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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出出不去 文 / 天琊海礁

    平靜的湖面上,忽然起了洶湧的浪濤,就彷彿風和日麗的海岸,驟起暴風,風在呼嘯,海也在呼嘯。

    又彷彿在湖底來了兩條上古洪荒時的蛟龍,正在海中作生死的搏鬥。

    神水宮的弟子都吃驚的跑了出來,這一潭澄清的湖水,本是她們心目中的「神湖」,如今怎會變成了「魔湖」?

    又見湖水忽然壁立而起,在初升的陽光中看來,就宛如一道碧綠的水晶牆,燦爛生光,不可方物。

    剎那間,這水晶牆忽又消失,水面上接著泛起了一連串的漣漪和水泡,又宛如有個多事的妖神,在湖底升起了一爐魔火,將整個湖的水都煮沸,然後再將天地生靈一起投入,供他咀嚼。

    這景象壯麗奇幻,卻又帶著一種不可形容的妖氣,令人見了不但目眩神奪,而且毛骨悚然。

    神水宮弟子大都是自幼就入宮來的,在這種環境中生長,使她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和凡俗中的人不同,也不該有凡俗中那些凡俗的感情,所以她們從不知道「愛」是何物?也從不知道「恨」是何物?「恐懼」這兩個字,她們更覺得是十分可笑的。

    可是現在,她們心裡卻起了一種莫名的震顫,彷彿覺得已有種不可抗拒的災禍將要降臨到她們身上。

    有些人甚至覺得她們生存的天地已將毀滅。

    這不但是一場空前絕後的惡戰,也是一場妙絕人寰的大戰,其中變化之奇妙,除了當局者只怕誰也無法體會。

    這一戰更甚於昔年的天下第一劍客與韓文的劍道爭雄,當日。黃魯直親眼目睹了韓文的威勢,戴獨行的人雖然並不在場,但他也在數里之外感受到了璀璨的劍芒。

    正所謂滿堂花客三千醉,一劍光寒十四州,那一戰。已經算是江湖武林十年來少有的大戰了;

    但今日一戰,卻更甚那一戰,似乎乾坤已被倒轉,日月黯然無光……很難想像,人力,竟然會有這般強大!這已經如同妖魔一樣了!

    「可怕!太可怕了!」;

    戴獨行這位老爺子歷經江湖六十餘載。沒錯!這還僅僅是他在江湖上初露崢嶸到現在,六十餘年,他見過多少事情?他甚至見證過天下第一豪俠鐵中棠與魔教教主獨孤殘的巔峰之戰!

    但今日的光彩,實在是攝人心魄,難以讓他自拔!是以,他喃喃自語。甚至忘記了被水母陰姬打出來的水花堪比暗器,劃傷了他的肩膀,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小心!」,楚留香連忙將戴獨行拉過來,看了黃魯直一眼,又向後退去了不少。

    黃魯直幽幽一歎,看著手中的長劍。黯然地搖頭,道:「黃某六歲學劍,至今也有四十載,原本自己與觀魚老人可以煮茶論劍,可以與薛衣人一較長短,可韓先生接連兩戰……實在是讓黃某連抓起手中的劍的勇氣都快沒有了啊!」

    楚留香摸著鼻子,他雖然不會劍法,當他品劍的能力也是天下聞名,無奈的苦笑道:「黃老前輩無需這般!他啊……就是個怪物!可現在,我還是為他擔心!這一戰。他只怕不輕鬆啊!」

    「哦?」,戴獨行醒過神兒來,道:「他現在盡佔上風,把水母陰姬壓制住了,香帥又何出此言?」

    「戴老爺子!一鼓作氣啊!」。楚留香砸了咂嘴,道:「若論及內力,水母陰姬更勝於他,他太驕傲了,可以克制水母陰姬的寒冰綿掌卻不用,非要用劍;佔據地利,水母陰姬已經立於不敗之地,若韓文不能一鼓作氣,怕是……難了!」

    韓文自然不知道他們的話,他現在已經被鏡湖中的驚濤駭浪所包圍,只覺得身上負擔的壓力已越來越大,全身的血管都似已將爆裂,鼻子裡也已將嗆出血來。

    水母的掌力本就是在水中練成的,別人的掌力在水中發揮不出,但她的掌力卻不過打了個折扣而已,韓文讓了地利,又不用寒冰綿掌克敵,純粹是自找苦吃。

    此時此刻,韓文只覺得四面的水似乎已越來越濃密,濃得就像血一樣,他的身形已漸漸被滯住,漸漸不能移動。他自知已到了死亡的邊緣,已經有些忍不住想要用寒冰綿掌了!

    誰知「水母陰姬」的身法竟已慢了下去,舉手投足間,也漸漸有了種力不從心的現象,韓文心中是暗暗蹙眉,他實在想不到水母陰姬內力那麼深厚,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手中的劍停了下來,韓文一躍而起,不是向前,而是向後,他拉開了與水母陰姬的距離,道:「你剛才的表現……已經死了!」

    水母陰姬自水底出來,喘不過氣來一樣,臉漲得通紅,高手過招,一瞬間就可以判定生死,韓文剛才已經可以置她於死地了,可他卻沒有那麼做。

    喘息了良久,水母陰姬喝道:「你剛才不出手,你會後悔的!」

    「我從不會對自己的做事原則後悔!我說要與你公平一戰,自然要公平!」,韓文傲然的說道,同時,他也緩緩的舉起手中的雙劍,一劍橫於胸前,一劍豎於背後:「你調整好了嗎?」

    韓文本想不通水母陰姬怎麼會如此,但現在他明白了,水母陰姬是有……哮喘病的!因為哮喘病,她也練就了如同楚留香有鼻竇炎,用皮膚呼吸的特殊功夫,很奇特。

    如果楚留香在水裡就像是魚一樣呼吸,那麼水母陰姬就像是——海豚,一旦體內儲存的氣不足,她就會犯病,水母陰姬沒想到韓文竟然如此厲害,幾十招下來,她不得不沉在水下,借住水的能力來與韓文相爭;

    她更想不到的是,這麼多招下來,她竟然不能擊敗韓文,體內的氣不足。又被韓文壓制,自然是難以呼吸,勁道弱了很多,韓文可以取她的性命,偏偏卻放過她了。

    「瘋了!他這是瘋了!」。楚留香連連搖頭,他自忖,就算是連同黃魯直與戴獨行上前,與佔據地利的水母陰姬搏鬥,只怕三五十招之內,水母陰姬也能殺了他們。韓文……竟然如此托大!

    「他雖然放棄了殺掉水母陰姬的機會,水母陰姬的招式也還是那樣的凌厲,令人震撼,但她的氣勢……再也壓不到韓先生了!」,黃魯直長歎一聲,道:「這是王道之劍!水母陰姬要敗了!」

    楚留香偏頭看了一眼黃魯直。又看向鏡湖中搏鬥的兩個人,久久不語,但他卻不住的點頭。

    或許是覺察到自己在氣勢上處於弱勢,水母陰姬與韓文且戰且行,卻是也學韓文主動的放棄地利,以圖扭轉在氣勢上的下風之勢,她在陸地上也是一個超級高手。但……絕對是比在水中弱了不少。

    兩個人直打的天崩地裂,樹木成片的倒下,亭台樓閣被悉數摧毀,本來寧靜的神水宮,卻是被攪得天翻地覆,一直生活在這裡的神水宮弟子全都是末日來臨一樣,誰也想不到竟然會是這樣。

    「你放棄了地利,雖然在氣勢上扭轉過來,但你勝不了我了!」,韓文一邊打著。一邊說道:「三十招內,我就能取了你的性命!不知以為然否?」

    「狂徒!等你殺了我再說吧!」,水母陰姬嬌斥一聲,又是排山倒海一般的掌力拍來,空氣中都是爆響之聲。迷霧也全都被吹散,勁風呼嘯,著實嚇人的很。

    韓文不緊不慢、平平無奇的刺出一劍,以點破面,水母陰姬的掌對他沒有任何的影響,他的步履依然殷實,一步一步的向前,一步一劍,不斷的破去水母陰姬的招式!

    剛好第三十招,韓文的劍,陡然間變了,像是九幽而來的厲鬼一般,殺意沸騰!腳步一踏,宛若縮地成寸,逕直的刺向水母陰姬雪白的脖頸咽喉之處!

    一劍西來,天外飛仙!這就是自葉孤城處傳承而來的劍!

    水母陰姬似乎連凝練內力都做不到,她心生恐懼,平生第一次竟然想要逃走,她想要變換身法,躲過這一劍,可以她的武功造詣,她已經看到了,自己就算是有二十三種身法變換,依然要葬身劍下!

    死亡是如此之近,水母陰姬幾乎絕望了!她的手腳都動彈不得,她眼睛裡已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種悲哀乞憐之意。韓文忽然發現一滴晶瑩的淚珠,自她眼睛裡流了出來。

    淚珠浮游在她蒼白的面靨上流動著。死亡,是公平的,在死亡面前,最偉大的人也會變得很平凡,劍鋒距離水母陰姬僅僅是那麼米粒兒一樣的距離,停了下來。

    韓文收了劍,道:「我贏了!」

    水母陰姬閉上了眼睛,默默地轉過身去,在她的背後,就是她的庭院,她的房間,走了好一段距離,水母陰姬突然轉過頭來,道:「你也有怕的東西嗎?」

    韓文微微蹙眉,良久,道:「有!但我怕的東西跟你們可能有些不同!」

    「不同?」,水母陰姬皺眉,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韓文點了點頭,忽然笑道:「本質上也相同,我也怕死!正因為如此,所以要比所有人都強……驕傲的人都是活不長的!失敗,也許是新的開始,你,無需自尋短見!」

    水母陰姬一言不發,正因為韓文瞭解她,所以他才知道,水母陰姬只怕是想要自尋短見去。

    他的勸說卻沒起到任何作用,水母陰姬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整理好了自己有些褶皺的衣衫,如老僧入定,彷彿永遠再也不願醒來,就算是死,這個女人也崇尚著從容不迫的死亡。

    石門漸漸闔起,漸漸擋住了韓文的視線,將「水母陰姬」隔絕在門裡,非但隔絕了整個世界,也隔絕了她的生命。這門,卻是她自己造成的。

    韓文歎了口氣,知道今夜只怕任何人再也見不著她了,他若從來也沒有見過陰姬,他絕不會覺得有絲毫遺憾。但現在,也不知怎地,他心裡竟覺得有些傷感。

    也許,這就是高手寂寞的感覺吧?

    「你怎麼樣了?」。楚留香已經趕了過來,伸手拍了一下韓文的肩膀,雖然他知道韓文很討厭有人拍他的肩膀,他還是忍不住這樣做了。

    「噗——!」;

    韓文一直站在水母陰姬的院子前,被楚留香拍了這一下。卻是一口血箭噴了出去,嚇了楚留香一跳;

    韓文道:「有沒有水?給我喝幾口!呼!別擔心,內腑被震傷了而已,畢竟是水母陰姬,就算是我也不能全身而退就是了!」

    戴獨行與黃魯直也趕到了,相視無言。

    韓文突然道:「人都到齊了。那麼……出去吧!這裡,讓人不太舒服啊!」

    說完話,他拔腿兒就要走,楚留香卻是叫道:「等等!」

    韓文回過身,道:「你難道還有事情要做?」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不是!我是在想……怎麼出去!」

    「嗯?」。韓文面有驚奇之色,道:「原路返回……難道行不通?」

    楚留香點了點頭,顯得很無奈,說道:「進來的路與出去的路不是同一個!就算是你進來的那一條也是如此,我們現在,出不去,需要另尋辦法!」

    韓文面皮抽搐。良久,才問道:「你們是怎會來的?是不是蘇蓉蓉終於還是將入宮的途徑告訴了你們?那出宮的路徑呢?她難道也不知道麼?」

    楚留香苦笑道:「你走了之後,我們就求她說出來,萬般無奈之下,這才告訴我進來的路徑,但出去的路……他也不清楚!」

    韓文有些鬱悶,問道:「她自己有沒有跟你一起來?」

    楚留香聳了聳肩道:「她怕跟我們一起來有所不便。」

    韓文道:「那麼她的人呢?」

    楚留香道:「她說,她要趕到那菩提庵去,去尋脫身之法,現在看來。我們需要過去了!」,他笑了笑,接著道:「她倒是對你甚有信心,說你此戰必勝。」

    戴獨行在一旁苦笑著道:「看來她只不過有點為我們擔心,再三勸我們莫要出手。可是我們一到這裡,就將她的話全都忘了!一把年紀,臉都丟光了!」

    黃魯直這時也走了過來,訥訥道:「敝友是誰,韓先生現在想必早已知道了,他早年所做所為,雖令人無法同情,但近年來他已改過自新。」

    韓文搖了搖頭道:「他的事我都已知道,也很同情他,只可惜他……」

    黃魯直面色慘變,道:「他……他莫非已遭了毒手?」

    韓文不語。

    黃魯直嗄聲道:「論起他昔年之行事,也的確死有餘辜,可是……可是……在下仍想知道,究竟是誰殺了他的?」

    楚留香天生就是八面玲瓏的心,許多事情他稍加推斷就知道了,插言道:「殺他的人也已被人殺了,我想而且是神水宮主為他報的仇,如今他們一家三口,想必已在天上團圓,前輩又何必再為他傷心?」

    黃魯直黯然垂首,喃喃道:「不錯,以他的罪孽,落得這樣的下場,老天也不能算是虧待他了!」

    話雖如此,他目中還是難免熱淚盈眶。

    楚留香道:「水母陰姬呢?」

    韓文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間屋子,還是沒有說話。

    楚留香搖了搖頭,知道問不出什麼,他忽然轉身望著那神水宮的弟子,含笑道:「姑娘的芳名能告訴我嗎?」

    這少女是伺候水母陰姬起居的,剛剛被水母陰姬趕出來,本已聽得眼睛發直,走也不敢走,此刻又吃了一驚,吃吃道:「我叫南蘋。」

    楚留香柔聲道:「我們想到外面的菩提庵去找人,不知南蘋姑娘你能帶路嗎?」

    南蘋望了望那道已關得緊緊的石門,道:「師父並沒有要我帶你們去,我自己也不敢作主。」

    楚留香笑道:「姑娘只管放心,你帶我們去,她絕不會怪你的。」

    南蘋咬牙閉唇,似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楚留香輕輕拉住了她的手,道:「我們走吧!」

    南蘋的臉也紅了,想掙脫他的手,卻垂下了頭,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居然癡癡的跟他走了出去。

    黃魯直歎了口氣,搖著頭道:「無論多凶的女孩子,一見到這楚香帥,好像就變得一點法子也沒有了。我真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

    戴獨行也笑了,道:「老弟,如此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黃魯直道:「難道他對女孩子真有什麼魔力,我怎地連一點也看不出?」

    戴獨行笑道:「你若也看得出,那就糟了!」

    「為何?」。黃魯直忍不住問。

    戴獨行笑道:「那江湖上就要少了一個君子劍,多了個黃香帥!哈哈哈……」

    瀑布瀉入湖中,湖水又自地下流出,瀑布不竭,湖水不溢,生生不息。永無斷絕,這正是大自然的玄妙。

    韓文他們沿著一道地下的水流往前走,只覺地勢漸高,盡頭處又有十餘石階,石階上就是出口。

    南蘋道:「這上面就是菩提庵,也是本宮的門戶之一,若有人想要入宮。這是最方便的法子,因為大師姐看來雖凶,其實心腸卻很軟,別人若是對她苦苦哀求,她很少會狠得下心來拒絕的。」

    走過這一段路後,她似乎已和楚留香變得很熟了,非但再也不害怕,一隻纖手也始終讓楚留香拉著,沒有掙脫。

    但楚留香卻在暗暗著急,她們的大師姐既然心很軟。那麼蘇蓉蓉她們此時為什麼還沒過來接應他們出去呢?

    韓文突然問道:「聽說從這裡入宮的人,都是被裝在箱子裡送進來的,是嗎?」

    南蘋顯然是有些害怕韓文,手上抖了抖,道:「不錯。因為大師姐不能離開菩提庵,所以只有將人放在竹箱裡,讓箱子浮在水面上順流而下,這出口就在大師姐所坐的蒲團下,我們平時很少到這裡來,因為自從大師姐獲罪之後,師父就不准姐妹們和她來往。」

    楚留香忍不住問道:「她究竟犯了什麼罪?」

    南蘋道:「這……我不大清楚了。」

    她顯然不願再說起這件事,匆匆走上石階,將壁上的鐵環輕輕敲了敲,只聽叮噹之聲,宛如龍吟,四面石壁都起了回應。

    南蘋道:「因為大師姐終日坐在蒲團上,極少走動,所以只要鐵環一敲,她立刻就會知道。」

    楚留香也不說話了,但心中還是有些緊張,這可是關係到怎麼出去的問題啊!總不能就被困在這谷中吧!誰知過了半晌,地道上仍是毫無動靜。

    南蘋皺眉道:「奇怪,大師姐現在難道湊巧不在上面麼?」

    楚留香心裡雖急,反而安慰著她道:「也許她偶然出去走動走動,這也是人之常情。」

    南蘋道:「她絕不會離開菩提庵,上面的地方並不大,她無論在哪裡,只要環聲一響,她本來都應該聽得到的,除非上面也出了事。」

    戴獨行砸了咂嘴,歎道:「上面不開門,我們難道就沒法子進去嗎?」

    南蘋道:「沒法子,這條地道的出口只有在上面才能開啟,因為師父怕我們偷偷溜出去玩……」

    戴獨行忽然一拍巴掌,失笑道:「我忘了一件事,想不到連你也忘了。」

    南蘋怔了怔,道:「我忘了什麼事?」

    戴獨行道:「我聽說……你大師姐又聾又啞,只有坐在蒲團上,才能感覺到你在下面敲擊鐵環,若是走到別的地方了,哪裡還能聽得到聲音?」

    南蘋嫣然道:「她能聽得到的。」

    戴獨行道:「為什麼?難道她既不聾,也不啞,只是故意裝出來的?」

    誰知南蘋還是搖著頭道:「她的確又聾又啞,一點也不假。」

    這次楚留香也怔住了,道:「既然真的又聾又啞,又怎能聽得到聲音呢?」

    南蘋笑了笑,道:「這原因你見到她之後,也許就明白了。」

    楚留香怔了半晌,恍然道:「我現在已明白了。」

    南蘋道:「哦?」

    楚留香道:「有人只要看別人嘴唇的動作,就能猜出他在說什麼話,你師姐想必也有這種本領。」

    南蘋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她不但又聾又啞,而且……而且眼睛也不行了。」

    楚留香又怔住了。吃驚道:「她難道還是個瞎子?」

    南蘋道:「嗯!」

    楚留香直揉鼻子,苦笑著喃喃道:「一個人又聾又啞又瞎,卻能聽得別人向她苦苦哀求,而且還能聽到敲門的聲音,我自負聰明。卻也是被搞昏了頭啊!」

    只聽敲環之聲又響了起來。這次南蘋敲的聲音更大。但過了半晌,上面仍然毫無回應。

    韓文忍不住也走了上去,將耳朵貼住上面的石壁,好半晌,道:「這面石壁有多厚?」

    「你該不會是想要直接斬開吧?」,楚留香咋舌。

    南蘋道:「至少有三尺餘厚!就連師父也不能破開的!」

    「她不是不能。是不想!」,韓文扭了扭脖子,想了想又搖了搖頭,道:「若我沒有受了暗傷,或許在一炷香內連綿不絕的用劍氣切割,或許可以。現在,內力不濟,卻是不行了!」

    誰也不認為韓文的話是在吹牛,可……現在吹不吹牛都沒用了,楚留香在一旁問道:「你難道什麼都沒聽到?」

    韓文皺著眉,道:「聽不大清楚,好像什麼聲音都沒有!你可以自己試試!」

    韓文都辦不到。楚留香雖然認為自己的鼻子不靈光,耳朵與眼睛很厲害,但他也不認為能比得上韓文。

    戴獨行忽然自腰邊的麻布袋裡取出了個鐵碗,道:「用鐵碗扣在石壁上,就會聽得清楚些。」

    楚留香自然不會明白聲波的原理,詫聲道:「真的?」

    戴獨行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丐幫子弟偷雞摸狗的本事冠絕天下,你難道還未聽說過?」

    楚留香含笑接過了鐵碗,扣在石壁上,再將耳朵貼住鐵碗,他眼睛漸漸亮了。雙眉卻皺得更緊。

    韓文道:「有聲音了麼?」

    楚留香道:「嗯!」

    韓文道:「什麼聲音?」

    楚留香道:「好像有人在說話。」

    韓文道:「啞巴難道也能說話嗎?」

    南蘋想笑,卻沒有笑出來,皺眉道:「這絕不是我大師姐說話的聲音,她不會說話。」

    韓文道:「也許是蘇蓉蓉她們再求她要進來!」

    楚留香沉吟著道:「不是……這是男人的聲音,但嗓子很粗!」

    南蘋吃驚道:「男人?男人在說話?」

    韓文失笑道:「男人也是一種人。有時也和女人一樣地會說話的,姑娘又何必如此吃驚?」

    南蘋道:「但多年以來,從來也沒有人敢到菩提庵去打擾的,江湖中根本就沒有幾個人知道菩提庵這地方。」

    韓文道:「連神水宮現在都有男人進來了,何況菩提庵?」

    南蘋臉色又變了變,道:「可是到神水宮來的人一定都有很迫切的理由,所以才不惜冒險,菩提庵卻只不過是個荒涼的寺廟,既沒有絲毫吸引人的地方,大師姐也絕不會和任何人結怨,他們到那裡去的目的何在?」

    韓文道:「這也許是因為他們想從那裡秘密潛入神水宮來。」

    南蘋道:「依我看,他們也許是為了你們的朋友才來的!」

    楚留香的眉毛蹙的更緊,突然間,他耳朵中也沒有了任何聲音,喃喃道:「沒聲音了!」

    沉默,有時固然比任何語言都值得珍惜,靜寂,有時也比任何聲音都可怕。菩提庵中此刻正是死一般的靜寂,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上面的人難道在一瞬間全死光了麼?否則為何會忽然沉寂下來?

    楚留香掌心已不覺沁出了冷汗。

    每個人都在緊張地等著,過了很久之後,戴獨行忍不住問道:「還沒有聲音?」

    楚留香歎道:「沒有。」

    南蘋道:「也許……也許大師姐已將來的人全擊退了。」

    戴獨行道:「那她為什麼還不開門呢?」

    南蘋怔了怔,鼻尖也沁出了冷汗。

    楚留香有些著急了,道:「我看一定出了事,否則她們絕不會這麼久都不開腔的,蓉蓉與紅袖倒也罷。尤其是甜兒,要她閉著嘴實在不容易。」

    戴獨行咳了兩聲,道:「也許她們還沒有到這裡來。」

    楚留香忽然道:「我們現在退出去,由外面趕到菩提庵要走多久?」

    南蘋道:「那要繞個大圈子。」

    韓文道:「多大的圈子?」

    南蘋道:「很大,輕功最好的人。至少也要走三四個時辰。」

    戴獨行跺腳道:「這可怎麼辦呢?簡直快把人急瘋了,老臭蟲,你怎地也想不出法子來?」

    楚留香沉吟著,忽又問道:「你大師姐若是答應將人送入神水宮,是不是會先給她們喝一杯有迷藥的茶,免得被她們看到入宮的途徑。」

    南蘋道:「不錯。」

    楚留香道:「甜兒她們也知道這回事。所以她們明知茶裡有迷藥,也會高高興興的喝下去。」

    戴獨行道:「不錯,她們既然知道一喝下這杯茶就到了神水宮,自然非喝不可。」

    楚留香道:「她們喝下去後,就被迷倒,自然就不能說話了。所以我們才聽不到她們說話的聲音。」

    戴獨行拍手道:「有道理。」

    楚留香道:「但這位大師姐還沒有將她們送下來,菩提庵中就來了外敵,這些人也許真是為了甜兒她們來的,就要大師姐將她們交出來。」

    南蘋搶著道:「大師姐絕不肯的,她們到了菩提庵,就是大師姐的客人,大師姐無論如何也不會將她們交給別人。」

    楚留香道:「所以那些人就要和你大師姐談判。不到談判決裂時,他們也不願向神水宮的門下出手的。」

    黃魯直道:「這也有道理,可是他們現在為什麼不談了?」

    楚留香道:「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給了大師姐一個限期,要她考慮考慮,然後再答覆。」

    黃魯直道:「既是如此,她此刻必已身居險境。」

    楚留香道:「不錯,來的人若非她的敵手,也就用不著談判了。」

    戴獨行著急道:「那麼她為什麼還不趕快打開這道門,讓我們進去?」

    楚留香歎道:「她身在強敵環伺之中,又怎敢將神水宮的入口顯露出來呢?」

    南蘋望著他。目光中充滿了讚賞之意。她雖然什麼話都沒有說,但一個女人若用眼睛來讚美男人,那實在比說任何話都要令人喜歡。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這只不過是我的猜測而已,實在的情況是否如此。誰也不敢斷定。」

    南蘋柔聲道:「但我卻可斷定你猜的一定不錯,因為除此之外,根本就不可能有別的情況發生。」

    楚留香歎道:「但我卻希望我自己猜錯了,否則甜兒她們既昏迷不醒,你大師姐又不敢開門,我們更無法及時趕去……這種情況可真的糟透了。」

    想到她們處境之危險,楚留香不禁憂形於色。但除了在這裡乾著急之外,誰也想不出別的法子

    南蘋忽又一笑,道:「其實各位也用不著太擔心,大師姐本是我們本門姐妹中武功最高的一人,她如今雖已殘廢,武功並未失去,一定能將那些人擊退的。」

    韓文搖著頭道:「她若有把握能將那些人擊退,一定也早就動手了,又怎會等到現在呢?」

    說完話,他就盤膝坐地,開始打坐運氣,恢復內力,如果真的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會用最暴力的方式破掉這扇石門。

    南蘋囁嚅著嘴唇兒,道:「可是……可是我師父常說,大師姐的武功已絕不在當今武林最負盛名的十大高手之下,那些人的武功難道還能比她更高麼?」

    黃魯直在一旁苦笑道:「敢和楚留香作對的人,自然一定有兩下子。」

    戴獨行道:「香帥能想得出那些人是誰麼?」

    楚留香苦笑道:「我縱能猜得出那些人是誰,於事又有何補?」

    李玉函夫婦雖然死了,李觀魚也死了,但不要忘記,李家還有人沒死呢!他現在就懷疑凌雲閣這個觀魚老人的娘舅親勾引了那些人,畢竟韓文與楚留香將「擁翠山莊」破壞了!

    楚留香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現在只希望你們的大師姐已看出自己的武功絕非對方的敵手。」

    南蘋皺眉道:「為什麼?」

    楚留香道:「只因她若被逼得無法可施時,也許就會不顧一切,將這道門打開了。」

    戴獨行拊掌道:「不錯,這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南蘋道:「若是換了別人,到了絕境時。也許會這麼做的,但我大師姐寧死也不會。」

    戴獨行皺眉道:「為什麼?」

    南蘋歎道:「因為我大師姐就因為無心洩露了本宮的出入道路,所以才受到重責,她這次又怎敢再重蹈覆轍?」

    這似乎已是最後一個希望,此刻希望又告斷絕,大家都不禁為之失色。

    楚留香卻眼睛一亮。忽然衝上去,用手敲擊著石壁上的鐵環,四壁都起了回聲,震得人耳朵都麻了。

    南蘋失聲道:「你這是幹什麼?」

    楚留香笑道:「這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戴獨行拍手道:「不錯,那些人聽到地下有聲音傳出,就必定已能猜到神水宮的入口是在什麼地方了。他們若已知道神水宮的入口在何處,那位大師姐也就沒有什麼隱瞞可言了,她若已沒有顧忌,也許就會將這道門打開。」

    楚留香也已喜動顏色,道:「到了聰明的辦法沒用的時候,笨方法也許會有用!」

    「有用」兩個字剛說完,已有一線天光照了下來。

    庵堂的光線也不亮。日色被濃陰所掩,彷彿自古以來就照不到這裡,使得這古老的佛堂,平添了幾分淒涼之意。

    黃幔低垂,也看不出神龕裡供的是什麼佛像,案上鋪著和神幔同樣陳舊的黃緞,低垂到地。

    一個瘦削蒼老的青衣尼,垂眉斂目,盤膝坐在神案前的蒲團上,雖然是坐著。猶可看出她的身材很高大。她枯黃的臉上已瘦得沒有一絲肉了,露出了高聳的顴骨,使得她看來更憔悴蒼老,也更嚴肅冷酷。

    在她面前左右兩側,還有幾具蒲團。左面蒲團也盤膝坐著三個很美麗的少女,頭垂在胸前,似已沉睡。這三人正是蘇蓉蓉、李紅袖和宋甜兒。

    右面蒲團上,坐著一男一女,男的面色蒼白,似乎戴著個面具,但青衣上血跡斑斑,又似受了重傷。他緊咬牙關,緊閉著眼睛,似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幾乎連坐都坐不穩了。

    那女的面上蒙著一方絲巾,只露出一雙很動人的眼睛,只不過目光中也充滿了驚懼和悲憤之色。佛堂中本來激盪著一陣陣震耳的金鐵交擊聲,聲音顯然是來自地下,到了這時,才忽然停頓。

    這時那青衣尼座下的蒲團已在緩緩移動,蒲團中露出了個洞穴,然後,就有三個人狡兔般竄了出來。楚留香與黃魯直還有戴獨行率先上來了。

    蒙面的女子瞧見了他們,目中驀然現出了驚喜之色,但青衣尼那雙灰白的眸子裡,卻射出了比刀還銳利的光芒。她長袖一展,但見烏光閃動,帶著一股強勁絕倫的風聲,呼嘯著向楚留香他們三人捲了過去。

    單只這一股勁氣強風已令人難以抵禦,何況勁風中還帶著「神水宮」見血封喉的獨門暗器。戴獨行首當其衝,只覺寒風撲面,驟然間竟被逼得透不過氣來。

    他大驚之下,身子一縮,凌空倒翻了出去,「砰」的,撞散了窗戶,飛出窗外,只覺鞋子上微微一震,以他應變之速,竟還是難免被暗器擊中,幸好他行走江湖多年,有個獨特的喜好,喜歡穿大漠人才會穿的厚重牛皮靴,這原因自然是經穿。

    否則他就算不死,這條腿也算廢了,戴獨行身子還在空中,已被驚出一身冷汗。窗外的古樹濃陰,木葉甚密,他正想先掠到樹上再說,誰知就在這時,忽聽「哧」的一響。

    寒光閃動間,已有一柄劍毒蛇般自木葉濃陰間刺了出來,來勢之快,出手之毒,竟不在青衣尼的暗器之下。這一劍來得更大出他意外,他一口真氣已用盡,身子還在空中,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躲不開這一劍了。

    他嘴裡剛冒出口苦水,手持打狗棒,準備拼這一劍,突見黑呼呼一團黑影自窗子飛出,迎著劍光飛了過去。只聽又是「哧」的一聲,劍光已穿透了這團黑影,竟是只蒲團,但戴獨行並沒有看到這是什麼。

    他腳尖一沾地,已又竄入了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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