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然,是陳家村村長的女兒,陳家村是江南的一個小鎮,那個鎮子渺小的程度在我見過京城的宏偉之後才真正地瞭解到什麼叫做彈丸之地。
我到爹爹在鎮子上是一個很說得上話的人物,可是即便如此,當眾人發現娘親得上麻風之後,他依舊沒有辦法說服村民放娘親一馬,而他作為村長,必須承擔起保護村民的責任,於是他命人將我和我娘送去了麻風症,而他自己則是因為心中有愧在我們離開的當天便自盡了。
娘一直說,\"兒啊,是娘親對不起你,娘親不該把你生下來,讓你受罪啊。\"
那時候的娘親身體已經開始潰爛,而那麻風鎮裡有幾乎一大半的人都奄奄一息地躺著,他們的身體流著膿,無人照料的傷口之上甚至還爬滿了蛆。
我蜷曲在角落裡,看著那些瀕臨死亡的人被一個個抬出去,然後被焚燒掩埋。有個人,尚且還活著,我親眼看見他被人抬走的時候衝著我動了動嘴唇說了句,\"我不想死。\",可是,即便他留下了眼淚,即便他不想死,可是還是被人丟進了那滿是屍體,泛著滿滿屍臭的土坑之中,然後為首的人面無表情地從旁邊拿過了火把,那火把盡情地燃燒著,在那明媚的陽光下泛著絲絲詭異的光芒。
哀號聲在火把被丟進土坑的那一刻霍地想了起來,我一直不願想起,可是這樣絕望而有渴求別人給予希望的哀嚎聲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的夢裡。
夢魘,一直未有離開過。
麻風鎮裡,人的生死就好像那寫任人宰割的畜生一般,他們沒有還手之力,而那些動手的人對於他們的生死也早已麻木。
\"然兒,你要離開這裡。\"娘病的已然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的時候,衝著我丟下了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她便被人抬走了。
即使她還有著呼吸,她睜著眼睛看著我,眸底含著淚光,可是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安靜地跟隨著眾人,再一次走到了土坑旁,看著娘親被重重地丟了進去,看著他們將火把丟了進去,看著火光一下子充斥滿了實現,看著……
娘親不似他人一樣哀嚎,在她被完全燒盡的過程裡,她甚至連哼哼的聲音都沒有發出過。
我就蹲在土坑旁,看著那火燃盡,土坑之中零星散落著一些碎骨和灰白色的粉末,已然分不清哪個是娘親的,哪個是其他人的。
我看著那個土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什麼時候,我也會被人就這樣無情地丟進去,然後一把火同樣燒成了一把灰,從此沉睡在這已然堆積了不知道多少亡魂的土坑之中。
我不想。
我不想這樣,不想就這樣死去,不想死的如此委屈。
於是我費勁心機,趁著夜色,偷偷翻過了後山,攀爬過山壁尋找到了出路。
那條路,很多人走過,或者說很多想要離開麻風鎮的人都走過,可是最終有幾個人真多過去了,卻是無人知曉。
我看著上下之下的深淵,那是這個鎮子的唯一出路。
生不如死還是就此跳下去?
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後者,畢竟後者尚且海有著些許生的機會,而前者……我再也忍受不了。
不知道是有幸,還是不幸。
我摔下山崖,因為尚且年幼所以也不算是太重,最後卡在了山崖下的樹幹上。途徑此地的商人救下了我,還給了我衣服和食物。
我滿懷感激,\"不知幾位叔叔做的是什麼生意?\"醒過來後,我喝著他們送來的藥湯,有些好奇道。
那時候,他們相視一笑,並未多語。
我應該能猜到的,可是到底是疏忽了。
他們是專門販賣孩童和女子的商人,路上撿到了我,見我傷的不重,而且還能順勢將我賣了多換些錢,所以他們才勉為其難給我抓了兩副湯藥。
我想,這樣也好吧,至少是活下來了。
夜裡,捲起袖子看著自己身上那些粉紅色的斑紋,我心中很是清楚,這是自小便有的,娘親說是胎記,而她如今卻是知道了,那是感染上麻風的徵兆。
只願老天再給我機會看看外頭的世界,不論是否被販賣,總之不要讓我回去,回到那個對生死已然漠然了的活死人窟。
被販賣到孩童裡,幾乎每一個人都日日哭泣,我對此已經習慣了,只選擇了漠然。
後來,我發現了一個丫頭,她穿著鵝黃色的衣裳,似乎是挺有家境的樣子,她就坐在角落裡,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
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其他的,她便是那個絕無僅有與我一同沒有哭泣的人。
她說,\"我叫青縈,自小就沒有爹娘,沒有家,所以他們給了我一件好衣裳我便跟他們走了。姐姐,你說被賣了,有什麼不好的呢?\"
她所說的話,明明不對,可是我卻是難以反駁。
我也覺得被賣掉沒有什麼不好的,畢竟生死還是能自己選擇的。
我倆就相依相靠著,一路上顛簸,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兒。
總之,到哪兒,對於我們倆來說都沒有什麼差別。
青縈夜裡喜歡蜷縮在角落裡,我便睡在她的外頭,怕她被人路過的時候不小心被踢到了而被吵醒。她說她沒有家,正好我也沒有,於是我便認她做了妹妹,我要好好待她。
從江南的春日一直走到了夏初,也不知行了多久。
那一日,我和往常一樣醒來,然後在窗邊看見了外頭有一抹紅色的倩影。
那女子比我要年長些許,生的高高瘦瘦的,模樣樸素卻是讓人挪不開眼,當然最矚目的還是那一身紅衣。
那人不知道在和人販子在說些什麼,好像是在談論價格,興許是要買幾個丫頭吧。眼看著她掏出銀兩遞給了人販子,我安靜地走了回去,坐到了青縈的身旁,小心地將她推醒。
「噓。」我拉著她做到了角落裡,生怕被那個女子挑選的時候將我們兩個人拆散了。
不知為何,在遇到青縈前,我覺得被賣去哪兒,賣給誰都是無關痛癢的問題,但是如今我卻覺得若是要將我和她分開,那或許比要了我的命還要讓我難過。
不出意料的,那女子跟隨在那幾個人販子的身後走了進來,紅色的紗衣在那骯髒的屋子裡是那樣引人注目。
「姑娘,隨便挑。」
人販子很慇勤,看來給的銀子一定不少。
那女子掃視了一圈眾人,許多尚且還在睡夢中的人一個個都被人販子給踢醒過來,朦朦朧朧揉著眼睛掃著著周圍,最終將目光定格在了那女子身上,下一刻便也明白了是什麼事。
「她們兩個。」那女子草草看了一眼眾人,最終伸出了手指向了我和青縈。
我一愣,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她長得很是趕緊,一雙明媚的眼睛微微彎著,好像在笑可是眼底卻是一片寒涼。
「她們兩個?」人販子往前走了兩步,再一次確定地扭過了頭。
那一刻,我在那女子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笑容,她真的是在笑,唇角勾得高高的,可是眼底卻是沒有一絲的笑意。
她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當人販子在得到準確的答案後要朝著我和青縈的方向走來時,那女子忽地伸出了手,五指張開,朝著人販子的脖頸而去。
我連忙摀住了青縈的眼睛,她身子一震,還問了一句「怎麼了?」我不敢出聲,只是看著那女子。
那女子在拗斷了人販子的脖子後,一臉淡然地看了看我們所有人,然後露出了一絲不屑的笑容,「都走吧。」
沒有太多的言語,她轉身就走。
本是囚禁著我們的門就那樣大開著,沒有人阻攔,就好像做夢一般。
在那女子走後,身邊的人漸漸動了起來,有幾個大著膽地走了出去,發現並沒有人看守後便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
「姐,我們……」青縈有些膽怯地看著我。
我瞧見了她眼底的期盼,她想要我給她一個答案,關於以後的答案,可是我卻給不了。
以前,我們得過且過,只等著被帶走,被賣掉的那一天,如今當自由來臨,我們又突然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
更何況,我們沒有家人,我們只有彼此。
我坐在那兒想了許久,等回過神的時候,青縈已經站了起來,在已然空蕩蕩的屋子裡轉起了圈。
「這是什麼?」青縈從地上撿起了一樣東西遞到了我的面前,那是一枚模樣樸素的簪子。
「是剛才那人的吧。」我把簪子握在手裡,這屋裡的人身上所有的物件在被抓來的那天開始便被搜了個乾淨,所以不可能是她們的。
就在我想著這玩意到底是要交給那人還是自己找個地方換點錢的時候,本是大開的門口,突然就一道身影給遮擋住了。
「那是我的東西。」
那是她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我扭過頭,將簪子遞了過去。
她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放進了袖子,然後看著我,道,「這人販子已經死了,你們倆怎麼還不走?」
「他活著的時候,我們尚且還有口飯吃,如今他死了,我們卻是連飯都吃不上了。」我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我們倆也沒有家,所以還能去哪呢?」
「這話說的。」她笑了起來,這一次是真的笑,瞇著眼睛掩著嘴笑道,「你倆都沒有去處麼?」
「嗯。」我應了一聲,而青縈在一旁連連點頭。
「那便跟著我吧。」她看著我,打量一番後也只是抿了抿唇,「我身邊缺倆丫頭,你們若是沒地方去,便跟了我吧。」
她說,她準備回京,回到京城的一個大牢籠裡。
然後我終於知道,她口中的大牢籠便是京城的皇宮,而她則是當今皇上的姐姐,當朝長公主——離若。
「我給你取了個名字。」坐在長公主府裡,離若手握著筆,洋洋灑灑在紙上寫下了幾個字,「她叫青縈,那你便叫紅杏吧。」
我看著紙上的名字,微微出神,然後笑了起來。「謝過主子。」
她賜予我姓名,給與我一切,她就好像那天邊的仙子降臨人世間來普度眾生。
有人覺得她是惡魔,可是我不覺得。
她是我主子,我的長公主。
在長公主府裡生活了一段日子,我漸漸熟悉了這裡,可是我心底依舊有著顧及,每每撩開我的袖子,看著那越發清晰的紅斑,我越發的擔心。
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留在這兒,我或許有些貪心,貪戀著長公主府裡的安逸,貪戀著有青縈和長公主在身邊的感覺,貪戀……
「這麼晚了,在院子裡坐著幹什麼?」長公主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了院子裡,我扭過頭,便見到消瘦的她蒙著淡淡的月光出現在了身後。
「主子。」她一直是那麼的淡然,就好像那日殺人時一樣,所有的一切在她的眼裡似乎都留不下任何的痕跡,所有的人在她的心底似乎也帶不起任何的漣漪。
「這天夜裡的寒露重,你就算要坐這兒,也披件衣裳。」說話間,長公主順勢坐在了我的旁邊,這讓我有些意外。
「紅杏。」長公主叫了我一聲,我點頭「嗯」著回應。
「青縈說她自小沒有爹娘,就跟著那些流浪漢乞討為生,那你呢?你的過去是怎樣的呢?」
這是我最害怕的地方,我害怕被別人問起過去,我害怕別人會知道我的過去,我更害怕去回憶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臉上的表情到底有多糟糕,總之過了很久,長公主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不想說,便不說吧。」
長公主待我是極好的,但也不僅僅對我好,她對青縈也好。
青縈性子活潑些,不稍多日便跟府裡的每一個人都混得極為熱絡,面對她的調皮搗蛋,長公主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我則總是承擔起幫她處理好所有事情的任務。
我很喜歡這樣的感覺,感覺所有的人都是一家人一樣。
那種久違的溫馨。
沒過多久,長公主要我去一個人那兒學醫,我是極為願意的,只要是長公主提的事,我都願意去做,而且是拼盡全力地去做。
我不知道這樣的情緒叫做什麼,我覺得那是感恩,我對長公主充滿了感激之情,畢竟有了她,才有我今日的一切。
我去了神醫谷,那裡四季如春,整個山谷裡都種滿了當時根本叫不出名字來的草藥。
神醫谷裡住著一個男人,叫做諸葛竣,胖胖的,就好像平時日擺在寺裡的彌勒佛一般。
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因為他在見過我一次面以後,便知道了我身上的病。
他說,「你這病是從娘胎裡帶的,我這有藥可以試著壓制住你體內的病,只是切莫接觸那些已經發病的人,到時候本是被壓制的病則會便得更加嚴重,知道嗎?」
這事過後,諸葛竣醫術高明的觀點更是在我的心中紮了根。
眼看著身上的紅斑漸漸褪去,諸葛竣又給我紮了好幾次的針,沒回我便頂著滿頭銀針坐在那兒,晃著腦袋背誦醫術。
有時候諸葛竣採藥回來了,見我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便會抽出一根銀針狠狠地扎向我的笑穴。
「死胖子,你偷襲我。」我就那樣笑著,解開了心上唯一的重擔,我突然發現自己竟然越來越愛笑了。
好幾次,長公主來看望我的時候,也會如此說,「紅杏,你越來越好看了。」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長公主如此誇我的時候,我會有些臉紅地低下頭。
心跳的特別快,那種感覺我從未有過,我不知道那種感覺被稱作什麼,我只是知道我越來越期盼那個人來看望我,越來越期盼在那片青黃色的山坡上出現那抹艷紅的身影,越來越希望……
每次她離開的時候,我都會坐在山頭上,看著馬車漸行漸遠。不知道為什麼,長公主每次離開的時候都是夜裡,我坐在山頭吹著風,格外的清醒,於是盯著她離開的方向又是能看上許久。
「死丫頭,讓你採草藥,你怎麼就採了一半。」
諸葛竣總是會無端端地跳腳,我看著他,有些不解,「什麼一半,我都採了一簍子的草藥了。」
「呵。」諸葛竣冷笑的抓起了背簍裡的草藥,「我是說草藥的一半——草!你說說你,教了這麼久了怎麼還沒分清楚草和草藥呢……」說著,還煩了白眼,「真討厭。」
我有時候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諸葛竣能夠做到面不改色地,翹著蘭花指在那撒嬌般地說一聲「討厭!」,雖然從一開始的不習慣,已經變成了後來的習以為常,可是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的心中。
他說,「死丫頭,你知道什麼。」邊說,邊又翹起了蘭花指,指著我的鼻尖道,「我這是風情,風情懂不懂?」
「不懂。」
我有很多不懂,比如為什麼師父會那麼胖卻又那麼靈活,每次在和他對抗的時候,我總是輸給他;還有,為什麼他會答應長公主教我醫術,即使我對醫術根本沒有天賦,他天天罵我愚笨,卻依舊不辭辛勞地教我醫術;為什麼很多時候,他會像我一樣獨自坐在山頭上發呆,是在思念某個人嗎?那會是誰呢?
「死丫頭,你要是走了,我該不習慣了。」有一天,諸葛竣坐在院子裡曬著太陽,不知怎麼的就說到了這事。
我想了想,是啊,在這山谷裡都已經住了好多年了,若是離開,她倒是有些捨不得這個講話娘裡娘氣而又靈活的胖子了。
「師父,我若走了,等再回來的時候,你會不會已經瘦的都讓我認不出來了?」
諸葛竣愣了愣,隨即抽過了一旁的竹竿子打了我的腦袋,「死丫頭,師父我現在難道不瘦嗎?」
我不想說假話,所以最終選擇了不說話。
吵吵鬧鬧的日子到底是結束了,長公主接我回京,諸葛竣連一句捨不得也沒有說,我便連頭都沒有回地走了。
說捨不得,那是真的有點兒捨不得的。可是相比較於能夠天天見到想要見的人來說,那點兒捨不得算得上什麼呢?
「紅杏姐姐。」等我回到長公主府的時候,青縈已然長成了大姑娘,褪去了青澀與膽怯,她是越發的動人了,而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歲月流過,我也已經長大了。
「從今往後,你便跟隨在我身邊。」
我如願以償,可心中到底是有些忐忑不安。
「紅杏,皇上選妃,你可願意入宮?」那一日,長公主把我拉到了書房裡,輕聲問道。
皇上選妃?將我送入皇宮?
跟隨在長公主的身邊久了,我知道長公主的心裡是有很多想法的,她有她的計劃,她有她覺得應該做,和對的事。
我雖然心中有些不願意,可還是說了一句「一切聽從主子安排。」
當夜,青縈告訴我,長公主也問了她同樣的話,想來長公主是準備在青縈與我中間挑選一個送入後宮。
我是願意的,但又不願意。
我願意的是為長公主做任何的事情,而我不願意的是……我不想就這麼離開了她。
於是我跟青縈坐在屋裡說了一宿的話,我試圖以此來緩解我心底的恐懼,只怕明日一睜眼,長公主便會過來與我說要讓我入宮。
「紅杏姐姐,你瞧咱主子,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是當初的模樣。「青縈趴在床上,自顧自地說著,「他們說那都是吃燕窩吃出來的。」說著青縈捧著自己的臉道,「你說沒了那些滋補的玩意,過兩年我會不會就成一個面色枯黃的老婆婆了,就跟豬肉檔的那個小翠一樣。」
青縈說的是豬肉檔那兒一個跟我們差不多歲數的女孩兒,自小便在豬肉檔做生意,風吹日曬的面容上自然是差了些許,不過聽到青縈如此說,我還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你呀,都在瞎想什麼?」
青縈到底是個孩子,每日除了玩樂便是研究衣裳收拾,瞧著她如今的模樣,我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後來,長公主決定了將青縈送入宮去。
說起來,這樣的結果讓我心底依舊有些不開心。
不是出於嫉妒,而是因為青縈入了宮,便不能常常見她了。我也是擔心,怕她的性子入了宮反倒會招來麻煩。可是見她一臉天真爛漫地換著新衣裳,我只得苦笑搖了搖頭,再未說什麼。
青縈到底是出嫁了,我親自幫她穿戴好了衣裳,而長公主則是親自為她盤了發。
那一刻,我就覺得一個孩子突然之間就長大了。
上轎的時候,青縈拉著我的手,讓我好好照顧長公主,我說,「不用擔心,我會的。」
這不用任何一個人說,我都會做到的。
沒了青縈,長公主府一下子冷清了不少。長公主時常發呆,後來有一日,她問我,「紅杏,你有沒有覺得少了點什麼?」
我說,「少了點笑吧,主子已經有好幾日沒有笑過了。」
我喜歡看長公主笑,那種發自內心的笑。每一次,她笑的時候都會抿一抿唇,然後才扯動唇角,而她每次笑的時候,我都覺得就好像看到了太陽一般。
雖然長公主看著並不是一個溫暖的人,她的眼底時常佈滿了寒霜,可是我卻是知道她的心底有著別人無法理解的溫暖。
每一年,長公主都會在她母后祭日那天將她自己關在書房之中。
我不知道她在裡面做什麼,可是有一次我無意之中路過的時候,恍恍惚惚之間似乎聽到了啜泣聲。
我從沒有見過長公主哭,即便是當時她從馬背上摔落折斷了腿時,她都沒有紅過眼眶,可是如今在沒有人的角落裡,她是哭了麼?
想到這兒,我突然覺得很是心疼。
後來,宮裡傳出了青縈有了生孕的事,這著實讓我和長公主都開心地笑了。那幾日,我和長公主便一直在聊,說是青縈生出來的孩子會不會和她一樣的調皮,說著說著,大家便都笑了。
而那時候,一直喜歡蹦來蹦去的青縈也突然變得安分了起來,漸漸就有了做娘親的模樣。可是誰都不會想到,那一日皇后和長公主還有青縈三人一同去看風景,我怕長公主著涼便去馬車之中那件外衣,可是就只是這麼稍稍的一會兒,等我再回到山邊的時候,卻是聽他們說,青縈和皇后一同掉落山崖了。
後來,青縈的孩子沒了,而更嚴重的是,太醫說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會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紅杏,你說本宮將青縈送進宮去,是不是做錯了?」
長公主做事從來都不會懷疑自己,可是那一次她卻是說了這樣的話。我想寬慰她,可是一想起青縈得知真相後絕望的樣子,突然就失去了聲音,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如果,當初入宮的是我呢?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我倒是寧可,讓我來承擔一切的痛苦,也不要……
青縈迷了心智,漸漸地開始不清醒起來。我是知道的,知道她一直想要有一個家,當她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的時候,她是那樣的開心。
那時候,她說,「紅杏姐,你知道麼,我第一次覺得這麼踏實,覺得活著特別有希望。」
可是,老天總是喜歡這樣玩弄人。
她所有的希望,就那樣被生生斬斷,最終陷入了絕望。
「紅杏,我們走吧。」一次又一次的看望,可是青縈的情況卻是一直未有好轉過,那一日我在長公主的臉上看到了失望,她說,「算了,由她去吧。」
後來,日子一天天和往常那樣過著,所有的一切並不會因為青縈而改變絲毫。那一刻,很多年前那種將生死試做平常的感覺再一次襲上了心頭,我突然有些害怕起來。
後來的一日,我和長公主如約去白月城,可是沒想到竟是聽說了滄良被皇上抓起來的事情。於是,長公主與我只得改了行程準備回京,卻不料在趕路的時候,遇上了那個人。
那個人是大將軍的次子,我聽過他的名字,也聽說過他的事情,可是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會是她。
她是個女子,厚厚的裹胸布將她本就瘦小的身子纏繞得更加消瘦。
我不知道長公主是如何打算的,我只是依照吩咐幫殷容處理了傷口,然後……
鎮上客棧的空房只剩下了一間,殷容重傷自然是要睡在床上的,而長公主貴為主子自然更是要睡在床上的。
我不得不說,當長公主說要與殷容同榻的時候,我的心底有點兒不舒服。可是那種感覺轉瞬即逝,我安靜地看著床榻的方向。
輕薄的床幔被放了下來,長公主的影子依稀能夠辨認出來,她緩緩躺了下來,就那樣安靜地睡著了。
就那樣趴在桌子上,偷偷地瞧著床榻的方向,我的心裡空落落的,不知怎麼的就劃過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再後來,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超出了預想。
我按照長公主的吩咐,回去找師父拿藥,可是回來的時候卻是聽到了皇上為長公主和殷容賜婚的消息。
那一刻,我就覺得有點兒頭暈,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做夢一樣不真實。
怎麼可能,只是離開了幾日,長公主便要和殷容成親了呢?而且,長公主分明知道殷容她……
我是僕,她是主。
我沒有資格過多地詢問,即便心底那麼渴望知道答案。
殷容一次次地來府上,我就看著她,看著她一步步地靠近長公主。我沒有辦法阻止,我也沒有理由阻止,我更是不能去阻止。
我遵循著做好自己的本分,只怕一旦做得多了,做的不好了便會因此而惹來長公主的不快。
她的不快,即便只是一丁點兒,都會讓我覺得十分的不安。
正是因為如此,我開始告訴自己,從一開始便知道不會擁有,如今又怎能有失去的感覺呢?
可是世事難料,青縈瘋了,太后有意讓我入宮。當長公主說完所有的話時,我心底竟是格外的平靜。我本以為自己應該覺得失望的,可是意料之外的是,我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沒有失去任何的人,我失去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被我遺留在了某個地方,我找不到了,我也不準備再去找了。
後宮跟我想像的一樣讓人厭惡,每日除了面對皇上,便是一堆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妃子,她們針鋒相對,又彼此討好,那模樣著實讓人可笑。
我遊走在那些人裡,聽著她們說一些很是乏味的東西,心中一如往日那般謹記著要幫助長公主。即使,她叮囑我只要我照顧好我自己,可是我又怎麼會這麼做呢?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將她的事情試做自己的事情。如今,又怎麼可能改變呢?
一日又一日,長公主出嫁的日子到底是來了,我無暇去顧及,因為我發現我身上的紅斑漸漸變得清晰了。
我開始發病了。
諸葛竣囑咐過我,要我不要接觸那些有麻風病的人,可是這一切卻也不是我可以控制的。宮裡有個得了麻風病的小太監,他曾與我有過一面之緣,而這一面便生生要了我的命。
我知道我快死了,身體開始潰爛,慢慢地就會和當年的麻風鎮上的人一樣,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把自己封閉在屋子裡,不讓任何人瞧見我的模樣,我以為這樣就可以躲避事實,可是事實呢……事實就是我照顧的宮人也患上了麻風。
我威脅她,哄騙她,讓她不要將這事說出去。
可是……
最終還是紙包不住火,太醫和侍衛撞開了門,而那時候我已然沒有了反抗的力氣。
即便是再不願意,那時候我也已經做好了被人丟入土坑,焚燒化為白灰的準備。
而那時,多日不見的人再一次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她一次次地出現在我的夢裡,而那一次卻是真實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那麼想要上前抱住她,將我心底的委屈全部吐訴出來,可是等我開口的時候,我卻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都這時候了,主子不該來看我了。」
我絕望地等待著死亡,至少由來送我這一程,我覺得挺值的。
而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娘親被丟入火坑的時候,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了。
因為,不想讓那個自己在乎的人為自己感到更多的難過,不想要讓自己的痛苦成為夢魘而成為那人的痛苦,因為……
「紅杏,別怕,吃了這藥,等醒來便好了。」
會好麼?我扯出了最後的笑,安心地將那藥吞了下去。
即便是毒,也沒什麼關係了吧。
合上眼沉睡過去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後悔,我後悔在死之前沒有說出過心底的話。
「離若,我喜歡你。」從她那日與我說「不想說,便不說吧。」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你,可是再也沒有機會了吧……
即使不求回報,只是想要留在她身邊,為她做點兒什麼的機會都已經沒有了吧。
我心底分明是有那麼多的話想要說,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呢。
滾燙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那種觸感讓我有些不敢相信。
難道,死了以後還會哭嗎?
「死丫頭,你知道你差點兒就死了嗎?」
熟悉的聲音響起,難道是夢嗎?
「死丫頭,離若把你交給我了,說我要是治不好你便要踩爛我的肚子,你說這可怎麼好呢?」
師父!
「死丫頭,能不能醒了!」
睜開眼的那一剎那,明媚的陽光刺痛了雙眼,而我……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