裡來。」
周應秋雖然這樣自我寬解著,但還是心驚肉跳,早知事情會鬧到這一步,他豈會冒這個險!
……
這日黃昏,戶科給事中楊漣出了皇城後直接就去了東四牌樓的商氏四合院見張原,張原的族兄張岱也在這邊,張岱這科也中了。在二百二十七名。山陰張氏今科高中三人,叔侄三人皆在榜上,堪稱美談。翰社社員中榜的還有黃尊素、倪元璐、阮大鋮、夏啟昌,加上已知的孫際可,翰社四十九位應試舉人中了七人。洪承疇現在也是翰社中人了,那就是八人,相對於八千考生中取三百四十四人,翰社社員的中式比率是非常驚人了,讓張原惋惜的是博學的文震孟和焦潤生未能中式,徐師兄的弟子孫元化也落第了,還有祁虎子這次發揮欠佳,莫非是因為沒有分到屎號的緣故?臭味能勵志乎,倪元璐就高中了——
楊漣神色凝重地向張岱、張原說今日六科廊的所見所聞。商周祚從都察院回來了,聞知張原清白已證,很是高興,但同時對那些陷害張原的幕後黑手極是憤慨,楊漣呢,比商周祚還憤慨,楊漣最看不得這些作弊黑幕。對這種害人前程的卑鄙無恥的作法深惡痛絕——
知道割卷已有明證,張原心下稍寬,同時怒火也熊熊而起,問道:「不知吳閣老他們該怎麼追查作奸犯科之人?」
商周祚道:「五城兵馬司已在九門嚴查出城之人,想必與這次科場案有關。」
張岱惱道:「只往董其昌、姚宗文那裡去查就不會錯。」
商周祚道:「這個不能憑意氣用事。還得有理有據才行。」
張原道:「要傳遞考卷、又要找人割截、聽說要驗草卷又能立即命人放火,這就表明貢院中有一夥人聯合作奸犯科。一個人作惡獨來獨往不好查,這麼多人合謀總有破綻和漏洞落在其他人眼裡,貢院那麼多人,難避耳目,只要查,不難查到。」
楊漣點頭道:「一定要嚴查,此事對吳閣老影響很大,吳閣老定會一查到底。」內閣中吳道南是親東林的,若吳道南因為科舉案被迫辭職,那東林人在朝中完全說不上話了,自萬曆四十一年的李三才案後,東林黨人對浙、楚、齊三黨已呈節節敗退之勢,葉向高被迫致仕,**星、高攀龍這些東林首領至今未得敘用,所以必須借此次科舉案予以強烈反擊。
讓楊漣暗暗高興的是:因為張原的關係,浙黨已經出現分裂,商周祚肯定是要支持吳道南查處這次陷害張原的科舉案,還有這次捷春諱的浙黨名士張聯芳,也是極有交際能力的,沒有理由會與自己的族侄作對吧——
張原道:「楊老師,考生中流傳會元沈同和與第七名趙鳴陽聯號作弊,這事現在鬧得很大,必須要吳閣老留意,莫要被矛頭指中。」
張原當然是要站在吳道南一邊的,吳道南現在是他會試的座師,若非吳道南決定破格錄取他,他的處境就很不妙了,榜上無名即便很快能查出遭人陷害割卷,只怕也很難更改考試結果,三年,他實在是等不起——
楊漣道:「我知道,榜單上的會元名字都被人塗抹了——沈同和與趙鳴陽號捨相鄰可是屬實?」
張原道:「蘇州府的考生是如此傳言的,是否屬實一查便知。」
商周祚道:「沈同和是沈巡撫之子,據說擅長戲曲歌賦,短於八股制藝,趙鳴陽是沈的遠房親戚,素有捷才,四年前的應天府鄉試沈同和與趙鳴陽就是聯號,當時就有作弊的流言,後來不了了之。」
楊漣心道:「沈季文與景逸先生關係頗好,巡撫河南也有政聲,怎麼兒子這般不肖,這要是鬧將起來就實在太混亂了,也影響追查張原被陷害案。」說道:「給考生號捨編號是禮部的事,因為同一省的考生都分在一個區,相熟的同鄉號捨相鄰也是常有的事,想借聯號之事追查舞弊,理由並不充分。」
張岱道:「鄉試時沈、趙二人是聯號,到會試也是聯號。有這樣的巧合嗎?沈、趙的舞弊與陷害介子的應該是同一夥人,揪住其一即可。」
楊漣道:「且看皇帝如何批復。」
商周祚道:「這等案件不待批復亦可先追查,五城兵馬司已經在搜索。」
楊漣在商周祚府第用了晚飯後回會同館,張岱也要回泡子河畔,張原送大兄出南牌樓,張岱氣憤道:「若說董氏父子與此案無關,鬼都不信,介子。要不要象上次對付汪汝謙那樣。抓一個董氏僕人出來審問?」
張原道:「不妥,董氏定會接受上次汪汝謙的教訓,不會讓我們那麼容易抓到人。我們若擅自抓人,正落對方口實,反而攪亂了局面。不過葆生叔與董其昌隔湖而居,大兄可以讓僕人們多多留心董氏的動向,董氏陷害我不成,定然也會驚慌失措,總會露出破綻,還有,五城兵馬司既在抓人,那人說不定就會躲到董其昌府中去,這個要盯著些。再有,放出風聲去,就說董其昌幫助沈同和舞弊,讓董氏父子嘗嘗憤怒的不明真相的群眾的厲害。」
張岱笑道:「這不算誣他,仲叔說了,沈同和的確與董氏過往甚密。」
張原道:「對了,千里鏡這時不發揮用場更待何時。」讓武陵趕緊跑回去把那具白銅望遠鏡取來。交給大兄,讓大兄安排兩個僕人在距離董氏墅捨附近的隱蔽高處日夜監視,守株待兔,不管有沒有用,先守幾天——
送走了大兄。張原往回走,穆真真跟在他身後。張原側頭看著穆真真道:「真真,我是不是非常冤屈?」
穆真真道:「是,少爺真是太委屈了,這麼不平的事都栽到少爺頭上,八千多舉子,就少爺最委屈。」
張原道:「很好,我以後就以這副受冤屈悲憤的臉面對京城官員,我是受害者,竇娥第二,我有過激的行為可以理解。」
……
今日禮部大堂公佈會試名單之時,董祖常帶了一個清客乘馬車到大明門外看榜,這時天已大亮,數萬人群大半都已散去,但還有數千人聚在禮部照壁前吵吵嚷嚷,董祖常遵照父囑不敢拋頭露面,只讓那個清客去看榜,就看榜上有沒有山陰張原的名字,董祖常是認定張原不會取中的,因為那個裝裱匠已於完成割卷後的當日出了貢院雜院,他也讓人把那裝裱匠送上了回松江的商船——
那清客很快就回來了,臉色有些古怪,上車低聲道:「二公子,那張原中了,在第六名。」
「啊!」董祖常大驚失色,問:「你沒看錯?」
那清客苦著臉道:「就在第二排,很大的字寫著第六名浙江紹興府山陰縣張原,在下怎麼會看錯。」
董祖常先是驚愕,隨即又無比憤怒,咬牙切齒,臉漲得通紅,喝命車伕立即回泡子河。
馬車駛過西長安街,折而向南,一刻時後,董祖常氣憤填胸地進了自家在泡子河畔的墅捨,向奴僕問明父親在哪裡,便直奔聚雲軒——
董其昌正在聚雲軒中臨摹宋人趙千里的《江山秋思圖》,題杜牧詩於其上:「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雲繁欲變秋。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倚高樓?」寫罷,仔細端詳,自認為臨摹勝過原作,頗為得意自己臨摹作偽功力,又想:「老夫牛刀小試,模仿張原那小子拙劣的小楷,須知臨摹佳字容易,臨摹劣字真是為難老夫啊,那篇八股文雖然急就,卻也作得不壞,若不是犯諱,考官要取中也是可以的——」
正這麼想著,聽得腳步聲重而急,抬起頭來,就見兒子董祖常奔了進來,漲赤了臉,大聲道:「爹爹,張原中了第六名。」
「嗒」的一聲輕響,董其昌手中筆落在臨摹完畢的《江山秋思圖》上,在畫卷的江水渺渺處污了一個大墨點,頓時破壞了整幅畫的意境。
「怎麼回事,仔細說。」
董其昌看似鎮定,說話的聲音就已經有些氣喘。
董祖常忿忿道:「兒子又如何知道怎麼回事!」
董其昌不再說話,手中毛筆一筆一筆在那幅《江山秋思圖》上劃著,墨線如刀,縱橫交錯,把好好的一幅畫給毀了,半晌,才出聲道:「派得力家人去禮部周郎中府上等著。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
禮部郎中周應秋回到城南藥王廟附近的宅第已經是日落時分,那董氏家人在門廳等了三個多時辰了,見到周應秋,趕忙叉手道:「周老爺,我家老爺——」
「住嘴。」周應秋陰沉著臉制止這董氏家人往下說話,遲疑了一下,道:「你隨我來。」進到書房,提筆想給董其昌寫一封信。卻又覺得不妥。生怕信件落到他人手中,他現在已經有點疑神疑鬼了,對那董氏僕人道:「回去告訴你家老爺。請他明日卯時末到藥王廟後門等著,我與他當面談,記得要乘馬車。」
董氏僕人離開後。周應秋獨自在書房徘徊,一個美婢捧茶過來,媚聲道:「老爺在貢院多日,今朝出來,可要置酒慶賀一番?」
這美婢是董其昌年前送來的,名叫驪珠,床笫之間甚媚,周應秋頗為寵她,但這時看到這美婢。不禁一陣煩惡,揮手道:「出去出去,不要來擾我。」
那美婢吃了一驚,放下茶盞,美眸含淚,退出去了。
周應秋在想此次割截試卷敗露的原因,那徐光啟知道張原考卷會分在《春秋》房。格外留心了的,還有一點不得不承認,張原的確才華橫溢,憑二場卷引起了閱卷官的重視,又有徐光啟的堅持。最終導致要查驗草卷,逼得他不得不行下策指使親信縱火燒了草卷。以新罪行掩蓋舊罪行,掩蓋過去就罷了,掩蓋不過去那就是罪上加罪,貢院縱火比科場舞弊罪更重——
「老爺,有人求見。」一個老僕出現在書房外。
「沒有名帖嗎,沒名帖不見。」周應秋不耐煩道。
老僕道:「是個秀才,說有生死攸關的事求見老爺——」
周應秋臉上變色,自己出大門,見那個謄錄生卓笑生袖著手聳肩縮頸好似寒鳥一般立在門簷下,周應秋氣急敗壞,低聲喝道:「不是讓你去找董翰林嗎!」
卓笑生陪笑道:「晚生與董翰林不熟啊。」
周應秋沒辦法,只有讓卓笑生進來,安排他住了一夜,這一夜周應秋輾轉難眠,次日,用了早飯,讓卓笑生與他同乘馬車,卓笑生受寵若驚。
馬車駛到藥王廟後門的梧桐樹下停著,陰陰的天開始下起雨來,落在新生的梧桐葉上,淅淅瀝瀝,還是正卯時,藥王廟後門冷冷清清,卓笑生有些忐忑,陪笑問:「周大人這是要帶晚生去哪裡?」心想:「你該不會是要帶我去投案吧,諒你也不敢。」
周應秋冷著臉道:「讓董翰林來接你,董翰林會安排你出京。」
卓笑生愁眉苦臉道:「周大人,這次事敗,晚生的生員功名肯定不保了,京中也無法立足,這代價太慘重了,大人原許我的五十兩銀子哪裡夠晚生離京生活呢!」
周應秋淡淡道:「不會虧待你,總要讓你安度後半生。」
卓笑生忙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又等了一會,兩輛馬車從北面駛來,也在梧桐樹邊停下,周應秋往外一覷,梧桐樹那邊的馬車車窗露出董其昌半張臉,便轉頭叮囑卓笑生道:「你在車上莫亂動,待我與董翰林商量一下,怎麼送你出城。」
周應秋下車坐到董其昌馬車上,見董的兒子董祖常與其父同車,便道:「董二公子,你先到另一輛馬車去,我與令尊有要緊話說。」待董祖常下車後,便將考卷割截始末向董其昌說了。
董其昌手足冰涼,半晌問:「該如何善後?」
周應秋問:「那個裝裱匠呢?」
董其昌道:「十日前就已送出京。」
周應秋道:「事急,設法滅口吧。」
董其昌驚道:「滅口,這個——」
周應秋道:「裝裱匠或許不急,但那邊馬車有一人必盡快除去。」說著,向對面馬車車窗中露臉的卓笑生笑了笑,卓笑生哪裡知道周應秋是要他的命,還諂媚地向周應秋、董其昌點頭哈腰——
董其昌問:「此人是誰?」
周應秋道:「就是那個逃脫的謄錄生,此人留著是個大禍患。」
董其昌嘴裡發苦,問:「此人什麼身世?」
周應秋道:「這個請放心,在下既要找作弊之人,都是光棍。沒什麼家世牽累,也只有這種人才肯為銀錢鋌而走險,當時我還許他以後到禮部來做文吏,現在事發,這種人留不得,只要此人一除,那就死無對證,言官們也不會讓吳道南好整以暇來查處此案。彈劾的奏章會讓他焦頭爛額。只要吳道南一倒,此案就會不了了之,我等外簾官也就罰俸而已。玄宰兄儘管放心,但這個謄錄生玄宰兄還得趕緊想辦法處置,在下還要趕去衙門。看看皇帝對科場案聖意如何。」拱拱手,下了車,回到自己的馬車,讓卓笑生到董其昌馬車上去。
董其昌見周應秋把這麼個燙手的毒芋頭丟過來,又不能不接,真是有苦說不出啊,聽得身邊這個致命毒物問道:「不知董翰林要怎麼把晚生送出城去,九門都查得比較嚴?」
董其昌悶聲道:「會有辦法送你出去的。」
卓笑生道:「晚生為董翰林之事丟了功名,還要亡命出京。後半生只有漂泊他鄉了,方才周大人說是,董翰林會對晚生有所補償——」
董其昌問:「你想要多少銀子?」
卓笑生道:「晚生不是那種獅子大開口的人,不敢多要,有一千兩銀子就行。」
董其昌不動聲色道:「一千兩銀子的確不多,可以給你——好了,先離開這裡。」
董其昌到後面馬車與兒子同乘。讓兩個健僕與卓笑生坐到一起,董其昌的馬車在前,兩輛馬車駛離了藥王廟,董其昌吩咐車伕暫不回泡子河,先繞天壇走一圈。話說出口猛然想到去天壇要出內城正陽門,後面馬車裡的毒物若被守門的軍士抓住那就大勢已去。改口道:「還是回泡子河吧。」
董祖常見老父的臉色比先前還難看了,惴惴不安問:「父親,周郎中說了些什麼,後面車上那人是誰?」
董其昌本不想牽涉到人命案子,君子遠庖廚嘛,但現在已是騎虎難下,若這個謄錄生被抓獲招供出來,他董其昌抄家充軍是少不了的,向兒子略略說了來歷,問:「祖常你有何法子?」
董祖常吃驚道:「父親,京中不比華亭,兒子以前是有打行的吳龍相助,才能——才能呼風喚雨,在京中不熟啊,殺人滅口之事兒子沒做過。」
董其昌怒道:「你沒做過難道我做過!」
董祖常忙道:「爹爹息怒,要搞死此人也不難,帶回墅捨,讓人勒死他,在後園挖坑埋了就是。」
董其昌不說話了,半晌道:「小心行事。」說罷長歎一聲,覺得自己很無奈、很無辜,情非得已啊,一切都是被逼的,他這個海內聞名的書畫宗師怎麼就走到這條路上來呢!
……
二月二十七會試放榜,按慣例次日就會把落卷髮還給落第的舉子,但因為墨卷在發榜前夕貢院失火燒燬了一百一十五份,受卷官李思誠很為難,拖了一天,貢院外、禮部大堂前,群情洶洶,指責科場不公的聲浪高漲,受卷官李郎中頂不住了,請示吳閣老,吳閣老說把卷子發下去——
二月二十九,卷子發下去了,但那一百一十五位沒領到卷子的舉子不依了,偏偏這批人還以蘇州府的考生居多,文震孟、範文若都在其中,這些蘇州考生本來就對沈同和高中會元極其不滿,現在又沒領到落卷,更是疑心到底,理直氣壯,鬧得更凶,禮部衙門完全沒法辦公,禮部尚書劉楚先、禮部右侍郎何宗彥承受不了壓力,與吳閣老商議之後,上疏萬曆皇帝,請求對第一名會元沈同和、第七名趙鳴陽,還有這一百一十五位考卷被燒燬的考生進行複試,若沈同和與趙鳴陽複試時不合格,則黜落,並予以嚴懲,另外再從那一百一十五位複試的考生中擢取六名,與其他黃榜有名者一起參加殿試——
那一百一十五位考生得知這一消息大喜,這等於是把三年之後的考試提前了,不用苦等三年,而且一百一十五人中取六名,達到了二十取一,比八千考生取三百四十四人機會稍大一些,千載難逢啊!
另外的那些落第考生則捶胸頓足,大罵縱火者怎麼不把火燒猛一些,卷子全部燒掉,全部重考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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