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長舒兩口氣,暗笑自己是不是昏了頭,竟然相信柏煬柏、齊玄余這一類自詡知天命的道士,易經八卦自己也不是沒精心研究過,可最後她的死相,不光她沒占卜到,連占卜專業戶柏煬柏不也沒幫她卜到?什麼前世今生,神神鬼鬼的,人生於天地間,連今生今世的命運都把握不住,還去卜什麼前世的前世,人有幾個前世還是未知之數呢。
而不早不晚,其錄園那邊也傳來了一個倒抽冷氣的聲音,而且抽冷氣的是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朱權!
他語帶困惑道:「玄余,你是說十皇姐?可是她的臉……不是在洪武十四年的宮廷大火中燒燬了麼,你怎知道她跟何當歸長得一樣?洪武十四年的時候,十皇姐只有八歲,而我年僅三歲,對她的本來容貌也沒有一絲印象,宮中的畫師也從未給她畫過像。玄余,在皇姐她毀容之前,你還沒入宮呢!」
何當歸聽得心頭毛毛的,不由連打了兩個冷激,本來提什麼「前世的前世」就有點邪門的感覺,現在又聽說那個「疑似前身」是一位大火中毀容的女孩兒,更是覺得有些慎得慌。
而孟瑄則機不可失地騰出一隻傳功的手臂,一把將裹著被筒的她收入懷中,安慰道:「十公主毀容三年後就病逝了,沒受多少苦,而且都是隔世的事了,你別放在心上。」只要記在腦中就可以了。
其實,聽了齊玄余的論調,孟瑄也只信了三成不到,可他立刻就裝成信足了十成十的樣子。只因他思忖道,就算是前世的親緣,只要咬定了小逸跟朱權曾做過姐弟,那麼她或許就不會嫁給朱權了,所以他就突然就跟齊玄余變成了一派的,極力擁護齊玄余說過的每句話,儘管他自己也覺得那些話有點胡扯。
何當歸豎直了耳朵聽著齊玄余的每句話:「王爺無須懷疑,我不會為了區區一個何當歸而對你撒謊,你說的不錯,我十三歲進宮面聖的時候,就是十公主死的那一年,那時候她十一歲,而且早已毀容了。王爺你可能不知道,我瀟竹門有一種『本眼術』,能看見容貌被毀之人的本來面貌。而且,本來我還沒多大印象,可後來懷疑何當歸是十公主轉世後,聯繫起我第一次遇見十公主的情形,我驚詫於兩者的相似,她二人連說的話都如出一轍!」
朱權不解道:「玄余你在說什麼,你的話我聽不懂。」
齊玄余的聲音緊繃成一根弦,緊促地彈奏著:「我方才告訴你們,我遇上何當歸的時候,她受人欺侮弄濕了衣物,弄丟了鞋子,我幫了她一回。王爺,你知道嗎?我首次遇上十公主時也是一模一樣的情形,我出宮的時候路過假山,聽到山後傳來嚶嚶的哭泣聲,一時好奇就過去看,然後就見一個一身粉色宮裝的女孩兒蹲在那裡哭,臉埋在膝頭上。我見她的衣衫濕透,就上去關心,結果她一抬頭露出一張燒燬的臉,我沒有防備被嚇得大叫一聲,惹來她更傷心的哭泣。我大感抱歉,於是就拿出本眼術看她,驚歎於她原貌的清麗脫俗,心中對她更加憐惜,勸她跟我出宮,說我願意照顧她,給她尋一個好歸宿。王爺,你知道她說什麼嗎?」
「說什麼?」朱權、齊川、何當歸和孟瑄四人同感好奇。
齊玄余歎息著回憶道:「當時,她聽了我的話,不止不抬起頭來感謝我,還把臉藏起來,結結巴巴地告訴我,她不是宮女,而是十公主,所以不能隨便跟別人走。然後她還讓我離她遠一點,說她方才不小心落進水中,弄丟了鞋子,不可讓我再接近以免看到她的裸足。我一聽她是公主,道聲抱歉就走開了,走遠後聽見她還在哭,我又拐回去問她腳的尺寸,她答曰兩寸九,於是我就跑到一座宮室,找了一身乾淨衣裙和一雙兩寸九的繡花鞋拿去給她,她默默接過,等我走了才開始換衣。然後在十日之後,宮中幾座宮室掛上了白幡布,我一打聽才知道,是十公主歿了。」
何當歸默默聽著這段故事,不論是齊玄余三年前幫助假山後的自己,還是他十四年前幫助假山後的十公主,聽起來好像都是跟她有關的舊事,可事實上,她兩樣事都沒經歷過。這兩次假山後的邂逅驚人的相似,可這又說明了什麼呢?
齊玄余的聲音似乎在笑:「兩次假山後遇美,情形驚人的相似,遇見何當歸之後我還不覺得什麼,可看了何當歸的小像跟十公主的容貌一模一樣之後,我回憶往事,驚然想起,十公主和何當歸不只聲音一般無二,而且性情極為相似,都是那種軟如蒲草,又韌如蒲草的怪異性子。乍一見就是一個只會哭的小淚包,讓人想去疼惜,想伸出援手,可是你的憐惜人家並不領情,還暗怪你多事,實在是個倔強好面子的傻丫頭……」
齊玄余的聲音充滿了回味,甚至還帶了一點傷痛,不過何當歸覺得重生前十歲的自己絕對不會「好面子」,因為那時的自己沒有什麼面子可言,尊嚴都被人踩進泥土,所以,何當歸猜想,讓齊玄余回憶和傷痛的人,應該是那位早夭的十公主。
「呵,」齊玄余語帶輕嘲,「何必要在宮裡做什麼公主呢,最後把命都做丟了,還不如跟我回家做個侍妾,還能留得一條命在。」
何當歸聽這話語中的意思,似乎齊玄余跟那十公主還有點什麼情事糾葛,可十公主再被毀容、被欺侮,畢竟也是朱元璋的女兒,堂堂一朝公主,齊玄余怎麼居然要拐走做妾,連側妻都不是?
齊川幫何當歸問出了她心中的疑問:「哥你太拽了吧,居然要讓公主當你的侍妾?你小心她老子砍你腦袋!」
齊玄余輕笑道:「她老子要是對她有一分關懷,她又何至於死的那般慘!死後連個封號都沒有!」大概考慮到朱權在場,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王爺,當我看到何當歸的小像,懷疑她是公主轉世的時候,我就明察暗訪地打探了一番她的身世情況。那時候,小川已進駐了羅白前的身體,對羅白前的一切都瞭如指掌,於是我從小川那裡知道了羅白前與他堂叔羅川烏的小妾戚三娘私通之事,並拿著這個把柄去要挾他,令他暗中斡旋,讓羅家人把何當歸接回羅府住。」
何當歸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舊事,沒想到她還沾十公主的光,得了齊玄余和羅白前的一把援手。
「就算你說的有些道理,」朱權的聲音響起,「可前世今生的事情太過玄妙,我實難信服,而且十皇姐的容貌連我都沒見過,也找不到畫像可以比對,就算她們容貌相似,聲音相似,死亡和出世的時間銜接,也不能作為證據。玄余你可能不知道,這兩年裡我得了一種怪病,只要不常常見到何當歸的畫像,我的胸口就會有一種揪痛。後來看畫像已不管用了,我就派人訪遍天下,尋找與她容貌酷似的女子收入府中,最像的一個跟她有六七成相似,再細細裝扮一番,遠觀的時候跟何當歸本人幾乎分辨不出,我用著甚好。所以,世間容貌差相彷彿的人多得是,不過都是巧合罷了。」
何當歸聽舟逝說過朱權對她的感覺,也聽柏煬柏描述過朱權寵姬的外貌,可是此刻聽朱權本人親口講出來,還是用一種平靜無感情的語調,不禁給她一種感覺,那些女子就是一群老鼠,被朱權捉來做什麼邪惡實驗,研究出最後結論,再拿著那個結論來殺她這一隻大花貓。這種感覺讓她有些反胃,此時傳功的熱流已經淡下去,她的身體突然湧上寒意,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孟瑄也對朱權談起小逸的那種語調感到不爽,而且朱權跟齊玄余談起她,張口閉口都是「何當歸」「何當歸」的叫,全然沒有情人之間的溫存情意,感覺還不如那個寄居魂魄齊川談起她來親切有感情。
孟瑄滿心不悅,朱權他真的深愛小逸嗎?還是只把她當成一件玩物?小逸才十四歲,未嫁之身,待字閨中,朱權他不走正途,不三媒六聘地上羅府提親,卻翻牆越窗地跑到她的繡床上,什麼名分都沒有就要了她,朱權對她真有婚娶的誠意嗎?朱權和小逸是從何時開始保持這種關係的呢?朱權那個混蛋,他拿小逸當什麼!
感覺到懷中人兒的顫抖,孟瑄又收緊了手臂,將她壓進自己空洞的胸膛,頓時覺得那種空洞失落的症狀有所緩解。
這幾年裡他也得了一種怪病,那就是經常做夢夢到前世的事,所有與揚州有關的部分,都被他在夢中反覆重溫,捕捉著任何可能存在前世小逸身影的片段,然後,冥冥之中的造夢者把那疑似有小逸身影的片段豐滿了情節,編撰成一個個長長的故事,在那些故事裡,他和小逸做了夫妻,還住進了一座鑲嵌著碧玉的竹樓,在一張寬闊的華美床榻上十指相扣,抵死纏綿。
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反覆做那般荒誕的春夢,也為在夢中那樣玷污小逸而感到抱歉,可不管他心中是什麼滋味,那樣的夢每隔一段時間就重複一回。醒著的時候,他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她,裝作徹底忘記她的姿態,吃飯,習武,處理公務。可睡著的時候,他也控制不了自己做什麼樣的夢。
那座玉樓他是依稀見過的,前世被柏煬柏扯入一個莫名其妙的夢裡,那裡就有一座碧玉妝成一樓高的玉樓,樓中還睡著一個柏煬柏口中的「飽受春藥之苦的少女」。那次他被柏煬柏害得好苦,直到今世還夢見那座玉樓,可見是那一次在夢中拿那個少女解毒之後的報應了。至於那少女的臉為什麼全變成了小逸的樣子,他猜想,大概是因為當初收小逸的真氣全都是在床上進行,久而久之就形成印象,一夢見床就能夢見小逸。
孟瑄摟緊懷中人,勸慰道:「你別傷心,如果朱權對你不好,我幫你狠狠教訓他,如果你不想嫁給他了,那就嫁給我吧。在我的夢裡,咱倆早就是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