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剛作愁時又憶卿
望著「艾山」開心地吃著飯的模樣,秘色的心緩如春水,幽幽蕩漾。
真好——那品相絕對稱不上美好的饅頭、米也過於濃稠了的清粥,卻在「艾山」的點點笑意之下,幾乎可以被誤認為是世間最美味的早餐……
「艾山」望著秘色定定投來的目光,展顏一笑,絕美的風姿瞬間點亮了週遭,「這是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餐早飯!所以,我要多吃一點,你不要笑我啊!」
秘色的笑,如悄然綻開的花朵,柔柔舒展,「好……我想送一些去給烏雲特勒。這是我第一次做飯呢,他又年紀小,幾乎沒有吃過耶律嫣然親手做過的食物……雖然不是他親生的母親,但是我已經拿他跟霽月一樣看待了呢……」
「艾山」伸出掌心,柔柔握住秘色,「秘色,你真是個好女人……」
秘色赧笑,「愛孩子,是每個女人都會做到的吧……」
「艾山」輕笑,「好,等我一下,我吃完了就陪你一起去。」
秘色嬌羞地,「不用了,你先自己好好吃飯,我送去就回……」
「艾山」用唇輕輕叼住筷子,眨著湛藍的眼睛,凝望住秘色,「快點回來,我會想你……」
……
感受著背上清晰的凝眸烙印,秘色微笑著端著托盤走出房間。
心下會有小小的快樂湧起,禁不住時時感謝上天的恩賜。雖然經歷了那麼多次生死的離別,雖然走過那麼多坎坷的路程,畢竟終於漸入佳境,畢竟——終於完完全全地擁有了彼此……
秘色輕輕一笑,疾步走向烏雲特勒的房間,腳下宛若踏住春風。
推門走進烏雲特勒的房間,那孩子還沒起床。室內光線幽暗,床帳子依然低低輕垂。
烏雲特勒見秘色進來,慌忙從床上坐起,小小的身子挺得筆直。
秘色笑著坐在床沿,按住烏雲特勒想要急著穿衣起床的身形,微笑著說,「不用這麼惶急。烏特,我知道你的心裡或許早已經不把自己當做一個孩子,但是你在我心中永遠是有權利撒嬌的孩子……烏特,別忘了,你才剛剛只有五歲啊……你不用早早地扛起大人們的職責,你只需要坐在被子裡,撒嬌地跟我說想在床上吃早餐,就行了……」
秘色回身去取托盤上的粥碗,回過身來才發現小小的烏雲特勒竟然滿眼的淚水……
秘色微笑,卻沒多問,只是用掌心柔柔地揉過烏雲特的發頂,輕輕地說,「這些飯食都是阿姆我親手做的,可能沒那麼好吃,但是你也都要吃光了哦!」
烏雲特勒用兩隻小手捧住粥碗,堪堪藏住眸子裡滾落的一滴淚……
…………
這麼久以來,即便是母親當年還活在世間的時候,也從沒允許過自己有一刻的懈怠,不可以有一般孩子的撒嬌,不可以違拗母親的期望,他已經習慣於小小年紀便扮作老成的沉靜……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麼想如同天下任何一個小孩子一樣,任性地膩在母親懷中撒嬌,不用再這般萬事中規中矩,沉重以對啊……
母親去世之後,他被秘色阿姆接來與霽月共同撫養,但是他知道,當年母親曾經對秘色阿姆做過許多不容原諒的錯事……所以,他自覺地與秘色阿姆拉遠距離,不敢走近她,只能更好地做自己「沉靜小孩」的形象,不給任何人添麻煩,盡力幫助大人們做到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其實,好累,好辛苦……對於他,真的已經不堪重負了……
卻沒想到,今天的秘色阿姆竟然能夠這般地對自己說話,這般地不但允許甚至鼓勵自己撒嬌,讓自己一下子有種被寵愛與呵護的感覺……
小小的烏雲特勒竟有說不清的感動,他將粥碗放下,偷偷扯了扯秘色的衣袖,「秘色阿姆,你可不可以,抱一下我?」
……
秘色眼角不覺含淚。這個小小的孩子,明明剛剛五歲,還正是在母親懷中撒嬌的年齡,卻遭逢母親早亡的驟變,一下子改變了自己的性情,彷彿將自己塞入了一副冷硬的殼,不苟言笑,卻也再也見不到了真實的表情。
總是隱隱地站在幽深的角落裡,總是偷偷打量週遭的一切,總是靈動的眸子裡隱隱閃過紫色的流光,總是——望著她擁抱著霽月時定定出神……
秘色心疼地柔柔輕笑,展開雙臂朝向烏雲,「烏特,好孩子,過來……」
烏雲特勒的喉間隱隱聽得一聲嗚咽,下一秒鐘他已經投入了秘色的懷中,彷彿雛鳥歸巢,「阿姆,阿姆……」
秘色幽幽淚下,「孩子,對不起,是阿姆我一直忘了多照顧你一點……我現在就向整個回鶻宣佈,將你認作兒子,對所有的人都只說你是我的兒子,再不讓他們對你的身份說三道四……時光慢慢走過,人們會漸漸忘了你的身世,只要你自己記得就夠了,就讓他們都以為你是我的親生兒子吧,好嗎?」
烏雲特勒終於忍不住,撲在秘色的懷裡嚎啕大哭起來,「他們,他們都好恨我的娘……他們都把對她的恨轉移到了我的身上,用冷酷的眼睛望著我,沒有人願意主動搭理我,沒有人拿我當做一個孩子……阿姆,只有你,只有你這般待我,我願意做你的兒子,把你當做我親生的娘!」
秘色緊緊摟住烏雲特勒,柔聲說,「兒子……我的烏特,我的兒子……」
烏雲特勒淚如雨下,「娘!娘!……」
……
母子兩個靜靜擁抱了好一會兒,秘色才照顧著烏雲特勒穿衣起床,幫著他將頭髮梳好,牽著他的手來到桌前吃飯。
烏雲特勒細細地咀嚼著食物,神情上漸漸地湧起了滿足,他微微皺著小小的鼻,笑意盈盈地回望秘色,「娘……這飯可真好吃,好像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餐飯啊!」
秘色微笑,用掌心捋過烏雲特勒的發頂,「傻孩子,你竟然跟你父汗說的一模一樣呢……」
「父汗?」烏雲特勒先是呆呆愣怔,半晌才意識到秘色所說的人指的是艾山。
烏雲特勒趕緊低下頭專心喝粥,小小的眸子間,隱隱閃過一串神秘的紫色流光,再不說話。
秘色以為烏雲特勒對艾山依然心有芥蒂,於是輕輕地說,「烏特,大人們之間的恩怨,等你長大了自然便會瞭解。不過,請你相信我的是,你的父汗也一定會很愛你的,不會因為你的母親,而對你有任何的輕視……」
烏雲特勒仰頭,深深望住秘色,幽深的眸子紫霧氤氳,「娘……他真的是父汗嗎?你難道,就一點都沒覺得奇怪嗎?」
……
秘色一怔,「怎麼了?」
烏雲特勒微微地閉了閉眼睛,「娘……還記得那次父汗與我說起撥浪鼓的事情嗎?其實,他只是從江南給霽月買過撥浪鼓,而從來沒有給我買過。我那時候只覺得父汗有點說不出的陌生,於是隨口說了個撥浪鼓的事情來試探,卻沒想到他果然順著我說了下去……如果真的是父汗,他一定知道,他從來都沒有給我買過的……」
烏雲特勒似乎一串無忌的童言,卻將秘色推入了無底的深淵!迷霧繚繞,深不見底,只能在半空中掙扎,懸浮……
其實當時的話,秘色心底也並非從未泛起過疑問,只是當時沒有說出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如今烏雲特勒提起,秘色這才恍然大悟!
而且——而且,不僅僅是烏雲特勒這一段有所出入,甚至在說到霽月的撥浪鼓之時,「艾山」的話依然不對!
霽月那個從中原漢地而來的撥浪鼓根本就不是艾山買來的,而是當時剛剛戰敗的「西漢金山國」的所謂「白衣天子」作為戰敗的進攻送來的!
那時候秘色就曾經詫異為何在金山國的貢品中會有那麼多的中原漢地的小衣服和小玩具……
如果,那次艾山對自己所說的都是真的,如果敦煌後來真的是實際上控制在玉山的手裡的話,那麼送那些東西來的人便應該是玉山!而且,那些所謂的貢品便不是意外送來,而是玉山刻意為之!
可是那天,那天的「艾山」卻在不經意中說,霽月的撥浪鼓是他從中原江南買來的……
秘色心頭湧起鋪天蓋地的驚恐——身邊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他還是艾山嗎?如果不是艾山,他又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