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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55章 咫尺間的睡顏 文 / 汶滔滔

    何當歸一覺醒來,近在咫尺的是段曉樓的俊顏,烏沉沉的一雙眸子,像是已盯著她瞧了十幾個時辰。她頭昏腦漲的,好像也睡了足足十幾個時辰。

    她猛地坐起來,檢查發現自己的衣物完好,只是脫去了一層外衣,除此之外沒有不妥。

    她緊張的表情刺痛了段曉樓的眼睛,他無聲一笑,輕輕問:「你以為我會做什麼?難道在你的心目中,我連這點可信度都沒有了?」聲音中滿溢著苦澀。

    她不理睬段曉樓,跳下床在房裡走了一圈,發現這間臥房的陳設單一,色調偏黑,很像是某人的風格。回頭一望牆上,赫然掛著五張彩色臉譜,最中間的那一張黃色臉譜,咦?那個不就是……

    何當歸驚呼出聲:「這裡是高絕的家,高絕的房間?怎麼我會睡在這裡?」

    回頭看段曉樓,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她這才注意到,他的面色蒼白如一張紙,明顯是生病或者受傷了,剛才她竟未瞧見。主要是段曉樓剛騙過她一次,她現在還十分惦記著呢。

    「喂,你怎麼樣?你生病了?」

    何當歸上前一察看,發現他內傷、外傷或生病都不是,卻非常之衰弱,是大量失血的症狀。他的血怎麼流出去的,他的傷口又在哪兒?

    問段曉樓,他半闔著眼不說話,何當歸只好動手剝他衣服,搜尋那個令他流血的傷口。

    可段曉樓似乎很怕她脫他衣服,掩著襟口說:「我沒事,先前看見東廠曹剛直在擄劫小孩兒作食物,我蒙面上去阻攔,又不想暴露自己的本家功夫,不妨吃了他一爪,流了幾滴血。」

    「哦?」何當歸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曹剛直的鋼爪抓傷的?那傷口呢?」

    段曉樓虛弱地搖搖頭:「老高為我上了生肌活血的金創藥,你睡了一天兩夜,我的傷口已然癒合。」

    何當歸點點頭,心裡還是有說不出的怪異,也說不出是哪裡怪。

    段曉樓為什麼不讓她脫衣服?為什麼神情中還透著幾分哀戚?他跟她同榻而眠,卻出奇地守禮,莫非他……已經「不行」了,莫非,曹剛直抓傷的是他的那個部位!

    何當歸腦中赫然轉過這個念頭,立刻掀開薄被,用行動證明她的想法是錯的!

    啊吔?

    他的那個部位還在!那他為什麼這麼哀傷,眼眸中盛滿生離死別?

    「丫頭,你幹嘛呢?」段曉樓不可置信地瞪著何當歸的一雙雪白小手,不敢相信她竟然做了那種事情。這算什麼。她在挑逗他嗎?

    何當歸顧不上照顧段曉樓的想法,一心只想在他身上找出點兒不正常的地方。他深深喜歡她,卻不願讓她看他的身體,這裡面一定藏著一個專屬於段曉樓一人的秘密……

    「別這樣,丫頭,」段曉樓虛軟抗議,「你一個姑娘家,在我身上亂翻什麼。我跟你說了我沒事,多睡一覺便好了,你不信可以去問高絕,他就在外間屋裡。」

    段曉樓還拒絕跟她共處一室?更有問題了。

    編貝的齒輕咬紅唇,她心下一橫,不理會段曉樓的掙扎,將他的衣服扒個精光。上身精光,下身只留一條短褲,然後她看到了什麼!

    鞭痕!

    段曉樓的背脊上,是無數道交疊的鞭痕!紅的,深紅的,長的,短的,新的,以及舊的鞭痕,是積年的傷痕,一道摞一道,已數不清有多少道!怎麼會這樣?

    身為大夫的她,再清楚不過,什麼樣的傷痕好了之後會一直呈現深紅色澤。那是皮開肉綻的鞭打之後,又往背上淋鹽水,徹骨的痛之後留下的猙獰痕跡。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她腦中一瞬間轉過了無數可能性,段曉樓曾被人監禁過?

    不,她給出了否定答案。段曉樓身份尊貴,還被皇帝深深倚重,誰敢對他下此毒手?

    目光從傷痕纍纍的背,移到他失血的面容上,直望進他不知所措的眼睛裡。她鼻頭一陣酸楚蔓延,輕輕問:「為什麼?是誰對你做了這樣的事,為什麼那個人這麼殘忍,為什麼你不早些告訴我,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說。」

    雙肩不由自主地顫抖,滾滾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她掩住口鼻,不讓自己哭得太大聲。面對一個如此蒼白憔悴的段曉樓,心酸奪走了她全部心神。

    段曉樓抬起手臂,將她攬入他溫暖緊實的胸膛,說話的聲調像是在歎息。

    「傻孩子,哭什麼,都是很多年前的舊傷了,我正是怕你看到受驚,才不讓你我脫衣服。誰讓你這麼頑皮的。別哭了,本來就長得醜,一哭更醜了。」

    何當歸哭倒在他的胸口,哭得氣喘吁吁,動靜驚動了外面的高絕,一進來正好聽見段曉樓最後一句話。

    毒舌的他不肯放過這個揶揄的機會,冷冷道:「這麼醜的丫頭,你做什麼還費盡心思帶他出燕王府,出府之後又碰上曹剛直吃小孩。你手裡帶著一個累贅的醜丫頭,還非得多管閒事,差點就管掉了一條命。」

    「怎麼回事?為什麼段曉樓變得這麼衰弱?」何當歸抽抽搭搭地坐起身,淚眼看向高絕。

    高絕平靜地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當時,段曉樓將何當歸放在石獅子上,跟百丈之外的曹剛直亂戰成一團,成功救下還沒被咬死的小孩子,又一掌重傷了曹剛直,下一掌就要送他上西天。瘋狂狀態的曹剛直眼中露出嗜血的光,突然發現了石獅子背上的何當歸,要拉她一起陪葬。

    段曉樓大駭,飛身撲去為何當歸擋去了致命一爪,卻被曹剛直撓傷了心肺,鮮血四濺,眼看絕體絕命。

    曹剛直那似女子般妖嬈的面孔扭曲變形,咧嘴露出了一口血紅的牙,他獰笑著,高高舉起了他的森寒鋼爪。只要他這一爪落下去,段曉樓與何當歸就要攜手黃泉路了。段曉樓大口吐血,無力回天。

    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

    那個人是天機子齊玄余。

    他抖出腰間長劍,將曹剛直從正中間一劈為二,結果了這個吃人魔王的性命。鮮血淋了他一身,使他看起來也如魔王般妖冶邪魅。

    段曉樓不知他是敵是友,在彌留之刻懇求他將何當歸送還給孟瑄,願用皇帝交託給他的玄武匙,以及段家的財富作為報酬。沒想到,齊玄余卻自懷中拿出一包五彩藥粉,用銀針救回了段曉樓的性命。

    那種玄之又玄,尤在何當歸之上的醫治手法,短短一刻鐘就救活了段曉樓,平復了他胸口的致命傷,甚至沒留下半道疤痕。只是段曉樓前後淌走了身體中一半的血,須得靜養半個月才能活動。

    晚一步趕來的高絕,正好接手了全身不能動彈的段曉樓,以及睡顏香甜的何當歸。

    齊玄余留下一句,「他比我癡情多了,我自愧不如。」又將一封書信擲給高絕,讓他轉交給何當歸。然後,齊玄余寬大的道袍一飄,逕直往城門方向去了。

    高絕問他打算去什麼地方,他說要出海尋找蓬萊仙山,有生之年不會再回中土,也不想再見到任何故人。

    齊玄余離開中原了?何當歸一陣怔愣,隱約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有個古道熱腸的小哥哥,在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裡,跟一個面容盡毀的小女孩作伴的故事。

    那些故事的畫面已經全然模糊了,只記得有一架常青籐鞦韆,兩小無猜的孩童,坐在上面搖來搖去……

    目光渙散,又重新聚合,仍是落在段曉樓背脊的傷痕上。

    何當歸懇求地望向高大如門神的高絕,傷懷地問:「告訴我,他為什麼會弄成這樣,什麼人將這麼殘忍的手法用在他身上?他是個好人,我不信有人會對他生出如此深仇大恨。」

    段曉樓在何當歸身後,沖高絕輕輕搖首,不讓他亂說話。

    高絕抿唇猶豫一刻,將殘酷的真相說出來:「那個最殘忍的人就是你,當歸,是你先答應要他,又突然不要他,他受不了打擊,才將自己弄成這樣。」

    何當歸震驚,喃喃自語:「不可能,你騙我,他怎麼自己將自己的背鞭傷的,我不信,一定是你騙我。」

    「眾所周知的事,我何必騙你?」高絕冷冷一哂,「那一年,段曉樓從揚州回來時的落魄樣子,我們所有人是看在眼裡的。他自暴自棄,自吞一瓶啞藥,改頭換面,混跡在錦衣衛刑訊的犯人中間,讓底下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輪流鞭打他的後背,想要用這種辦法忘記你。可你也看到了,他到現在還是不能忘。」

    何當歸呆若木雞。

    真相,真相竟然是這樣,如此毫不留情的可怕的真相。

    她萬萬想不到,段曉樓竟是這樣的心待她,她一直以為他的愛就跟他的人一樣清甜,像加了蜜糖的金銀花茶,一氣喝下去了,甜美的滋味留於齒間,清涼的功效保留下來。然後,她是她,段曉樓是段曉樓,各人將這樣一段過往埋在心間,也就圓滿了。

    再不能想到,她自以為的圓滿,竟是用段曉樓的殘缺和自殘換來的。

    她區區一個自私自利的怯懦小女子,何德何能,讓段曉樓如此念念不忘,用他的整個生命和全部人生來愛她?

    如今,當這一份沉重而熾烈的愛全部攤開,並展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又該如何回報,如何去回應那一雙深沉而絕望的眼睛。這一刻她滿心怯懦,不敢回過頭,去看段曉樓的那雙黑色眼眸。

    她完全不配。

    她竟一分都配不上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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