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呆若木雞,她淚眼朦朧地看著明日唇畔那滿懷惡意的笑容,她滿心疑惑,明日他……恨她?!為什麼?自己何時得罪了他?
她與他同為王爺的伍櫻閣辦事,這幾年裡兩人搭檔也算默契,只因她初涉情報交易和暗殺等事務,生怕做的不好給大家拖後腿,所以她努力扮演成一個「拚命三妹」的角色,什麼事都衝在最前面,自問把她手頭的事務做得很出彩,還幫了明日不少忙。身為搭檔的他,不感激她也就罷了,為什麼他看她的眼神中竟然有雪亮的恨意?
明日用毫不掩飾的仇恨目光看著何當歸,微笑道,可惜令堂太沒用,居然這樣就放棄了。我暗自揣測道,自古有「七出」,但也有「三不去」:女子無家可歸,不能被休;和丈夫一起為公婆守孝三年,不能被休;之前貧賤,婚後富貴發達,不能被休。你娘嫁給何阜的時候他是個窮小子,帶著老母和姐姐一家吃你娘的軟飯,後來又用你娘的嫁妝發家致富,這些完全符合「之前貧賤,婚後富貴發達」。這樣論起來,其實何家無權休妻,你娘也不用跟他們糾纏不休,只要去衙門遞一張狀紙,再把當年何阜給她打的借條附上作為憑證,就能從「休棄」改判成「和離」,輕輕鬆鬆討回她的百寶匣了。怪只怪令堂不學無術,連這個基本常識都沒有,還效仿孟姜女千里尋夫,你說可笑不可笑?
何當歸訥訥地重複著自己的問題,我娘傷得重嗎?她回羅府了嗎?
明日鬆開對她的鉗制,聳肩道,我依著娘娘你的指示,已晝夜兼程地把令堂送回揚州羅府了。路上,我問她要不要洗個澡換身衣服,可是她躺在馬車裡一動不動,整個人彷彿被抽走了魂兒一般,也不肯搭理我,於是我只好忍受著糞水的難聞味道繼續駕車了。等到了羅東府,我把她往大門口一放,又敲了敲門,過了片刻有羅府家丁來開門,往地上只瞧了一眼就皺眉道,「哪兒來的叫花婆子,討飯討到正大門來了,去去,去去去!要討飯就去角門上等著,這裡哪是你能躺的地方?哎呦,我的天哪……這是什麼怪味兒,臭死了!」說完就把門關了。
何當歸雙手交疊,死死地摀住自己的口鼻,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為什麼?為什麼上蒼對母親這麼殘忍?為什麼自己沒能力給母親搭建一個安全的小屋,讓她永永遠遠都住在裡面不出去,讓她再也不受到任何侵害。
明日倒了一杯桌上的茶,喝一口繼續說,我反覆這樣敲了好幾次門,那個家丁煩了,找了個光禿禿的掃帚去掃地上的令堂,成功掃下台階後,令堂的頭髮滑開露出了臉,那家丁一看立刻被驚到了,「呀!這不是咱們家姑太太嗎?她前兩天不是又嫁去青州了嗎?怎麼躺在咱家大門口當起乞丐了呢?」那家丁一通嚷嚷,把羅府中的人叫出來烏壓壓的一大群,都圍著令堂指指點點的看。最後,羅老太君也被驚動了,顫顫巍巍地掂著小腳跑出來,也不嫌棄令堂衣裙上的穢物,抱著令堂大哭問,川芎,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何當歸也哭得雙肩發抖,問,母親她現在怎麼樣了?
明日又喝一口水,娓娓道來,令堂的嘴唇動了兩下卻說不出話,原來,她是宿涼侵體,著了風寒,把嗓子給倒了。老太君連問幾遍,令堂一張口說話,聲音比破了幾個洞的風箱還難聽,你家老太君六十多歲了耳力退化,一個字都聽不懂,愁得沒法兒。見狀,我只好從石獅子後面走出來,說明了一切。你二舅母聽完後直皺眉,責備令堂說,「你真是太給我們女人丟臉了,我要是活到你這個份兒上,我還回娘家做什麼,直接就近找條河投了算了,還能落個乾淨。」我頗為贊同她的話,何嬪娘娘,你覺得呢?
何當歸痛哭了一陣子,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她多想立刻飛奔羅府把母親接走,可是謝王妃剛去老夫人和王爺處告了自己一狀,說自己不守府規,不敬王妃,不友睦其他妃嬪,興師動眾的鬧了一場。這樣的王府,這樣處境的她,怎樣才能為母親撐起一片天?
明日喝完了茶,臉上一副又想起什麼的神色,哦對了,我臨行前,你家老太君把我拉倒一旁說,你大舅和三舅的事可以緩一緩,但是盼你對你二舅和二姐丈夫的事多多上心,最好是這個月就能辦成。還說,讓你不用擔心你那疑似中風偏癱的母親,他們一家人會好好照看她的。哦對了,那些僕婦搬運令堂的時候,發現她的背上可能之前被衣裙結冰粘住,而她自己大概覺得不舒服,就把那塊布扯開了,卻不小心扯掉一塊皮,如今血糊糊的一片,可嚇人呢,不知那糞水中有沒有什麼病邪,可不要風邪入侵了才好。
明日心情愉悅地看著何當歸咬破的嘴唇,向她揮手作別道,伍櫻閣三日後有一次大行動可別遲到了,娘娘,那後會有期吧,你我三日後西街小樓見。
何當歸呆呆瞧著桌上的「賬單」,臉上的淚痕被風吹乾,一個百寶匣,連累母親受了一場大辱,而她還要繼續為它付賬,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到什麼時候,她才能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自己的母親呢?
等到一切麻煩處理完畢,賬單還清,已是五個月之後了,何當歸再一次向王爺告假,抓壯丁一樣抓到了柏煬柏,讓他陪自己一起去青州找何阜報仇。
恨意湧到了喉頭,馬上就要噴發而出,可是到了青州才知道,何阜一個月前在睡夢中安詳地死去,據說是他患有一種腦疾,早在幾年前大夫就曾斷言,他很可能哪天睡著了覺就醒不過來了。
她恨得暗咬銀牙,何阜這樣死了,真是便宜他了,那個坑害了她母親一生的男人!他甚至不配當男人!不配當人!
當時,柏煬柏安慰她說,因果輪迴,報應不爽,他欠了你娘的那些債,這輩子還不完,要輪到下一世接著還。丫頭,你別難過,下一世你娘就不會那麼倒霉了,說不定第一次嫁人就能撞著個好男人,等將來你娘仙遊的時候,我免費給她念三天的《鳳求凰經》超度她。
何當歸揚眉問,那有朝一日我仙遊的時候,你念什麼經給我超度呢?
柏煬柏沉默片刻說,要是你死了,我就作法給你招魂,把你再救回來,我很靈驗的,所以你永遠都死不了,丫頭。
何當歸閉目回憶著這些往事,想起上一世母親那樣的慘狀,那般的屈辱經歷,仍有一種刮骨的疼痛在她週身蔓延。上一世做不到的事,現在她終於可以做到了,何阜,你休想再傷我娘一分一毫,欠了兩世的債,讓你一世償還乾淨,你項上的頭顱可夠結實,你是否做好了還債的準備呢?
常諾看著面無表情的何當歸,試探性地說:「那何阜在京城鬧市中醉酒傷人,不止丟了官職,還被判坐牢一年,如今就關在京衛大牢,那裡氣候陰潮,環境很糟,經常有犯人被蛇蟲鼠蟻咬傷,然後無聲無息地死去……何家妹妹,四日後王爺將赴揚公幹,假如你願意陪他幾天,那麼……何阜的名字就會出現在被蛇鼠攻擊而喪命的犯人名單中。而令堂撇去了那個累贅,就成了一位寡居的婦人,咱大明朝有個約定俗成的老規矩,孀婦可以隨女兒一同出嫁,到了夫家也算是半個主子——你的意思如何?」
何當歸冷笑道:「既然你家王爺的『病』被治好了,或許他已經不需要我了吧!他的周側妃既高貴又賢惠,和他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風公子你應該撮合他二人雙宿雙飛,而不是在這裡給寧王錯牽紅線。而且我猜,王爺的下屬,就是那兩個叫什麼明日明月的人,他們都是極力反對寧王娶我的吧?」
上一世,何當歸至死也不明白,為何上官明日對她那麼仇恨,甚至恨得不加掩飾。
自從青州一事,雙方撕破了臉皮之後,上官明日幾乎隔一段時間就設幾個絆子,冷不丁讓她踩進陷阱裡。一開始,她以為上官明日是謝王妃的人,又或者是府中那一位妃嬪的暗樁,因為妒恨她分寵太多所以才要下手除去她。可是,每一次跟上官明日交鋒,她又忍不住否定那個推測,只因每一次他看向她的時候,她總是如同置身冰水,那樣強烈的恨,出自他,射向她,讓她不寒而慄。
像上官明日那樣高傲的人,又怎會被王府中那班女人的金銀所收買,假如他只是收人錢財,替人消災,他又怎會對她有那麼強烈的敵意?隱藏鋒芒,不是更可以出其不意的除掉她嗎?
忽而,何當歸想起了臨死前周菁蘭看向她的那種毫不掩飾的冰寒徹骨的仇恨,跟上官明日的眼神驚人的相似,兩者相似到能重疊在一起的地步。再聯繫風揚道出的朱權從前好男色的秘密,何當歸的心間驟然一亮,原來,上官明日那樣恨她,是因為他把她當成了情敵!
「哈哈!哈哈哈……」何當歸被自己這個想法逗樂了,笑得不可自抑,漸漸變得歇斯底里,嚇跑了懷中的小兔。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寧王朱權真是一位風靡大明的神仙人物。不止招惹來女子的桃花,還招惹到一個大男人的桃花。只因為朱權拿她當作擋箭牌,在眾人面前對她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樣,用以遮掩他天生冷情無情的真面目,於是,所有愛上朱權的女人和男人全都把她當成了敵人,一個個都欲將她除之而後快!
原來,上官明日設計讓她母親遭受那般奇恥大辱,只是因為,他愛上了她的夫君大人!又或者說不定,她的夫君大人朱權對上官明日也有意,然後,這兩個人就一直聯手把她耍得團團轉!
常諾面露疑惑:「何家妹妹,什麼事讓你笑得這般開心?你真的不願考慮我的提議嗎?難道你不想除掉何阜?」
何當歸一邊擦著笑出的眼淚,一邊回答他:「聽了風公子你的知心話,小女子突然想通了很多從前怎麼都想不通的問題,現在,我的想法也發生了一點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