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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4章 相逢對面不識 文 / 汶滔滔

    何當歸趁著孟瑄起床的機會,抓起桌上的長衫往他身上套,就算是他要賴在她屋裡,至少也要穿好衣服嘛,等蟬衣她們進來也好給她們解釋「瑄公子迷了路,隨便進來坐一坐」。

    可是這該死的孟瑄一點兒也不配合,身體像麵條一樣軟綿綿的,穿右胳膊他就用右手撓頭,穿左胳膊他就用左手挖鼻孔,氣得何當歸說:「小子,你聽說過江湖上有一種返老還童的邪功嗎?老身就是練那種邪功變成十歲小女孩兒的,你知道嗎,練那種功夫每天都要吸一個童男的腦髓,你再不穿衣服我就吸你了!」

    孟瑄笑得雙肩直抖,邊抬胳膊穿袖子,邊拿一雙妙目研究著她的臉說:「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有趣的人,真想跟你做朋友,對了,那個茶露又是怎麼一回事?」

    「哦,茶露啊,那東西是濃縮的茶精華,一小口就能迷翻一票人,」何當歸半拖半拽的把孟瑄弄下床,像個盡職的小丫鬟一樣,為他整理衣領、前襟和腰帶,又把他按到梳妝台前給他梳頭,同時口中繼續解釋道,「酒能醉人,茶亦然,而且其效力是酒醉的三十倍以上,沾一滴便能讓人沉睡半日以上,雷打都打不醒。只不過這種能醉人的茶露太過於分散,喝十桶茶也不得一滴,還沒醉倒人就先將人撐死了,因此茶醉之事知道的人很少。」

    「你、我、還有你家老太君,我們三人都喝了茶,怎麼你們都沒事?那刺客未喝一口茶,你那珍貴的茶露豈不是只用於我一人身上了?」孟瑄頭一次坐在女子的妝台前梳頭,覺得倍感新奇,於是伸手將台上的妝匣拉過來翻看。

    「非也,茶露最妙的一點就是不止喝了管用,連用鼻子嗅到也能起一些作用,只不過發作的慢而已。至於老太君為何沒事是因為——若單獨用安息草,那麼只對武功高手管用;若單獨用茶露,那麼對任何人都管用;可若是先吸了安息草,再去飲茶露,普通人會二者中和,因此安然無恙,就像老太君那樣;而像你這種身懷內力的人喝了茶,卻會催化開安息草的藥性,立時變得不能走路甚至不能動彈。」

    何當歸自己給自己梳頭的手藝不佳,但給別人梳頭還勉強過關,不一會兒就給孟瑄梳好了一個髮髻,然後打算將他扯到桌邊坐下,給他倒一杯茶扮成來串門兒的客人,可是這廝對她的妝匣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妝台之前坐得穩如泰山,像千斤大佛一樣怎麼拽都拽不動。

    苦拽無果,何當歸只好囑咐他說:「只要一來人了,你就撐著妝台站起來,背著手裝作欣賞我家房間佈置的樣子,你若是聽話,等我有了空就用銀針幫你活一活血,助你盡快排出藥性。」

    孟瑄挑眉看她一眼:「昨天你不是說沒辦法幫我解去藥性,只能等它自己褪散,還讓我將就著對付兩三天?」

    「昨天我困了,不耐煩應付你,」何當歸先含混了一句,頓了片刻又解釋說,「再說我的針灸手法乃世所罕見,只有我的貼身丫鬟才見過,我跟你又不熟,恐你是別有居心的壞人,自然不敢在你面前展露絕技。如今你教我內功法門,又跟我做了朋友,我對你自然不同一些,盼你謹守我會針灸的秘密,莫要將此事洩露給旁人才好。」

    孟瑄笑道:「好啊,反正我也要央求你為我中『合禾七日清』的事保密,話說回來,真不知道你的小腦袋瓜子是怎麼長的,竟比我們這些(大)人懂得的東西都多,真想打開來看看。」忽然他將一個香匣打開,湊在鼻端聞了兩下,低呼道,「沒錯,就是這個味道!紫霄的那個味道!」

    何當歸正在彎腰疊被子,轉頭看了一眼,說:「那個就是用情花種子配出來的香料,除了情花之外,另添加了火烈花、丁香花、茉莉草等馨香植物,我給它取名叫做『無憂香』。」

    「無憂香?」孟瑄詫異,「難不成這個香也是你自創的,外面都買不到的那種?」

    何當歸一邊整理床鋪一邊搖頭道:「這香是我娘親研配出來的,而我只是往裡面添了少許火烈花,並給它起了『無憂』這個名字,因為我每次聞到這個味道就會驅散憂愁……」何當歸抓起枕頭拍一拍,又道,「外面買?胭脂鋪裡你只能買到丁香,藥鋪裡你只能買到情花,余的就難尋了,你這麼喜歡這盒香嗎?那送給你好了,我有空再新做,哦,你用那根綠玉簪給我挑出來一些放到別的匣子裡,我這幾天要用。」

    「喔,那謝謝你了。」孟瑄依言給她留下了一些,將剩餘的一匣子香粉收進他的袖裡,又問一遍,「外面真的買不到嗎?」

    「不知道,你去找找看啊。」何當歸整理好了床鋪,又掛好了床帳,轉身倒了半碗桂花露遞給孟瑄,忽而問他,「紫霄是什麼?一種花嗎?」

    孟瑄擺弄著一把珠花,搖搖頭說:「不,紫霄是一個人。」我的救命恩人和我的妾。

    「哦,那你快喝吧,」何當歸轉身去開門,不忘交代他,「一會兒蟬衣她們來了,你就裝成跟我不熟的很客氣的樣子,就說你迷了路,不小心走到這裡來了,所以進來隨便坐坐,還有,把你弄亂的那些東西給我擺好。」

    何當歸開門端了外面地上的洗臉水,洗了臉之後正要出去潑水,突然驚見一直「行動不便、半身癱瘓」的孟瑄猛然站起來,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就著她手裡的水洗了兩把臉,又用她的毛巾擦乾了臉,一推窗戶就跳出屋去了。

    他在窗外回身,看到她的表情彷彿見了鬼一般,就好心解釋道:「昨晚我真的不能走路了,在你這裡運功化了一夜才好了一些,雖然走路沒問題,可是兩條腿都是沒有知覺的,不信晚上讓你摸摸看——我今晚三更再來,給我弄點兒夜宵,我不吃甜食和麵線。」說完,他衝她揮揮手飛走了。

    何當歸端著臉盆愣了半晌,然後走到窗邊將手中水潑出去,呵!她向來都是忽悠別人的人,冷不丁讓別人擺了自己一道,這可真是終年打大雁,一朝不慎被雁啄了眼。

    「小姐,你起來了!」蟬衣端著晶亮的雞蛋麵線走進來,笑道,「呀,你還自己疊好床了,真稀奇啊,我跟你住了這麼長時間,你從來都不疊被子!」

    何當歸翻了個白眼,問:「你昨天半夜找我什麼事?」老太太那邊來人找了?

    「哦,」蟬衣放下了碗,低頭扭著衣角說,「風言哥哥和風語哥哥讓我來問問你,你能不能不跟凌小姐說他們在咱們府裡住過,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知那位凌小姐是誰,不過看他們求的挺可憐的,小姐要不你就答應他們吧。」

    「風言風語?」何當歸微微皺眉,「以後你不許跟他們講話!」

    「嗯?為什麼啊?」蟬衣詫異地鬆開衣角,勸道,「小姐你別看他們油嘴滑舌,其實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上次摘小白花的時候,有個小孩兒吃的粽子糖人兒掉到地上了直哭,他們就買了兩個糖人兒哄那小孩兒笑呢……而且他們昨晚就已經離開羅府了,我就是想跟他們講話也找不著人了啊。」

    「他們離開羅府了?你是說……他們四個人全都走了?!」何當歸睜大眼睛直盯著蟬衣,見後者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她又問,「摘什麼小白花的時候,你跟那兩個人走得很近嗎?」

    蟬衣連忙擺手道:「沒有,我跟他們就見過三次面,一次是昨晚,一次是上回在鳥鳥丁涼亭,還有一次是你在街上差點兒讓馬踩到那回,你不是讓我和槐花去摘小白花嗎?風言哥哥和風語哥哥也是去摘花的,還說那是他們寧公子預定要採的花。」

    「……火烈花?」

    「是啊!」

    何當歸忽而覺得身體有些冷,坐下抱著那一碗麵線取暖,不會有錯了,如今她已經完全可以確定,那寧淵就是朱權。

    關於火烈花的那一段記載字,她是從王府中朱權的小書房裡看來的,那裡面的書都是他搜羅來的絕版古籍和孤本珍冊,別的地方絕不會有。她記得清楚分明,那一年的一個雨夜,他和她一起在小書房中圍爐品茗,他手裡一本《太上眾經目》,她手裡一本《異草經》。

    她讀到火烈花的時候,看到了兩行墨跡陳舊的批注,注中贊火烈花為「萬藥之鹽」,其字體與他的僅有六成相似,她問後才知,那是他少年時期寫上去的批注,只因後來改練了柳體書法,因此字體跟從前大有區別。而後她微笑提筆,在書頁空白處添了一句「永樂五年十一月八日夜,清逸閱覽,開卷有益,然也。」他也笑著接過筆,在後面加了一句「此書主人權同閱,紅袖添香夜讀書,人生第一樂事,然也。」

    何當歸拿起筷子開始吃麵,咬牙暗恨道,沒想到那人溜得這樣快,昨天在花園裡她已經想好,雖然暫時不想去殺這個少年時期的朱權,畢竟他還沒有害過她,但是她已經想好了一個可以讓他吃不了兜著走的辦法。

    她只需寫一封匿名信,投入揚州知府衙門外的銅龜,信上說寧王朱權私自拜了聖上一心招攬的道聖柏煬柏為師,學得一手精妙的易容之術,經常擅離封地從事各種地下活動,如今易容後化名為「寧淵」藏身於羅府聽竹院。揚州知府韓扉收到這樣一封信,有三種處理辦法,第一是率兵二次包圍羅府捉拿寧淵一探究竟,第二是派人去探寧王其人是否身在大寧,第三是上書給皇帝並附上這封匿名信。

    不論他選擇其中哪一種辦法,當然,最好是三管齊下的雷霆而行,此事的後果都夠朱權好好喝一壺的。畢竟他的一切權勢啊,地位啊,錢財啊,說到底都是他老子朱元璋給他的,一旦朱元璋不信任他了,那他的逍遙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可恨,他竟然跑得這樣及時,若是能遲上一兩天……罷了,這一世她只願跟他做毫不相干的路人,跑了就跑了吧,但願蒼天見憐,讓這個人從此在她的視野和她的生命中永永遠遠地退出。

    「呸!」

    何當歸快速地將口中的麵線吐進漱口的蓋碗中,大驚失色道:「蟬衣,你在面裡加了什麼?白糖?」好甜好膩,難吃得驚人的一碗麵!何當歸的心中一時冒起了一團邪火,這小妮子走火入魔了不成,端來的菊花茶濃得像糖漿,自己也硬著頭皮喝了,怎麼一碗澆著辣椒醬的鹹麵線,她還是要放糖?!

    蟬衣吃驚地掩口,圓溜溜的眼睛睜得更圓了,因為她還從未見過小姐發脾氣的樣子,更何況是對她。

    「又放糖,甜死了,不吃了,睡覺去!」

    何當歸拿桂花露漱一漱口,撅著嘴「咚」地跳到床上,先是面朝裡躺著,然後又扯過被子,藏進裡面生悶氣。

    房間裡悄然無聲地安靜了半晌,何當歸的心中開始打滴漏。滴答,滴答,滴答滴。過度的寂靜,讓她的心中浮現了些許罪惡感和自省——其實說穿了,她氣的只是自己沒能早點認出那個惡魔的真面目,氣的是自己曾經對著他語笑晏晏,甚至把他當成了半個朋友,氣的是自己想起那些往事的時候,依然會有心痛的感覺。這樣的感覺讓她自怨自苦,卻又如同呼吸和心跳一樣,不能中斷,不能和自己的身體分離。

    而這些根本不關蟬衣的事,她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能做出多好吃的東西呢?自己實不該為了一碗麵就對著她大聲嚷嚷,細想起來,自己上一世極為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沒有銀子從道觀帶走蟬衣,如今能得償所願的跟好友天長地久的在一起,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人果然都是得寸進尺的動物麼,得到了又想要更多……

    道歉的話語含在舌間,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這時,她感覺自己的背隔著被子被戳了一下,然後蟬衣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是她的招牌碎碎念:「小姐你不喜歡吃糖的話你就說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不喜歡吃糖呢?雖然你突然把筷子一扔跑到床上來,可是你還是要跟我說你到底喜不喜歡吃糖的!你真的不喜歡吃糖嗎?那大不了我以後不放糖就是了,咦,小姐你莫不是在假裝發脾氣,其實是為了偷懶睡覺?起來起來,你不能再睡了!你再睡就變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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