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誰教歲歲紅蓮夜
烏雲特勒這個孩子,平日裡其實並不是多言的孩子,但是一旦他鄭重其事地說什麼,那就一定是很重要的事。雖然這個孩子剛剛只有五歲,但是秘色已經一次次領教過這個孩子遠遠超乎年齡的冷靜和思考能力了。
所以,秘色知道,烏雲特勒說到這個敦煌莫高窟的第八十一窟,一定不單單只是那裡真的有個有求必應的菩薩造像……烏雲特勒一定是想告訴她一些別的什麼,可是這個孩子卻習慣於不將話直接說出,而是要讓她自己去發現。
雖然不知道那裡究竟藏這些什麼,但是秘色相信並且尊重烏雲特勒的這份直覺。秘色從不以烏雲特勒的年齡來束縛自己對他的認知。
這個孩子,就像他時常流轉在眸底的紫色流光,一定在內心深處掩藏著超乎年齡的奇異。
……
莫高窟,第八十一窟。
初來敦煌之時,秘色也曾經隨著艾山來到過這舉世聞名的莫高窟。只是因為洞窟眾多,秘色沒辦法一下子走完那數百個洞窟,所以只是揀選了幾個入內參拜了一下佛像。這第八十一個洞窟,因為位置比較居中,又本身從外觀上看不出特別之處,而在上次來到之時錯過了。
如今方知,其實許多事情,緣分便是在不經意之間拾起與錯過的。這第八十一窟,雖然從表面來說沒有值得注意的理由,但是如果秘色當時對佛之心稍微虔誠一點,便一定不會錯過這第八十一窟。
因為,在佛教之中講來,所謂九九歸真,八十一正是這樣一個代表著「不歸」與完滿的數字。
如果當時便能入內拜謁,如果當時便看懂了洞窟中所藏著的一切,是不是便不會遇到之後的一連串意外,更不會讓自己陷入分不清「艾山」身份的迷障?
其實都不需要去求證什麼,只要秘色走進洞窟,只要秘色微微仰首望入那張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容顏,秘色便已經能夠登時明白,這尊觀音的造像,所為何來了。
更何況還有造像兩邊的供養人造像,一尊乃是回鶻王的形制,而另一尊則赫然就是霽月的模樣!
聞聽得回鶻可敦親自來拜謁洞窟,莫高窟中修行的僧人自然有人前來應知。秘色呆愣愣望著菩薩造像的那一寸寸熟悉的線條,其實心裡早已經有了答案,卻依然還是想要從那僧人的口中,聽到那個說法。
僧人只說,「這是我們一位師兄於數年前親自帶人開鑿修造的,那菩薩像的每一寸線條,都是師兄他親自描摹出的……」
秘色的心內只覺得既悲且苦,原來玉山果然一直隱身於敦煌,更是一直便就隱身於莫高窟中……本以為他毅然出家乃是為了忘記自己,卻沒想到他遁入空門竟然還在將對她的思念凝聚在畫筆之中、刀工之下……
如果說世間的僧人是靠著日服一日的誦經參禪修煉自己的境界,而玉山則是靠著一刀一筆的消磨來對抗他心底的思念!
可是這又哪裡是藉著神佛的力量逃避紅塵的痛楚,反倒分明是地獄淬火,反倒是將那深摯的思念一刀一刀地深深刻入了他的靈魂深處啊!
心頭思念不但未能稍解,靈魂深處早已刀痕遍佈!不思量自難忘,輕輕牽動便已然是血肉模糊一片!
玉山……玉山……
秘色仰首望著那神態栩栩如生的菩薩造像,望著洞窟藻井與四壁遍佈的漫天白蓮與翠衣飛天,不由得心醉神迷……
雖然依然並未知曉玉山這些年中究竟還曾經為自己做過什麼,但是僅僅從眼前之事便可窺見,玉山為了自己曾經受了多少的相思煎熬,經歷過多少孤獨之中的默默忍受。
秘色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當年躲去契丹草原的三年。雖然也是在隱忍著思念,雖然也獨自啃噬著孤獨,但是畢竟身邊還有耶律億的深情,畢竟還有米馨兒的友誼啊……而玉山呢,那個曾經口不能言、腿不能行的孩子,陪伴著他的只有青燈古佛與木魚經書。
當然,還有這片當年曾經是一片寂寂山崖的洞窟,他一點點地將泥土挖去,一點點地用泥為胎、以木為骨塑造出這一尊等身的菩薩造像,再一筆一筆描摹出她的容顏——想來,玉山在描摹造像的五官之時,定然會時常地停下筆來,將心思細細沉入他的記憶,努力搜尋她面貌上的每一個細節吧……
當金色的陽光透過洞門照射進洞窟中的幽暗,定然會有一束最為亮麗的光線同時停留在他絕世的容顏與造像的面容上吧?那一刻他一定靜靜凝眸,停住刀筆,深深地望著光暈之中氤氳朦朧的面容,微微地心傷吧?……
秘色已經不敢再多想下去了,仰高頭,盡力望向洞窟的蓮花藻井,看一朵一朵蓮花翻捲瀲灩著開滿半壁的天空。每一朵都像是一個白衣回眸的眼神,每一瓣都全然化作清澈眼波一轉。
恍有風來,垂落蓮花瓣瓣,繽紛如雨,飄飛若夢。花雨飄搖中,隱隱見得他眉間那一點硃砂殷紅,染紅了瓣瓣落花,將朵朵白蓮化為殷殷的紅蓮,帶著摯著的心,帶著熾熱的情,翻捲流蕩,氤氳飛昇……
秘色忽地只覺眼前一陣暈眩,身子向旁邊踉蹌著幾乎栽倒,幸被同來的宮奴扶住,這才堪堪穩住了身形。
卻仍舊無法壓抑腹中的一陣翻攪,忙舉起衣袖摀住了口,幾聲清嘔之聲幽然在洞中迴盪。
瓣瓣輕舞的蓮花,仿似被這陣聲響所引,聚攏飄搖而來,在洞窟中幽暗的光暈中,飛旋曼轉,竟似乎聚成一朵花苞的模樣,將開未開,光華隱然!
洞中所有人都驚呆了。這明明是幻想之中的蓮花飛旋,竟然在人們的眼中清晰地凝集成一朵將要初綻的蓮花,嬌嫩聖潔著聚攏在秘色的腹部……
那應知的僧人不由得上前虔誠合十,「此洞窟,真乃『湧蓮初地』啊!此乃大吉之相!」
秘色則努力平復著腹中一陣陣上湧的嘔意,心下湧起戰慄的寒意……
秘色的身影終帶著沉重緩緩離去。
在她衣袂起處,在她身前左右,似乎一直飄飛著瓣瓣的蓮花,朵朵嬌顏,瓣瓣羞紅,隨著她的每個頓步而聚攏成為蓮初之態。真叫個:衣袂蓮華,地湧蓮初。
在秘色的背後,在那恰好能夠將身影完美掩住的洞窟幽影中,一個玄黑的身影呆呆凝立。如果不是仔細地去看向那裡,他玄黑的袍子會將他整個身形完全藏入暗影,只是他湛藍的眼眸時時瀲灩起的微波,才暴露了他的行止,宣告了天地之間他的存在……
望著秘色的身影漸漸消失於夕陽天地間,腦海中依然震驚地迴盪著秘色之前在洞窟之中的幾次微嘔……他的心忽如一夜間刮過北風的草原,霎時寒涼。
不是沒有過小小的僥倖與期盼,不是沒有過想回到她身邊的渴望,可是所有所有的夢想、所有所有的努力,都因了秘色那小小的輕嘔而全部地打破!
他——回不去了;那扇曾經永遠為他所打開的那扇門,砰然地死死關上,再無一絲縫隙留下……
原來這就是上天的注定啊……
上天注定讓他這樣離去,上天注定讓玉山來接替他的存在吧……否則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將返回她身邊的路途堵死,讓他再也回不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明明這是上天已然決定好的結局,又為何還要在思路邊緣留下一絲亮光?誘惑著他像投火的飛蛾一般,一再朝向亮光而去,卻又一次次重重撞在堵住路的巨石之上?!
上天,你何其殘酷啊!
如果真的注定好了這個結局,又何必讓我活著回來,又何必讓我以為尚留有一絲希望?當我真的朝向那希望在努力,你再殘忍地將那線希望全然掐斷,讓懸在半空的我,猛然跌落!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天意若此,我又何必還要在此地空空等待?這份等待既然注定了毫無結果,又何必再給秘色,再給玉山帶來無窮無盡的悵惘?
不如離開,不如歸去,將這一方天地留給他們兩個,將這一世情緣留給他們兩個……
只要,再不讓秘色悲傷,再不讓她墜入悲傷的淵藪……
即便,即便她可能初初無法接受玉山,但是現在已經有了最好的理由,她一定能夠接受;即便玉山從此恢復玉山的身份,秘色也一定能夠接受……
如果,那一個理由還不夠,那麼就讓自己再幫他們一把吧……
只要確定了自己的死訊,只要找到了自己的屍體,那麼一切便可塵埃落定……
內因與外因同時發揮著作用,秘色她,一定可以接受玉山,一定可以重新走向本該屬於她的——幸福!……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