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白英心中大致明白,老太太是想跟自己交代一些不能公開講的「遺言」,可是羅白英如何願意去冒這樣的風險,萬一那個面具人把她也扣做人質,那她聽了老太太的「遺言」又有什麼用?羅白英靜等了一刻,想讓那個面具人厲聲阻止自己去送茶——既然他不肯叫何當歸過去,定然也不會叫自己過去。可是等了半天,那個面具人都不吭聲,羅白英只好迎上了老太太期盼的目光,拒絕道:「老祖宗對不起,我一向都不會沖茶。」
老太太也知道把羅白英叫到這邊來是一件危險的事,可在場的羅家人中就數她最沉穩可靠,可是沒想到,這個自己平時最疼愛的孫女竟然張口就拒絕了自己「最後的請求」!老太太氣得肩膀有些發抖,偏頭去看羅白瓊,用命令式的口吻說:「瓊姐兒,你給我端一杯茶來!」見羅白瓊聞言後,立刻用手撐住地面要站起來,老太太心中略有寬慰,同時暗道,關鍵時刻還是親生的孫女最頂用!
頂用的羅白瓊在地上掙扎了五六次都沒爬起來,最後帶著一點兒哭腔對老太太說:「老祖宗對不起,我的腿不頂用了,一定是剛才摔斷了骨頭!」奶奶啊奶奶,你老人家都已經淪為人質了,還喝什麼茶?
「我也想喝茶,」耿炳秀突然開口道,「那個穿藍衣服的女人,你快把茶端過來,否則我就捏死她!」說著搖一搖老太太。
羅白英發現面具人突然側頭望向自己這邊,於是惶然四顧,絕望地發現她的左右都是一群穿著淺綠丫鬟服的丫頭,只有自己穿了一身水藍色八搭暈春錦長繡裙!怎麼辦怎麼辦,自己要不要依言過去?
羅白英為難地蹙眉想道,那個綁匪指明讓自己過去,分明就是看出了自己身份高貴,想要多握一個人質在手裡,過去了就有性命之憂,世上哪有明知是死還巴巴地湊上去的道理?可是,他正在用老太太的性命作要挾,自己若是不過去,那老太太一旦殞命,自己不免要落上一個不忠不孝、害死長輩的罪名,那自己以後在羅家就抬不起頭來了……老天何其不公!給了自己一張美麗的臉蛋,卻沒有給自己一副健全的身軀,以致讓自己為了這一樁隱疾而終身都無法嫁人,倘若在羅家沒有了立足之地,自己又能去哪裡呢?
耿炳秀見她杵那裡一動不動,於是補充道:「你先去那丫頭那裡,」說著指了指何當歸,「讓她把她的那個計策悄悄講給你聽,你再過來一字不漏地重複給我聽,只要你辦得好,我就絕對不傷害你!」
羅白英聞言大驚,一旦那個魔頭相中了何當歸的計策,那他一定會立即殺死自己和何當歸滅口,然後再依計逃跑!不行不行,自己絕對不能幫他們傳話!
孟瑄聞言,滿懷興味地打量著身邊那個正在眼觀鼻鼻觀心、彷彿老僧入定一般的小丫頭,現在他已經完全可以肯定,堂上的那個大魔頭對這小丫頭十分忌憚,甚至不敢讓她近身!呵呵,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耿炳秀凝神想了一下,突然看向羅白英說:「八日之前,你曾在半夜落進水裡對吧?其實那次是我推你下去的,而且實不相瞞,我的掌上沾有劇毒,再過兩日你就會全身腐爛毒發身亡,不過你若是肯幫我端茶和傳訊,我就會把解藥給你。」
羅白英聞言幾乎要暈倒了,全身腐爛,毒發身亡?這是真的嗎?為何自己竟然毫無察覺,這些日子以來她雖然略感不適,可是並無中毒跡象啊……他是在詐自己吧!於是經過一番前瞻後顧的考慮,羅白英還是決意垂著頭,一聲不吭地靠在在牆角里。反正這裡距離那個魔頭很遠,他的魔掌也伸不到這邊來,只要自己堅決不肯過去,那個魔頭肯定就會另去物色別的傳話之人了。細想一下,他怎麼可能殺死老太太呢?老太太現在就是他的一道護身符嘛,這樣想著,羅白英乾脆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老太太見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兩個乖乖好孫女竟然沒有一個願意來聽自己的「遺言」,一個走不了路也還罷了,另一個明明能走路,竟然掩耳盜鈴一般地眼不見心不知了!老太太當下臉色鐵青,在心底大罵道,羅杜仲你瞧瞧吧,這就是你的好孫女,你們羅家的好子孫!你發現的那一個秘密不能被你的子孫知曉,也怪不到我的頭上來了吧!
立在牆邊的湯嬤嬤終於忍不住衝了出來,慷慨激昂地喊道:「小姐,我來給你倒茶!」語調中頗有一番老太太上斷頭台之前,親自為她倒酒踐行,祝她一路好走的意味。
「不行,你不能過來!」老太太立刻喝止了湯嬤嬤,她瞇上眼想了片刻,突然睜開眼睛看向何當歸說,「逸姐兒,你泡一個你的紅果茶給我端過來。」不是她不信任紅姜,而是那老頭子曾千叮嚀萬囑咐過這個秘密只能傳給羅家的子孫,逸姐兒她雖然不姓羅,可名字也在族譜上,索性自己臨死之前做個主,給她改為羅姓,倒也合乎規矩了。
聞言,何當歸從她的老僧入定的狀態中回復過來,從容不迫地拈起一朵輕飄飄的白紗帕,朝著老太太和面具人盈盈一禮,淺笑嫣然道:「回老祖宗的話,那個紅果茶不能泡給你喝,」見老太太一臉失望地看著自己,話鋒一轉道,「不過我瞧著甘草推來的小車裡還有不少其他的茶葉,不如就讓當歸給你沖一道珍珠雲霧茶吧。」
「哦?」不等老太太開口,孟瑄突然開口問,「為什麼紅果茶不行?」瞧向她的眼神中滿是戲謔之意,丫頭,其實你那茶就是糖放太多了吧?而且根本就沒有什麼所謂的「正確方法」能泡出好喝的茶來!
之前這小妮子說什麼「已經把沖泡之法寫在那張包茶的油紙上」,眼中分明透著點滴的緊張和不安,後來聽丫鬟說那張紙早就被扔了,她的眼梢又顯露了一絲放鬆和得意之色。若不是因為之前他跟她對弈的時候,在棋盤間發現了她的與眾不同的神采風姿,及步步為營的心計謀略,他也不會如此著意地觀察她,更加不會發現她那溫順平靜的表象之下的真實情緒。
何當歸在心底恨恨地罵了這個死小子一句,臉上的笑容卻更加燦爛了,口中胡扯道:「瑄公子有所不知,有道是『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品茶也是我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品茶又講究的是『和敬清寂』,眼下的情形跟『和敬清寂』完全不沾邊兒,實在是處於焦慮恐慌的邊緣,所以怎麼能喝那性烈如酒的紅果茶呢?當然是應該來一杯珍珠雲霧茶安撫情緒了。」
孟瑄見這樣也能讓她自圓其說的圓回來,一時無語,而老太太則沉聲道:「好,當歸!你就給外奶奶泡一杯珍珠雲霧茶端過來吧,外奶奶有幾句體己話要跟你說說。」
一時大殿內人人屏息,看著何當歸將泥爐、滌器、茶具、茶則、茶夾、香爐等物依次擺放到茶案上,並取了水置於淺紅色的泥爐上烹煮。
少時水沸了,微微的水氣盈繞開來,而何當歸先向著主位方向盈盈一禮,然後垂眸靜坐,取過茶夾用沸水將茶具一一燙洗乾淨放置在一旁,又用茶勺取了二分茶葉傾於雪紙上略分粗細,這素綠的雲霧茶之中茶梗較多的部分都被分出來,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何當歸將這些茶梗置於香爐內,並從自己的小水袖中取出一支火折子點燃。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此事頗為不可思議,一則,從來只聽說「焚香」,未聽聞過有「焚茶」的,二則茶葉雖屬草類,卻不能輕易點得著火,怎麼她一點就著了呢?
孟瑄就站在她的左邊觀望,但見女孩一雙清澈的眼眸,彷彿深秋山谷中的一池潭水,靜謐平若,與剛才嗔視暗罵自己的時候彷彿判若兩人……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抑或兩者都不是?
當是時,大殿之上人人自危,哪裡是悠閒品茶的時候,眾人各懷心事,看著正中央那個閒適自得、與周圍環境極不搭調的女孩子。
她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根小草棒,撥弄了兩下香爐,但見一縷淡淡的碧煙飄浮而上,宛若實質,女孩用春蔥般的細指在煙上輕撥,讓碧煙瀰散開來。那縷煙中的味道竟然不可思議地瀰散到整個寬廣的空間中,令人嗅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卻有一種由衷的愉悅感從心底升起,只見眾人紛紛輕舒一口氣,牆角邊羅白英等互相攙扶著的一群人裡,十人有九人都能面色如常地站直身子了。
忽而,欣榮殿的穿堂風從四角的窗戶進來又出去,帶走了滿室的碧煙散發的味道,不知為何,多數人卻覺得鼻端又襲上了另一般馨香。
就在眾人沉迷於這個香味時,茶案前的何當歸已經一氣呵成的投茶注水,沖好了一茶甌珍珠雲霧茶,然後抬眸對堂上微笑道:「大俠,我這茶有四道,須得就近品嚐為最佳,不如你和老祖宗一起賞光過來坐坐吧。」
眾人滿以為那個說話態度強硬的面具人會斷然拒絕,沒想到他卻很聽話地押解著老太太徐徐走下台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茶案邊坐下。何當歸與孟瑄在茶案左側落座,老太太與面具人在茶案右側落座,三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何當歸的臉看,孟瑄心道,這樣近的距離我是可以救下羅老太君的,我要不要出手呢?不如再等等吧,說不定過一會兒爹就來了。
耿炳秀問:「丫頭,是哪四道茶?」
何當歸斟出第一盅茶,盈盈走到了老太太身邊,而一旁的耿炳秀見狀,搭著老太太肩膀的右手又加重了兩分力道。不過,何當歸卻越過了老太太,把那盅茶遞給了耿炳秀,淺笑道:「第一道茶叫做『君問歸期未有期』,大俠你且試試看。」耿炳秀接過茶捧在鼻端聞香,卻良久不去品嚐——畢竟他的嘴在面具下方,想喝也無從喝起。
何當歸待要再說什麼的時候,老太太卻突然把何當歸拉近,附耳迅速地跟她說著什麼,耿炳秀雖然略有不滿,但也未加阻止。如此過了片刻工夫之後,何當歸拍了拍老太太的肩頭站起身來,又去倒了第二盅茶,清亮的茶線如飛泉般落進雪瓷茶盅,注到七分滿時就停住了,然後她將這盅茶敬給了老太太,柔聲道:「老祖宗勿憂,所謂世事變幻如棋,未必就會到那一步,請先嘗嘗這一道『巴山夜雨漲秋池』吧。」
老太太交代完了自己的機密遺言,只覺得心情立時一送,雙手接了這盅茶去聞時,更加覺得人世間的三千煩惱彷彿都盡數散去了,輕啜上一口,老太太閉目細品半晌,方道:「老身……很多年沒喝過這樣的好茶了。」話語中的回味無窮,讓旁觀者對那杯中茶的味道好奇和嚮往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