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出了宮之後,何當歸先去了聶淳住的地方,她跟柏煬柏約好在那裡見面,不知那個隨性的傢伙還在等嗎?
馬車在宅子外停了,下車,敲門,無人應答。從側門越牆進去,一地的鮮紅,滿目的血跡,還有一條條掛著驚恐的面容,全都穿著家丁服色,也就是說這是聶淳家裡的下人!
聶淳!他也死了嗎?
何當歸檢查遍了地上所有人的臉,還好,還好沒有一張是聶淳的臉。可是,柳樹下臉面朝地的那個死屍背影,為什麼如此熟悉?
那身形是她一眼就能認出的,那套綠色裙裝,甚至是來不及換下的宮女長裙!
她的心驟然一縮,衝上去翻轉屍體,捧住屍體的臉,整顆心頓時有悲傷瀰漫開,痛聲大呼:「柏煬柏,柏煬柏,真的是你嗎?你不是號稱命最長的人嗎?為什麼會這樣!」
但那具冰冷的屍體已無法給出答案了,狡猾的狐狸,卻沒有貓的九條命!
曾經狡黠的表情,清澈的眼神,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張沾滿血的面孔上。道聖柏煬柏殞命於此,還是被她連累所致。
她悲痛的無法言語,丟開屍體,轉身離去。報仇,她要為柏煬柏報仇。可是仇人在哪裡?
失神地往前走了幾步,一隻血手抓住了她的腳踝。她並不害怕死屍,可這一次破天荒的,她被嚇得重重跌倒在地上,「啊————」
「死丫頭,沒良心……」柏煬柏的死屍用破碎的聲音低低咒罵著。
何當歸完全愣住了。原來柏煬柏還沒死掉嗎?
雖然沒死成,但真的是重傷中的重傷了。全身到處都是刀口,一二處深刻見骨,換了其他任何人恐怕都沒有命在了,可他是柏煬柏,身懷百技,或許其中有什麼辦法讓他不痛,少流血,因此才僥倖地撿回一條命。
重傷的柏煬柏痛得擠著一隻眼,控訴何當歸的「罪狀」:「都說患難見真情,貧道今日才知道你對我沒有真情。好歹做了幾年朋友,一起幹了不少壞事,一起喝酒吃肉,如今貧道不幸死了,你不但見死不救,甚至還將我重重往地上一扔!」
何當歸觀察氣色,確定他存著一口熱氣,好好施救還能救得回來,不禁又驚又喜。
柏煬柏卻浪費著那口熱氣,艱難地罵道:「死丫頭你摸著良心數一數,從兔兒鎮酒樓到朱家皇宮,前前後後有多少次是貧道不怕危險,做那英雄救美中的英雄。讓你以身相許作報答,是早就不指望的了,可那並不表示貧道高尚到施恩不望報啊?——你為什麼見死不救!」嘶啞的生命最後一叫。
何當歸取出銀針,開始緊急施救,抱歉地解釋著:「我以為你死了。我很傷心。」
「你不是醫術當世第一嗎,會分不清死人活人,咳咳?」柏煬柏咳著血問。
「那不一樣,對著不認識的人,我救人時心無旁騖,也沒有感情波動。」一滴淚滑落臉龐,打在柏煬柏乾涸的嘴唇上,「剛剛我是,真的很傷心。你沒死真是太好了,小柏,你一定要長命百歲。」
柏煬柏舔了舔唇瓣,收下那滴晶瑩的淚水,可仍舊斤斤計較著:「就算貧道歸天,你也不能將遺體像扔垃圾一樣扔開,憑你我的交情,三十兩安葬費,一副香木薄棺,總該是有的吧?」
「閉嘴。」
「哈?你說什麼?」柏煬柏一愣,他沒幻聽吧?剛才丫頭看他的樣子還很動情,很溫柔的樣子,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他可能都活不了多久了,那個溫柔的何當歸呢?
「我說,死老頭閉嘴,否則讓你永遠不能說話。」她冷冷地發出警告。
柏煬柏的嘴終於老實了。
何當歸用最輕柔的動作橫抱起柏煬柏,還是弄疼了他,呲牙咧嘴的,於是她將身體最柔軟的部分借給他靠。邁開小步,抱著他往宅子外走,這裡藥和工具都不夠,要換個乾淨地方仔細醫治,否則那兩處傷口最深的手臂有殘廢的危險。
重度傷患柏煬柏枕著她的胸口,帶點夢幻的表情,這時又開口了:「呃,我再說最後一句話。」
「……」
「真的是最後一句了,很重要的。」
「說。」
「外面可能還有殺手埋伏,我懷疑。」柏煬柏快速地說道,「所以你不能帶著我一起出去,你又保護不了我,還不如讓人家在這裡安安靜靜地死去呢,難道還出去等殺手來補刀嗎?——你瞪我幹嘛,我說錯了嗎?你自己幾斤幾兩還自己不清楚?刀叢劍林之中,你能帶著我離開嗎?」
何當歸想了想,他說的有理,現在的柏煬柏用不著刀叢劍林,一隻手捂著他的口鼻就能弄死他,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於是放緩了腳步,轉身走進染血的大宅屋子裡,左拐右繞,用最隱蔽的方式來到一座地窖,悄悄潛進去。這裡不通宅子外面,除了一個入口之外,一旦封死了這裡,就很安全了。
擦亮油燈帶來光明,再看這裡的陳設也很完備,吃的喝的和稻草、棉被一類都不缺,住個十天半月不成問題。最驚喜的是,角落裡有藥箱,可以救活柏煬柏的足夠的傷藥!
何當歸指著地上的一排小孔說:「雖然這裡從前是你家,可你大概從沒住過吧!為你介紹一下,這是通氣口,也通著另外一個出口,但通著的地方有點奇怪,所以你不要亂跑,等身上的傷完全養好了再出去。」
「奇怪的地方?」柏煬柏問,「那是哪裡?」這是老皇帝為拉攏道聖而賜給他的宅子,為何他不知道還有這種機關?
「嗯,到時你自己去看吧。」何當歸沒解釋更多。
為他療過傷之後,檢查了地窖的清水和酒都存著不少,就打了盆水為他擦身。被扒光衣裳、只有一塊白布遮住重點部位的柏煬柏有點害羞,忸怩地問:「必須這樣做嗎?」
「雖然傷口無毒,但擦一下比較好。」
「貧道不近女色的,你這個樣子,實在讓我很困擾。」
「……疼就吱一聲。」何當歸把烈酒倒在乾淨的布上,輕輕擦過傷口四周的皮膚。
「吱。」
「吱吱吱!」
「喂,我在吱了你給點反應好不好,想點法子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不會那麼痛!」柏煬柏無禮地要求道。
「比如?」
「比如醫書上說過的那些,談話,撫摸,親吻……」
何當歸伸個懶腰站起來,護理好了這個老小孩,又叮嚀了一些注意事項,她爬出地窖鎖好門,又翻出角櫃裡的水膠,將門和鎖都塗成不留一絲縫隙的。這樣一來,就算外人發現了這座地窖,用其他辦法也根本進不去了,只有柏煬柏傷癒之後自己走那條路出去。
從宅子出來已是天黑,她小心防備著,袖子裡左手是短劍,右手是暗器鐵蒺藜。不過並沒有柏煬柏口中的「身高九尺、臉戴惡鬼面具、全身掛滿兵器」的一群殺手。
離開後,她沒有直接回孟府,先去了宮門外的茶樓,依照與青兒的約定,不論找不找得到人,每天這個時候都讓人傳信告訴她宮中的情況。
還有被關在鐵匠屋裡的竹哥兒,她一出宮就用聯絡信號召來隨從,還是揚州清園帶來的那八人,讓他們去把竹哥兒救出來,在這裡等她,這時候應該已等了很久了吧。
可是她等到了什麼?
茶樓裡既沒有白胖可愛的小侄子竹哥兒,也沒有那八名面容古樸、辦事牢靠的隨從,整座茶樓透著一種不尋常的詭異寧靜氣氛。有幾名各色打扮的茶客,一壺一壺地叫著茶,不停地喝著。
宮裡的傳信,等了又等,過去約定的時間已很久了,也沒有書信或口信遞到她的身邊。這讓她不禁擔憂起來,覺得宮裡一定是出了什麼嚴重的事,嚴重到甚至讓青兒沒辦法讓人傳一個口信出來,又或者,是青兒本人出了什麼事?
越想越糟糕,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往壞的地方去想。何當歸的手指慢慢變得冰涼,抱著燙手的茶壺來汲取暖意,可是不能傳達到心裡。
時間每敲響一次更鼓,心裡的鼓就震耳欲聾地響起來。
直到雞叫天明,足足在茶樓裡坐了一夜的她,再也坐不住了。之前與青兒約定過,宮中的事交給青兒辦,不讓她再入宮以免給何在梅可乘之機。現在想起青兒吞吞吐吐的神色,才覺得青兒有大事在瞞著她,才用強硬的口吻勸她立刻出宮。
於是心中更焦急了——那個有一點小聰明、可往往是自作聰明的女孩子,究竟隱瞞了什麼?那點聰明勁兒,放在險惡的宮廷裡根本不夠用。一定要快點把那個傻瓜找出來!
還有竹哥兒,為什麼還沒有順利救出來,領到她的身邊來?要去把所有人找出來!
「小妞,你站住!」一個虯髯大漢站到了面前,橫刀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不聽不理,繼續走著她的路。
一夜未眠,或許還有其他的原因,頭突然變得很暈,眼睛很花,然後那閃著寒光的大刀劈過來,她無力躲開。
有人出手救了她。
在最後刀落下那一刻的拯救。
視線中臉龐還是記憶中的那一張。漂亮的五官猶如刀刻一般,長眉如劍鋒,雙眸如夜星,鼻樑如懸膽,薄唇的唇角微微上挑,揚起一抹慵懶的笑意。能掃平一切不安的笑意,像涼開水一般傾倒而下,安撫了驚慌躁亂絕望的心。
是孟瑄。
她鬆一口氣,緩緩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