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掙開孟瑛的手,將他和紅棗馬都趕出院門,催促說:「毒待在體內不是好頑的,早清一刻是一刻,我知道孟瑄很強所以你根本不擔心他,可是好漢也怕傷來磨,孟瑄再強也是人,你就多心疼他一些,在他傷中照顧他兩天,回頭我一定好好謝你,行不行?」
孟瑛滿面狐疑地問:「你怎麼突然間對他這麼好,不光冒死為他尋解藥,央我去照顧他的傷病,還反過來謝我?何小姐你什麼時候變成這麼高尚的人了?」他可一直都沉浸在她對付舅母的狠毒手段的那種情境裡,時不時還能想起來。
這種心冷手毒的女人,絕對不能進孟家的門,這是他當時一邊旁觀,一邊生出的堅定想法,而支持他這樣想法的論點就是,他早從熠彤那兒得知了,瑄弟跟何當歸,一直都是瑄弟一人單思,剃頭擔子一頭熱。這樣的感情不會有好結果,讓何當歸做瑄弟的媳婦,早晚會生出事端,給孟家帶來災難。
於是,孟瑛才與段曉樓達成了那個協定,將何當歸「販賣」給對方,來換取錦衣衛和齊央宮之間的某種默契,可以將流血爭端降至最低,還可以聯手對付其他各方的勢力。不過孟瑛還沒來得及跟孟瑄通氣,讓他對錦衣衛的人放水,那一頭,孟瑄就先帶人找上了錦衣衛,重挫了他們的精英主力,同時也打破了各方勢力之間維繫的平衡局面。
一時之間,「錦衣衛疲軟」的事態被傳達到每一隻牽涉此事的耳朵之中,引來了聶淳率領的隆滸教為首的西南聯盟、常諾齊玄余引頭的伍櫻閣等等勢力的垂涎,紛紛想要趁火打劫,為十日後的上元節武林大會除去一名勁敵。一旦錦衣衛全軍覆沒在揚州,那首當其衝要擔責任、承受皇帝的雷霆之怒的,就是揚州知府韓扉,不掉腦袋也得罷官。到時候,揚州新任知府不到位,揚州府衙群龍無首,各方勢力就可以渾水摸魚,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而目前揚州水下的勢力,皇帝欽差錦衣衛,西南聯盟,伍櫻閣,乃至有「第一玄教」之稱、信徒過萬的齊央宮,都不是最大的那兩股勢力——真正的潛龍,還藏在更深的潭底蟄伏待機,陰黢黢地觀察著這些人鬥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而那兩股龐大的勢力,雖然都跟朝野息息相關,跟皇室沾親帶故,但是沒有一股勢力是由皇帝掌控的。
也就是說,在這個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局面中,最強的力量和最大的主動權都不在皇帝的手中了。皇權旁落,分明就是天下大亂之象開始萌芽的徵兆,與揚州近日的天降異象不謀而合,也有不少通曉星象學的人被皇帝朱元璋請去討教,可他們就算看了個一清二楚,又有誰敢把這些話對皇帝言明?隨著皇帝的病況加重,他的暴虐也與日俱增了,有種將死之人的瘋狂。
甚至還有人已經預見了帝王星的隕落,而替代那顆帝王星的東臨星還沒有就位,光芒極為黯淡,這不是要大亂、要變天麼?於是,那極少數的預言家們,不約而同地選擇沉默了。
這些「曾經」發生過一次的事,又「再一次」不知不覺地發生著,在何當歸的身邊和耳邊,連她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被牽扯進去。而且細論起來,此事的起源就是,她借助前世所知一場天象地動,羅織了一些基本屬實的罪名,將前世將她推下過地獄的孫湄娘反推了一回。原本一件無關大局的內宅之事,落在孟瑛的眼中,奠定了他對何當歸的印象,要將她丟給能修理她的人處置,這才引發了後面的一連串事。
也就是說,何當歸無意中做了一回歷史大事件的導火索,也就是某些人口中的「紅顏禍水」。儘管前世經歷過這些事,也自信能在這些紛雜的人和事之間從容遊走,和著正史的節拍踏步,四兩撥千斤,可是「一個孫湄娘引發的血案」,是何當歸始料未及的。
望著何當歸蒼白的額頭和發黑的手指,孟瑛忍不住質疑道:「恕我冒犯直言,何小姐你是我見過的最涼薄和自私的女子,真可謂無利不起早,你現在這樣做,簡直是用你的命換我瑄弟的命,你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何當歸發出一聲尖銳的笑,點一點頭說:「沒想到,最瞭解我的人竟然是三公子你,真是叫人受寵若驚,你竟能研究我到這麼透徹的地步。沒錯,我就是這樣一個自私涼薄的人,再教我選一次,我一定不會再去為孟瑄找解藥,事實上,我這回來的一路上都暗自後悔著呢,簡直連腸子都悔青了。可是再精明的人也有陰溝裡翻船的時候,再絕情的人也難免會犯糊塗,生出一些無謂的惻隱之心,總而言之事情已經這樣了,就請你好好珍惜我的勞動成果吧。」
盯著孟瑛老氣橫秋的鬍子和皺紋,她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這傢伙比孟善還像孟瑄的爹——事兒爹事兒媽的那麼一個「爹」。不如別給他復原了,就讓他一直當著他的老頭子吧,省得頂著一張禍水的藍顏四處迫害女子。
孟瑛眨動兩下眼睛,不知她說的是真心話,還是賭氣故意這麼說的。他理一下頂髻上垂下的翠玉絲絛,搖首歎氣說:「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我對你的瞭解連皮毛都算不上,我真懷疑這世上是否有男子能瞭解你的血肉。不管怎樣,」他將藥瓶收於腰帶扣後面的凹陷處,總算蹦出了一句人話,「你此舉算是救了我瑄弟的半條命,我替他謝謝你,此恩必報,我記下了。」
「瞭解點皮毛就足夠了,」何當歸微笑道,「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血有肉。至於三公子的謝意我也承下了,來日可能真有一兩樣小事要麻煩你。」
孟瑛牽馬出了後巷,走出一小段距離,方回頭問:「我的臉,這個要怎麼復原?我用水洗還用手拉扯,可這些白鬍子好像是從裡面長出來的一樣,一扯還疼呢。」說著,他扯給何當歸看,順便再檢驗一下能不能將那一撮討厭的山羊鬍子給拽下來。
何當歸考慮了一下,孟瑛跟常諾那幫人也相熟,就算她不給他洗顏水,他也知道常諾和寧王會易容的事。萬一他頂著一張逼真的老臉去找他們,豈不反而暴露了她也精通易容術的事?不行,還是別捉弄孟瑛了,要讓這個紈褲公子吃癟,以後有的是機會。洗顏水……她房間裡好像沒有了,柏煬柏現在就住羅府,他肯定隨身攜帶洗顏水,不過柏煬柏認得孟瑛嗎?算了,還是別叫這兩個人接頭了,柏煬柏現在用的也是一個假身份,還對她有「非分之想」,怎麼能介紹孟瑛這廝給他認識呢?
一番考量下來,她對孟瑛說:「這個易容要除去其實非常簡單,只要用一種特製的藥水洗一洗,就能將整張面具完好無損地揭下來,留著以後長期用。至於藥水,我家裡沒有庫存了,你或者去『全濟堂』找掌櫃的要,告訴他是薛姑娘讓你找這兒來的,或者去關府和盧府找一名叫廖青兒的年輕小姐,將事情對她講一講,她也能借你一瓶半瓶。」
孟瑛逐句聽好記下,然後翻身上馬,告別道:「你也多多保重,別再騎馬了,雇頂軟轎去找你的解藥吧,動了胎氣就麻煩了。」馬鞭一揮,飛騎奔走。
何當歸的笑容立時僵住了,被他的最後一句話噎得夠嗆,冷雨澆到頭上,這才記起來,上一次在經閣裡竹胖胡說八道,說她的胸部突然變大是要生小娃娃了,當時聽到這話的一個是常諾,一個是孟瑛,之後常諾又告訴一個柏煬柏。現在,柏煬柏和常諾那邊兒都澄清了誤會,只差一個冥頑不靈的孟瑛,怎麼說都扳正不過來了似的,真是氣得人夠嗆,莫非他潛意識裡巴不得她發生這樣的事,好讓孟瑄不要她?
她歎一氣這糟亂的麻團事兒,在巷子口立著淋了一會兒雨,才轉身回,想去馬廄裡「借」一匹馬,可是,看到斜對面的高宅門外點著兩掛大紅的燈籠,暖色的光暈和冰涼的雨絲氤氳出安靜的氛圍,她突然想起,高絕好像說過他的七日清解藥忘在家裡了……高絕好像就這一個家吧……主人現在也不在家,那她豈不是可以進去翻解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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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雨夜,城外十里坡,冰花甸,客棧,地牢。
「段少,你醒了?」雪梟將臥榻上的段曉樓扶起來,關切詢問著,「你感覺怎麼樣?要喝水嗎?」
段曉樓恢復了意識,半掙扎起身,四顧一番,因他從來沒住過地牢,也甚少來這處位於地底下的廢棄地牢,一時間竟沒認出這是什麼地方,不過他醒後關心的就只有一件事:「她呢?廖之遠對她做了什麼?!」
雪梟連忙將陸江北囑他背好的詞兒講出來:「那何小姐是個厲害人,她幾下子就反制住了廖少,用小針兒將他給扎暈了,她自己沒受一點兒傷,現在已經離開客棧了,說是去城裡找藥給你治病。」雪梟又自己添詞兒說,「不過,也有可能是她懼怕這裡的情形,因此先一步逃掉了。段少你不必擔心,依我瞧,此女非常聰敏乖滑,沒有人能傷到她,反而是她一直讓別人吃癟,看杜堯和廖少的下場就知道了。」
「廖之遠怎麼了?」段曉樓將信將疑地抬高眼皮,「他,暈了?」怎麼可能?
「是啊,」雪梟點頭說道,「讓那小妞射了一臉的針,看著就覺得疼,現已用磁石全部吸出來了,不多不少剛好三十三根兒,跟小妞說的一模一樣,不過廖少到現在還沒醒過來,不知什麼緣故,按小妞的說法,他應該早就醒了。」
段曉樓覺得週身很熱,臉上的一層冰面具都快掛不住了,語帶虛弱地問道:「為什麼這麼熱?室內點了很多火爐子嗎?」
雪梟又進讒了:「我猜呀,十有**是那何小妞使的壞,她將我們騙入地牢中鎖起來,又在外面放了一把火,想要將咱們全都燒死烤死呢,她肯定是怨怪咱們之前對她無禮。」
段曉樓不作置評,又問:「江北呢,他也在地牢裡嗎?他怎麼說?」
雪梟搖頭歎氣,默然半晌才道出了事情的始末:「也是那個何小妞惹出的事,留了一張蠟丸字條給陸總管,他拆開讀過之後就自己遁出地牢去了,至今未歸,生死不知,大夥兒都在擔心他呢,他昨日受的內傷恐怕不輕,經不起大的勞動。還有高將軍也是,兩條腿都不能動彈了,比小妞給他治傷之前還糟糕;而大蔣將軍一早就不見了人,不知是求援去了,還是戰死在外面了;如今地牢裡的二十一個弟兄,沒有一個還能出去一戰的。段少,保不齊咱們這次要全軍覆沒了,栽在一個小女子手上。就這樣死了,未免也太憋屈了,想不到小妞這樣心狠,連段少你的性命也算計上了,真是紅顏禍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