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瑄面上的笑容僵住了,眼角微微抽動,軍中的宋大哥?魂淡哪!究竟是哪一個姓宋的傢伙,在背後這樣編排自己?這種無聊的流言,到底是從哪兒跑出來的?
難道是……他想起不久之前,柏煬柏扮成一名白面書生,跑去廬州的齊央宮分舵找他,向他展示了一種名為「單向搜魂法」的竊聽之術。這種有趣的技法,他前世已從柏煬柏處學過了,所以就不大熱心,可是促狹的柏煬柏一臉奸笑,非得演示給他看。
其奧妙就在於,這種技法自帶一種從足底湧泉穴上冒出的詭異酥麻感,讓使用者十分之**,於是,柏煬柏就驚心動魄地狼叫起來,漸漸就引得分舵中許多屬下都跑到門外來聽柏煬柏的叫春聲……
咦?孟瑄劍眉一皺,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那名叫香芝的丫頭的原話,說的是「聽軍中回來的宋大哥說的」?可是,柏煬柏發春的地點,卻是廬州城中的某秘密據點!宋大哥又從何得知?
他都已經半年多沒去過山海關的駐兵地了,那位宋某又如何得知他和柏煬柏之間不可不說的一二事?再者,他捫心自問,往日自己在軍中一言一行,莫不是中規中矩,沒有半點可被指摘的地方。
這麼一想,此事透著古怪,孟瑄手中玩著一把小竹刀,思忖道,怪哉,軍中怎麼會傳出這樣的話來?就算他皮相好些,可那些個相貌粗獷的軍士只要下場與他交手一回,都不會再拿外表說事兒。再加上父帥的緣故,山海關的駐兵絕不敢八卦到他的頭上。
軍中的人脈,與齊央宮中的從屬,是兩撥兒截然不同的勢力,彼此沒有任何交集。前者一同吃朝廷軍餉,是同僚或上下級關係,軍中信奉「以武為尊」,最強的武者會得到最大的尊重。後者是四叔創立的玄教門派,幾十年發展下來,成了數萬教眾謀生過活的手段,因此漸漸就有點洪武初年的官場雛形了,其中最大的「官」就是他的「齊央魔主」之位,無人敢不敬,拍馬之輩大有人在。
這樣論起來,不該有齊央宮的人吃飽了撐的,在背後編排他,難道不怕反而被別的教眾捉住把柄,向他告密?就算是編排了那些個渾話,也不會傳去千里之外的山海關哪。
最叫人想不到的地方是,柏煬柏前世發春的地點,不偏不倚的,正好就是山海關軍營,也因此讓他受「孟小將軍好男色」的風聞帶累,至死都沒有一房妻妾,若說前世自軍中傳出這樣的流言來倒不奇怪,誰讓柏煬柏那般皮厚無恥、為老不尊……也不對,如今想起來,他應該狠狠感激柏煬柏才對!
多虧了這位好心的老人家相助,他才在前世蒙昧的年少時期,就遇上他那愛哭的小妻子,並與她結下不解之緣。更多虧了這位老人家的變態嗜好,敗壞了他的名聲,才使他免於接觸其他女子,一心只惦著那一位幻夢中被自己狠狠欺負過的小姑娘……那個時候的她瘦得就像個孩子,他怎麼就能下得去手?現在下手還差不多。
孟瑄心有所動,手中竹刀略微下挫,鋒利的刃尖刺破手指,鮮紅淌出,裹住了指腹。他含笑看著,沒有浪費這一點血,昨夜向竟嬤嬤要的新羅帕,剛好派上了用場。
指尖輕柔仔細地將血抹在羅帕中央,想了想,又在旁邊點了兩個小紅點,好似畫師拿著毛筆在作畫。如此,一條逼真的洞房元帕就做成了。再擱在掌心中略微烘乾,讓血跡色澤更深重些,就更像了,畢竟洞房是昨晚發生的事,血色太嬌艷就有作假的嫌疑。
幸虧昨晚五哥孟宸提醒了一句,母親跟老太太介紹三位新娘子時,全都作新人介紹的,老太太並不知,七房的親事其實是隨著補辦的。而回收並封存元帕,又是各族長輩的舊俗,這也是老太太巴巴從廟裡趕回來的原因,元帕是很吉利的子息繁茂的象徵,逢家祭的時候,和黃表一同焚了,可以讓祖先保佑子孫綿延萬代。
方才聽門外的丫鬟說,老太太的人來催了兩回了,催的必定是這條元帕。若是交不出來,或現來不及準備,只去跟祖母解釋說,他跟清兒已經在揚州做了數月的夫妻了,但當時不懂,沒把帕子留下來。
那樣一來,雖然可以在祖母那裡交差,卻會把一件很小的事鬧將出來,只要多讓一個人聽見,就有一傳十、十傳百的可能性。孟家裡裡外外上千號人,上千張飯填飽了還須用話填的口,到時候還不定怎麼傳呢。
最壞的一種情況就是,他們多數並不知七奶奶是「舊人」,而不是四奶奶、二房王姨娘那樣的新嫁娘,一個「七奶奶洞房無落紅」的新聞一旦引爆開來,那真是要多難聽就能傳多難聽。即使事後,祖母母親等人公開闢謠,也照樣有人會將信將疑,照樣有人會翻新故事,將七奶奶傳成一名不貞的風流郡主。
就像京城裡臭名昭著的茂春郡主那樣,十二歲就收戲子為入幕之賓,成親後一女侍八夫,幾年之後產下一子,差點兒難產送掉了性命,可她的八位丈夫沒一個去抱兒子的。原本儀賓董永勉強同意了兒子跟他姓董,可幾個月後發現郡主的車伕常偷偷摸摸去瞧郡主母子。那車伕老且醜,年逾五旬。董永大感受到侮辱,終於擲出休書一封,隻身離開郡主府。最終,此事被傳於街頭巷尾,成為百姓人家的笑柄,聽說還有幾首童謠傳唱茂春郡主的事跡,因為影響廣泛、有礙教化,害得茂春郡主如今都不能在人前露面了。
想到茂春郡主畏懼人言,身份再尊貴也抬不起頭的情況,孟瑄的背脊悠然漫過一層涼意,不敢想像要是有哪一天,有人也那樣子傳唱何當歸,他會否動起殺機來。
好在五哥夠細心,特意在洞房之前來提醒他,祖母的人明早一定會來收落紅之帕,而最省時省力的法子,就是上繳一塊似模似樣的帕子,大大方方讓祖母存起來。事後母親知道了,也沒有立場來拆穿他們,又或者,母親也以為清寧郡主這一回正式進門才圓房,不是個勾引爺們的狐媚女子,對郡主的印象又好一層。
既不希望子孫縱慾縱情,又希望子孫不息,一年抱倆——這是孟府上永恆的矛盾命題。假如他們集體穿越現代,試管嬰兒一定會成為蘇夫人的福音。
做好這張假元帕之後,孟瑄心中生出對五哥的感激,沒想到對內幃之事最瞭如指掌的三哥孟瑛,還有兄弟之中最心細如髮的九弟孟琳,都沒來報個信說,母親一時疏忽,把何當歸也作普通的新人介紹給祖母了。而五哥孟宸,不論前世今生都不是兄弟中的親近之屬,這次倒真的幫了他一個大忙。
還有那些佈置新房的嬤嬤丫鬟,太粗心過頭了,竟然沒有準備下一塊接落紅的帕子。昨夜忙裡偷閒時,他在床上與床櫃裡一翻,什麼都找不見,幸虧他多口問竟嬤嬤要了張新帕子,否則就要鉸一塊床單拿給祖母,看她孫媳婦兒足夠貞潔的證據了。
「吱呀——」孟瑄開了門,看向廊下的四五個丫鬟,親切友善地問,「借問一句,軍中的宋大哥是哪一位?他的名號是什麼?」
「……」
丫鬟們的討論聲戛然而止,彼此面面相覷,再沒料想到,她們的竊竊私語會被七爺給聽去!
大言不慚說過孟瑄「好龍陽」的香芝,面上一陣青一陣白,等醒悟過來自己犯下的大錯時,她哭跪於地,告饒道:「奴婢乃家生子,從祖爺爺祖奶奶那一輩兒就伺候著了,求七爺別把我攆出去,不然我就沒有活路了,爹娘哥嫂都不待見的,求七爺開恩哪!奴婢自打九歲進來,在園子裡服侍了十年,從沒出過一回錯哪!」
說到此時,她勾動了心中的委屈,酸楚的心腸一片攪動,把自己當成了天下第一不幸人,涕淚交加起來。原是因為她父母是外院裡的得臉管事,才謀進來當了這個好差,打頭就從二等丫鬟做起。豈料這七房不比別處,主子爺是個眼裡面完全望不見女子的怪脾性,致使她進來十年都沒有半點兒晉陞,反而是那些出身不好、資歷短淺的,一個個後來居上,到四爺五爺六爺等主子身邊當差,有的從四等丫鬟做到一等丫鬟,還有的已成了通房丫頭准姨娘。
如今她都快二十歲了,耗到這個份兒上,仍然只是二等丫鬟,將來配小廝的命。她甚至猜想,自己服侍了七爺十年,從端奶到端茶再到端酒,七爺可能至今還沒法兒把她的臉和名字對上號呢。現在偶然說他一句壞話被抓,打一頓攆出去,她還活不活?
「嗚嗚啊……」香芝哭得催心催肝,只等七爺來一句「這個丫頭不好,待我回了母親攆她出去」,她就要一頭磕死在台階上。
孟瑄蹙眉,不明白一句簡單的問話,怎麼問出了這麼驚悚的效果。荷藕等機靈些的丫鬟,連忙搖動香芝的手臂,勸道:「七爺大喜的第二日,你就在他的門前哭成這樣,傳到老太太和太太耳中,連你的老子娘都被你連累了!還哭!」
嚇得香芝立刻不哭了,不過因為停得太急,連續打空嗝。幾個丫鬟一起跪下向七爺請罪,鶯鶯啼聲疊成一片,煞是好聽。
孟瑄負手站在門內,頓了一頓,極溫和地說:「你們不用怕成這樣,我並未生氣,也知道那不過一句戲言而已,只是一時好奇,就出來問問說那句話的『宋大哥』是哪一位,改日也還他一個笑話。呵。」
「是宋欖宋大哥,他爹也是府中管事。」荷藕略抬起頭,斗膽答道。
「宋欖?」孟瑄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