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想法發生了改變?」常諾滿懷期待地看著她,「那麼,你是對我的提議有興趣了?」
何當歸還是一直笑,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說:「走著瞧吧。」
常諾小心翼翼地問:「那麼等王爺來揚州的時候,何小姐你願意陪伴他左右嗎?你能保證乖乖聽話,不惹他傷心嗎?」
何當歸站起身來穿上披風,笑嘻嘻地說:「公子您太多慮了,要是我有能耐讓寧王殿下傷心,那我從一開始就不會來這個世上了,我會站在這裡,全是因為我配不上高貴的寧王殿下,又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最後爬得高摔得慘。不過,我倒很有興趣去見一見寧王,等他到了揚州,風公子你可以到老太太那裡下張帖子,以風家幾位小姐的名義邀請我去玩耍兩天。」
常諾也撿起地上被何當歸撕得破破爛爛的袍服,穿好之後,他從裡襯中找到一張墨綠色的印花小帖亮給她看,笑道:「不必等幾日之後了,從現在開始你就不能走出我的視線之外,天亮之後我就去下帖,跟老太太說我的七妹八妹九妹都想邀請你去我家小住半個月,並且留你在我家過年。」
「在你家過年?你家的年夜飯上,無端冒出來一個何小姐,這算怎麼說的?」何當歸覺得不妥,「大過年的做客做到別人家去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無家可歸呢。」
「其實每年過年的時候,你跟『無家可歸』也差不多吧,」常諾一針見血地指出,「我聽說羅家過年有個隆重的祭祖儀式,而每年一到這個時候,你這位外姓小姐就會被剔除在外,我還聽說,你年年都跟眾人一樣往祠堂那邊兒去,可是年年都在大門口就被守衛的家丁攔下了,曰『祠堂重地,外人止步』。我比較納悶的是,像妹妹你這樣聰慧孤高又自尊心強烈的女子,既然年年都被拒之門外,你怎麼還年年往祠堂跑呢?」
何當歸笑意不達眼底:「風公子還真看得起我,竟往我一個沒地位沒威脅的小女子屋裡安插眼線,觀察我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真是讓我受寵若驚。不過很抱歉,我不能跟你走,今年過年我還是要在羅家過,祠堂我還是要去,他們在祠堂裡面拜他們的,我在祠堂外拜我的,誰也不影響誰。」
「為什麼?」常諾納罕,「一個稍微有點眼色的人,也懂得在不被歡迎的時候選擇自動消失一段時間吧。」沒想到何當歸這樣警醒和聰明,只憑他話中的蛛絲馬跡就猜出他在她身邊放了線人,他索性也不去否認這一點。
何當歸裹好了披風,往山洞外走去,聲音穿過洞連洞的石室產生了回音:「懂得看眼色過日子的聰明人當久了,偶爾扮一回笨人,丟一回臉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公子你不這樣認為嗎?」
常諾跟在她身後走,仍然堅持道:「總之從現在開始,你要跟我寸步不離,直到把你轉交到王爺手上為止,你都沒有自由行動的權利。當然,只要你不做出什麼出格行為,我就不封你的穴道,也不再對你用摧心掌,省得你又發小姐脾氣亂動用內力,最後倒霉的還是我。可我仍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毀掉那些人偶,你是嫌王爺把你刻老了嗎?真是刁蠻的女子。」
「刻老了?呵呵,不相干的人做些什麼事,又與我何干,」何當歸反問,「我四妹成天寫你的名字,你會介意她用草書寫還是楷書寫嗎?」
常諾虎目圓睜:「王爺乃何等人物,你怎能拿他跟羅白芍那種惡女相提並論!我聽說當年她火燒水商觀的時候,活活燒死了多名道姑對吧?只不過你們羅家用銀子壓下了這件蓄意縱火案,才讓她免於罪責。而我們王爺濟世為懷之餘,一直都將整顆心擱在你身上,你卻把他當成不相干的人?何小姐你能不能有點良心,你知道嗎,我曾多次勸止他再為你傷神,直到去年的春天,在一場激烈的苦戰中,他為了護住那個裝有你頭髮的香囊而當胸中了一箭,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否則他又怎有時間去玩微雕之類的閒物?」
「哦,」何當歸遙望遠處洞穴的一片漆黑,發表感想說,「像他那樣的大忙人,偶爾借傷休息一回也不錯。」
「你……」常諾一時氣得講不出話來。
何當歸停下腳步緊了緊披風,回頭微笑道:「原來,風公子你從去年開始就不來探望我,其中竟有這麼個緣故,唉,讓他下次別那樣了,只因為他一時犯傻,害得我一整年都沒收到禮物,恐怕還被明日明月二人暗暗記恨上了。煩公子你告訴寧王,頭髮都長在我的頭上,下次送他兩斤又何妨,就當是他給我的那些夜明珠的回禮了。」
常諾聞言,握扇的手暴起了兩根青筋,這一次他想打的卻不是什麼榕樹,而是眼前少女的腦袋!他努力地召喚出理智,一邊大口深呼吸一邊說:「真真是女人心海底針,王爺說他最後一次與你見面,你已從了他了,還幫他扎針療傷,怎麼他一離開你就翻臉不認賬了?你是否在怪他不守信用,沒把正妃的位置留給你?可他當時也是身不由己,而且自從娶了謝巧鳳為妃後,所有原本該給王妃的賞賜他全都托我捎給了你,那謝巧鳳也被他送入冷宮,整個王府中最好的庭院都給你留著,你難道不為之感動嗎?」
何當歸的指尖亮出一枚梅花小針,衝他晃一晃解釋道:「針灸是我的課餘愛好,我手中隨時有針,看見阿貓阿狗都會上去扎一扎,不能算是一針定情。」
「那何阜呢?」常諾凝目逼視著她,「我不信你對那個欺騙你母親的男人沒有怨恨,你大概還不知道吧,當年他去京城任上當官的時候,雖然沒帶走你們娘倆,卻帶走了兩個滿身綾羅綢緞的俏丫鬟,其中一人懷裡還抱著個女嬰,你不替你娘覺得屈得慌嗎?那何阜當年跟你娘成親之前,可是窮得差一點就要帶他全家人去乞討了!他的一切都是你娘給他的,可他卻扔下她,獨自逍遙快活去了!」
「呵,風公子你這樣幹大事的英雄人物,居然把我家那點針眼大的破事兒打聽得如此清楚,真是讓我感動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何當歸滿面嘲諷,腳下的步伐走得飛快,「何阜的確不是個好東西,我又怎能為了這樣一個不是東西的人跟你作交易,賠上我的一輩子呢?我不否認我痛恨何阜,不過恨一個人不一定要殺死他,說句由衷的話,我可是盼著繼父大人能平安出獄,再回來看望我們娘倆呢。」
常諾透過伍櫻閣把何當歸的身世狀況打聽得一清二楚,以為一切事情都在他的計算之內,以為吃定了這個小女子,可以幫王爺順利拿下她,可他不知道的是,世間萬物都可以分析計算,人心卻是不能計算的,更何況他面前的這個少女長著一顆異世之心,是這世間最最無法計算的未知之謎……
「啊!」
正當常諾狗咬刺蝟,對著一個看似單薄柔弱的何當歸無處下口的時候,她卻突然低叫了一聲,整個人向前栽倒。常諾連忙從她身後環腰抱住,同時意識到這深處的洞穴是密不透光的,而她的目力不可能跟他一樣好,走路難免被絆倒,於是他摸出火折子掰開,問:「沒摔到哪裡吧?」
磷火跳動,照亮了何當歸眼前的路,她搖頭道:「不小心被絆了一下,不過被你救了,多謝。」目光落在地上時,口中又溢出一聲低呼。
常諾也低頭去看,剛剛絆過她的那個東西是……一塊半月形的骨頭。普通人或許會把那骨頭當成獸骨一類,不過常諾卻一眼看出,那是一塊骨頭乃是人類的下頜骨,而且是被整個兒拆下來的下頜骨!再往路的前方看,那裡靜靜躺著一小堆這樣的骨頭,足有二三十塊,甚至更多!方才進洞時沒注意腳下的情況,此時登一注意到,常諾也是低叫一聲,連續後退了兩步。
饒是在戰場上見慣了血腥的場景,乍見這麼一堆下頜骨,常諾也不禁心頭發毛,背冒冷汗,要知道,一個人只有一塊下頜骨,所以每一塊骨頭就代表了一個曾經活生生的人——是誰把這麼多的人骨丟在這裡?這些骨頭,是從死人骸骨中取走的,還是從活人身上摘下來的?
常諾偏頭去看何當歸,發現她也是驚懼交加,眼神直勾勾的彷彿在想什麼事,他猜她也一定認出了這堆是什麼骨頭,連忙一把將她的臉按進自己胸口,沉聲道:「閉上眼,別看了,我帶你出去!」語畢抱起她,用最快的速度衝出這一片星月都照不進的黑暗山穴。
出來之後,兩人同時鬆了一口氣,何當歸尤其是如此,剛一出山洞,便感覺心頭鬆快了不少。她想起青兒說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幽閉恐懼症」,在不透光的密室中呆著,人就會不自覺地想起最黑暗的回憶,進而被那些回憶深深折磨。往日自許從不怕黑也不懼鬼的她,這一次出奇地相信了青兒的話,剛剛在山洞中的那兩個時辰,「幽閉恐懼症」竟把她心底埋藏的最深最痛的回憶全挖出來了。
常諾安撫地拍拍她的腦袋,致歉說:「對不起,我上次來的時候山洞裡還沒有那些東西,否則我不會帶你來這種地方。」太可怕了,原本以為羅府竹林裡的山洞是個難得的避世之所,卻沒想到只因人跡罕至,讓這裡同時變成了一個藏污納垢之地。
何當歸聞言抬頭看他,失聲道:「你是說,那些骨頭是最近才被人放在那裡的?」語調高亢尖細的不似她本人的聲音。
常諾點頭,誠實地說道:「我在這裡小住療傷時,一個人悶得發慌就溜躂山洞,這片洞穴群中的每一個地方我都曾走過多次,哪裡有石溝,哪裡拐彎後別有洞天,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卻從未見過那些東西。怎麼了,你嚇出病了嗎?你的眼睛裡全是血絲。」他想用手指去探她額頭的溫度,卻發現不知何時起,他的雙手已滿是冷汗了。
於是他彎下腰把自己的額頭探近,去試她額頭的溫度,皺眉道:「果然很燙,你呼出的氣也燙得厲害,別擔心,我城外的別院中住著一位神醫,我現在就帶你去……」
「啪!」何當歸揚手一掌,用力打在了男子貼近的俊顏上,響脆的聲音驚飛竹林中的幾隻雀鳥。
「你……」常諾惶然退開,只因他感覺覆在面上的人皮面具好像裂開了!
「抱歉,剛好見到一隻蚊子落在你臉上,」何當歸慢吞吞地道歉說,「公子您有所不知,我們羅府的蚊子比別家的蚊子都毒,咬你一口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