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春縱在,與誰同
眼前,這些來來往往的人,都是誰啊?
他們怎麼會給自己搭起帳篷,送來水和食物,在山上山下處處點起了幽幽的紅燈?
他們,什麼話都沒有說過,只是靜靜地陪在自己身邊,靜靜地將自己獨自一人呆呆所在的鳴沙山頂變成了一個不再空寥,不再黑暗的世界;他們只是點起火把,揚起燈籠,繞著巨大的鳴沙山,四處搜尋著艾山的身影……
他們只是,默默地將山頂上一具具屍首抬走,揚起乾淨的沙粒,將那些血污掩埋……
他們只是守著自己,從夜色濃稠,一直守到了天光漸涼,當第一縷晨光終於衝破夜色的黑暗,將這個世界點亮之時,秘色不由得努力眨著乾澀的眼睛遙望眼前的這個世界——昨夜的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場噩夢啊?
同樣的天空,同樣的陽光,同樣靜悠遼遠的大漠,同樣亙古不變的月牙清泉……
晨風吹來,鳴沙山奏響清音,淙淙如泉,絲絲入心。
從自己腳下的位置望去,恰好可見東側山麓下微微露出的莫高窟九層飛簷的一角。黃色的瓦片沐浴著晨光,雖然沒有曾經所見的千佛金光,卻也自有一番妙義。
一切的一切,這般寧謐,這般柔美,這般神聖,這般莊嚴。這片神奇的土地,這被萬佛保佑的敦煌,怎地會在昨夜,發生過那樣一場驚天動地的殺戮啊!
一定是夢,一定是錯覺……
秘色猛然從地上站起身來,大叫著,「我要回梁家去!艾山一定在那等我。他起床了找不見我,會擔心,我要趕緊回去,我要回去找艾山!」
……
身旁,幾個黑衣的漢子黯然地皺眉,為首之人低低地輕喝,「夫人!您醒醒……王上他此時並未在梁家!我們徹夜搜索了鳴沙山方圓數十里的範圍,都沒有找到王上的身影……」(鳴沙山長40公里,寬20公里,最高處達250米,佔地廣闊。)
秘色愴然一笑,搖著頭,望住那漢子,「你究竟想對我說什麼?你是想對我說,艾山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對嗎?哈,哈哈——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啊!你剛剛也說了,你們雖然沒有發現艾山的人,可是也沒有找到艾山的屍身啊!所以,他怎麼可能已經去了,怎麼可能啊?!」說到最後,秘色幾乎已經嘶吼了出來。
一夜的焦慮,一夜的煎熬,幾乎已經將秘色推到了崩潰的邊緣,要不是守著艾山一定會回來的信念,恐怕秘色早已經墜入瘋狂的淵藪……
那人滿面沉痛,卻依然不得不直言相告,「夫人……夫人是來自中原的漢人,或許不夠瞭解這片大漠……對於我們西域人來說,如果找不到人,就一定已經是凶多吉少了的……這片大漠中,處處可能潛藏流沙,它們就像一個個看不見的陷阱,一旦踏入,便會被流沙死死地吸住,再也出不來了……」
那人也是一慟,停頓了片刻才又繼續說,「在這片大漠裡,流沙已經吞噬了太多的人命。所以一旦有人失蹤,只要沒能見到影蹤,那便很可能已經……」
……
他——在說什麼?
他是想告訴我,艾山,他是想告訴我,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嗎?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我分明還感受得到你,我分明還隱隱聽得到你心臟的跳動。
閉上眼睛,我還看得到你湛藍的眸子,定定地凝視我,靜靜地充滿濃烈的深情……
他們,一定都搞錯了。
他們,只是想要偷懶……
只是暫時找不到你,便用一個冷漠無情的死亡作為回答。
對嗎?
我不會相信的,艾山,我不會相信。
我會在這裡等著你回來,等著你,無論三日五日,還是一年半年,即便是地老天荒,即便是罄盡此生!
我這就接霽月來敦煌,我這就把高昌的一切朝堂政務轉移到敦煌來。有你的地方才是都城,我與我們的孩子,還有我們的回鶻一起,守在這裡,等著你,回來……
我知道你捨不下我的,你更捨不下霽月,捨不下你們生生世世守護著的回鶻祖國!你不會就這樣撒手離開,你不會都不留下一個回眸……
你是這般絕世傾城的男子,這個人間你不會只是無聲無息地走過;所以就算真的逃不開死亡,你也必然會留下一個宣言,不會就這般——靜靜離開……
……
等待,無邊無涯。都說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等待,耗盡心血,白了青絲,可是至少能夠等待依然還能夠帶著希望啊,萬分之一也好,微末於無也罷,至少還能留下一絲念想,至少還能期待一絲奇跡……
如果,連等待都不能夠繼續下去,那麼剩下的只能是絕望,只能是鋪天蓋地的死寂……
不知道幾番日昇日落,不知道多少人在眼前穿梭來去,秘色只知道霽月和整個高昌的朝堂都已經搬來了敦煌城中,只知道第幾十次派出去的人手依然只帶著一個搖頭的表情歸來……
秘色始終未曾離開鳴沙山的山頂,她不希望艾山回來的時候會看不到自己……秘色相信,終有一天,就在艾山跌落下去的那邊山崖,一定能夠看到一襲黑色絲袍的他,翩然歸來。
…………
在無邊無涯的等待中,秘色一次次否決了朝臣們前來跪拜的請托,他們希望讓霽月繼位,他們希望讓秘色出面輔佐霽月……秘色一次次地搖頭,一次次地對大臣們說,「你們不要這樣著急讓霽月繼位,艾山他一定會回來,一定會回來的!」
所有的人都是搖頭歎息,所有的人都是默默垂淚……
只有秘色自己渾然不覺,只有秘色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信心中,面露微笑。
所有人都在深深擔心秘色的身體和精神的狀況,他們真的怕她倒在這裡,再無法醒來,再無法走出內心的魔障。
回鶻尚弱,霽月還小……偌大個回鶻還需要秘色以太后的尊位穩定朝堂,予人信心。可是秘色卻似乎只願意沉浸在自己充滿希望的想像中,不願醒來……
……
在無邊無涯的等待中,秘色也會難得地從迷濛中偶爾抽離。她會詢問身邊那些陌生人,為何吐蕃人會突然來到敦煌,發動這樣的襲擊。
為了能夠喚醒秘色的神智,那些人就也據實相告。原來當年安史之亂之後,大唐對西域的控制漸弱,吐蕃乘機奪走了西域的控制權,敦煌就曾經在吐蕃的控制下長達七十年。
吐蕃也是虔誠的佛國,他們對於敦煌這樣一塊佛光靈異的土地自然格外鍾愛。莫高窟中,就有許多的洞窟、無數的造像來自於吐蕃的統治期間。
後來,張議潮的敦煌歸義軍趕走了吐蕃,再後來大唐消亡之後,張議潮的孫子張承奉成立了「西漢金山國」,自號「金山白衣天子」,使得敦煌成為獨立的王國。但是吐蕃一直未曾稍忘這塊佛光寶地,一直不斷地派人潛來敦煌,妄圖重新奪得敦煌的統治權。
張承奉的西漢金山國與回鶻一戰告敗後,敦煌名義上歸順了回鶻,實則有一支神秘的力量接管了這裡。吐蕃以為,這個時候是重新奪回敦煌的好時機,所以便將刺殺掉那支神秘力量首領作為了奪回敦煌的重要手段……
本來,艾山與秘色突然來到敦煌,是各方力量都不能提前預料得到的,所以按理來說,吐蕃人應該是不知道艾山的身份的……
吐蕃人費盡心思以婚禮妝衾的形式作為掩護,從天山地帶運來一頭巨熊,這番的大費周章,顯然本來是應該刺殺那位神秘的首領,以求一擊中的的;可是不知道卻為何將艾山當做了那位首領……
……
秘色心下猛然驚跳,忽地問身邊那人,「你說的那位首領,是不是被你們稱作『少主』?」
那人猛然一愣,卻也沒有繼續隱瞞,「是的,夫人。此番我們照顧夫人,便是少主的命令。」
秘色的心充滿愴然——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原來那位少主真的可能就是玉山,而那些吐蕃人是將艾山當做了玉山……
或者更應該說,其實艾山之前已經感知到了正漸漸朝向玉山而來的危險,而他事先又曾經知道如果玉山便是那位少主,那麼玉山此時定然不在敦煌……所以——所以艾山完全可能是甘心情願地讓吐蕃人將自己當做玉山,替玉山去走這趟鬼門關!
是了……是了……一定是這樣。否則艾山不會無緣無故跟自己提起他與玉山的那段往事,不會告訴自己,當年在黠戛斯是玉山替他受了苦……他心底一直藏著對玉山的歉疚,不論是當年在黠戛斯,抑或是對待三人之間的感情……所以艾山甘心情願地代替玉山,迎向這一次生死之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