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段曉樓跑來央求他出面說一個媒,求娶那小丫頭為正妻。他表面上找了幾個諸如「無父母之命不妥」「門不當戶不對」「婚姻大事宜三思而後行」之類的借口推脫了段曉樓,其實他只是有點害怕再看見那樣一雙眼睛。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自從在廚房後巷看過了那一幕之後,回想起上一次太善將她叫來回話,詢問死而復生之事的時候,她瞧自己的目光,就是那種冷森森的審判式的目光!
再後來回到了京城中,上次求親失敗的段曉樓聽說自己即將二赴揚州辦差,又來央求他去羅家說媒,鬼使神差的,自己竟然一口答應了此事。
所以這一回來揚州,除了處理揚州知州魏閎貪污案之外,他其實是充當媒人來替段曉樓向這個小丫頭提親的。他一直疑心,道觀中是自己看走了眼,那個小丫頭並沒有那麼高深莫測的內在,沒有那麼犀利如刀的眼神,大部分的那些內容都是他憑空想像出來的虛幻之物,只要再見她一次他就會發現,她其實只不過是個稍有些小聰明的普通女孩子罷了。
這一次他便服出行,單獨赴揚,被銅面少年行刺後身負重傷,逃至羅府苦竹林的山洞之中療傷。不想有一天夜裡,他的邈屍功突然反噬經脈,令他痛苦異常,跑出去吸食了一個羅府侍衛和一頭獾豬的鮮血才略有好轉。他料想,聶淳一定會來找自己興師問罪,甚至會對自己狠下殺手,於是提前在山洞中做好陷阱,果然,聶淳真的來了。自己先放低姿態,向他求饒,大談昔日同門之情,然後在對方心念鬆動的一刻出其不意地發起攻擊,並且放出了山洞中的各種陷阱展開襲殺。奈何自己身負重傷又處於走火入魔的狀態,雖成功讓聶淳的右臂中了一支淬毒的狼牙箭,但最終還是令他逃脫了。
耿炳秀猜想,今日包圍羅府的那些官兵一定是衝著自己來的,一定是聶淳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煽動了官府,令官府的人相信羅府中現正藏著一號朝廷兇犯,而且兇犯的武功高強,於是官兵才會這樣大張旗鼓地包圍羅府。耿炳秀很想逃出羅府,可是他的邈屍功還在不斷地反噬自身,讓他的功力時而很高,時而又變弱,在這種不利情況下,想不去驚動官兵、安全地離開羅府是很難辦到的,所以他才打算擄劫一個重要的人質,迫使官兵撤離羅府,任他從容離去,而年老體弱的羅府老太君就成了他的第一下手目標。
於是等段曉樓、孟善等人離開了大殿後,他就找準時機從氣窗鑽入,成功擒獲了他的目標獵物。這時候,那個姓何的小丫頭突然走到了他的面前,用她那一雙清冷瀲灩的黑瞳鎖住了他,蠱惑般地說著:「若是你告訴我你的臉譜是哪兒來的,我可以教給你一個平安離開羅府的法子。」
這一刻,耿炳秀突然有一種被對方看穿,無從迴避無所遁形的感覺。區區一個揚手一掌就能轟得四分五裂的弱小女子,為什麼會這樣令自己心生畏懼?他要去聽她的那個所謂的能「平安離開羅府」的方法嗎?還是要現在立刻殺死她,殺死那雙眼睛,也殺死自己心中那片未知的恐懼?為什麼自己要去聽她的方法,自己已有羅老太君在手,已經有了全身而退的把握了!對,殺了她,防患於未然!
近在咫尺的老太太感覺到面具人身上驟然迸發的強烈殺意,急忙大叫道:「逸姐兒!你快退下!」如今情勢堪危,少死一個是一個,若是羅杜仲最心疼的外孫女也死了,她才真的是無顏去見那個老頭子了。
而孟瑄聞言,一把推開了正在跟自己大眼瞪小眼的彭漸,驚見堂上的面具人左掌之上光暈閃動,分明是在凝聚功力,以求一擊斃命、斃屍,為什麼?對付一個小女孩,何至如此?
孟瑄略作猶豫站到了這個小丫頭左側,他要出手相救嗎?若是去接這一掌只恐要動用他八成的功力,而他如今正在極力去韜光養晦,除非是面帶銅具的時候,余時他是絕對不露崢嶸的。去年一次為救一個馬蹄下的幼童,他動用了兩成功力,就已經讓父親驚為一個天賦異稟的習武材料,還破格封他做了先鋒小將,把他放到戰場上磨練,以致讓庶出的兄長孟賢又妒又恨,幾番同室操戈……
眼前,羅府不只有父親在場,還有那個錦衣衛的段曉樓,而且風揚寧淵的那一對組合也處處透著古怪,自己一個區區十一歲男孩之身,若是顯露真本事接下了那一記邈屍混元掌,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可自己若是不出手,那個膽大妄為的下棋神童小丫頭就會死無全屍,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無辜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袖手旁觀嗎?
老太太和孟瑄等旁觀者都感覺到了面具人的殺意,那身為面具人的攻擊目標的何當歸又豈能懵然不知?
被那道殺意鎖定的何當歸隱隱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略有刺痛,她也明白那個人手掌上的光暈乃是功力凝結到極致時的表現,那種程度的攻擊,甚至比馬蹄的當胸一踹還要猛烈數十倍,憑自己那個傳說中的護體真氣肯定是擋不住的。可此事實在太奇怪了,對付自己這樣一個看上去弱到不能再弱的小女孩,有必要動用如此高深莫測的神功嗎?果然,一個能去徒手撕百鳥的彪悍人物,腦袋中的想法根本不是他們這些正常人可以參悟到的。
「呵呵,」何當歸露齒一笑,笑得老太太和孟瑄心頭一緊,「這位面具大俠,你都不聽聽我說什麼就要將我攆走嗎?所謂『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聽一聽我的法子對你也沒什麼損失吧!」
耿炳秀心中道,是啊,我可以聽完了再殺她啊,這個精靈古怪的小丫頭說不定有什麼更好的奇招良策呢?於是他當即收功,衝她頷首道:「那你說吧。」
老太太和孟瑄心頭一鬆,卻聽何當歸不知死活地說:「啊?你讓我說?可是我剛剛不是說過了麼,你必須先告訴我你的面具是哪兒來的,我才肯把我的好計策告訴你,別墨跡了,你先說吧!」老太太和孟瑄聽得暗暗抓狂,呸呸呸,你小丫頭才活到十歲就嫌命太長了嗎?
耿炳秀滿腹疑惑,她幹嘛對我的面具如此感興趣?莫非這面具中還有什麼秘密不成?反正面具在我手中,以後再慢慢研究吧。於是他如實答道:「我從地上撿的。」
「……撿的?」何當歸蹙眉,「你沒騙我?」
耿炳秀反問:「有這個必要麼?」你馬上就是一個死人了,對一個將死之人何必撒謊?
何當歸不死心地追問:「你從哪兒撿的?怎麼撿的?」
耿炳秀大不耐煩地回答道:「就是從羅府的一條花徑上,一彎腰撿到的,好了!現在你可以說說你的錦囊妙計了吧?」聽得老太太和孟瑄大呼詭異,一個堂堂的大魔頭不但細細回答一個毛丫頭的雞毛蒜皮的小問題,還向她求教「錦囊妙計」?這魔頭的頭讓驢給踢了吧?
何當歸垂頭一想,對方確實沒有騙自己的必要,既然他連老太太都敢公然綁架,又有什麼是敢做不敢認的呢?桃夭院周圍都是花徑,地點倒是符合,可掛在自己房裡的臉譜怎會跑那裡去呢?這面具人還對自己的「計策」表露出了一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的樣子,此事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他天性虛心好學,喜歡不恥下問;第二種可能就是……他根本是認識自己的,還知道自己的能耐不小!
這樣想著,何當歸突然邁開步伐,徐徐地往面具人和老太太的方向走去——「你站住!」老太太,孟瑄,以及耿炳秀齊聲制止道。
「站住!」耿炳秀警惕地問,「你過來想幹嘛?」
何當歸一臉無辜道:「你不是要聽我的錦囊妙計嗎?我當然要走過去悄悄講給你一個人聽啊,否則讓他們都聽見了,」說著一指重裝戒備的孟瑄和彭家兄弟,「那我的妙計就不管用了。」耿炳秀的下巴略揚,剛想說話,何當歸又堵住他的話頭說,「喂喂,若是你想遣他們出欣榮殿去,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他們三個都是滑頭的傢伙,出去之後難免會商量出什麼詭計對付你,所以你還是將他們至於眼底監視著的好。」
耿炳秀原本是不會將這些十幾歲的毛頭小子放在眼裡,可是自從經歷過被銅面少年刺殺的事之後,他對任何人都不敢掉以輕心了。沒錯,決不能讓在場的任何一人離開大殿,跑出去商量對策或者通風報信,可是他也不想讓那個丫頭靠近自己,只一看她那一雙微微發亮的眼睛和迫不及待要過來的架勢,他就覺得她在打著什麼對他不利的鬼主意。
何當歸無害一笑,用誘哄的口吻說:「大俠,你那麼強大,而我既不會武功也不會咬人,你就讓我過去說嘛,大不了,你聽過我的計策覺得不滿意,那你就……隨便處置我好了!」
耿炳秀沉吟著不說話,怎麼想都覺得可疑;老太太覺得外孫女這一番言辭作為,肯定是想要過來營救自己,感動之餘,又覺得她這根本就是飛蛾撲火,白白送命,因此不斷地擠眉弄眼示意她不要過來;孟瑄見一個修煉了至陰至毒之邈屍功的大魔頭對那小丫頭如此戒備,不由得在心中猜測著此事的各種可能性,同時對那個小丫頭產生了更多的興趣;彭時緊緊拽著弟弟的胳膊,防止他又跑出去做什麼傻事,同時又在他的耳邊重複了一遍剛才約定之事;而大小姐羅白英此刻跟一眾丫鬟嬤嬤立在牆邊,緊張地觀察著事態的發展變化,若是那些嚇得雙腿發抖的丫鬟們有心情去打量她的話,她們將會驚奇地發現,原來大小姐那一雙總是遙望著虛空的桃花眼也可以正常地平視和直視別人!
正當雙方僵持不動的時候,去偏殿更衣歸來的羅白瓊瞧見了這一幕,雖然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不過現場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羅白英和下人們藏頭縮腦的樣子,以及扣著老太太咽喉的那個可怕的面具人——「啊!啊!」羅白瓊嚇得放聲大叫。
耿炳秀抬手一掌轟飛了離她最近的那張桌子,沉聲喝道:「閉嘴!」
於是羅白瓊立刻閉嘴,同時腿一軟「光當」坐在地上,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好可怕啊!早知如此,她就跟關家兄妹一起留在偏殿了!剛才如廁完畢,她正要跟關家兄妹一起結伴回來,可那二人卻同時說他們感覺不勝酒力,因此想在偏殿略歇一歇再回去,於是她只好獨自穿過黑暗的長廊回到欣榮殿。好恐怖的面具人,誰來救她?
「老太太,三小姐的紅果茶和茶具都取來了!」一身黃衣的甘草弓著個腰,推著一輛鈴鈴作響的小推車走進大殿,抬起頭笑道,「奴婢還取來了……啊!」甘草也被大殿中的這一幕嚇到了,老太太被面具人掐住脖子,好可怕!
耿炳秀十分不耐地冷哼一聲,吵死了,若不是因為那丫鬟是從對面正門進來的,距離太遠打不到,他一定如法炮製的給她一掌。
看了面具人剛才露的那一手隔空劈桌的神技之後,羅白英和一眾丫鬟嬤嬤都嚇傻了眼,若不是彼此相互攙扶著,定然也會像羅白瓊那樣一屁股坐在地上。此時此刻,整個大殿上還能稱得上神色如常的兩個人,就當屬何當歸和孟瑄了,而後者更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前者看。這丫頭究竟是什麼人?還是根本不是人?她究竟是不知死為何物,還是她已經死過一次,深深瞭解過死的時候的滋味,因此無所畏懼?
「我想喝茶,」老太太突然看向羅白英說,「英姐兒,你去沖一杯茶來端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