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有情芍葯含春淚
洛京的春夜,暗香裊娜。玲瓏巍峨的宮苑,在銀色的月光之下,宛如瓊宮玉宇,如夢似幻。
琉璃瓦鋪就的斗拱飛簷,朱牆重重之下的樹枝花影,浸潤在如水的夜色中,時明時暗,層層蜿蜒入秘色的心底。
秘色仰首,將面頰更近地洇入月光夜色——又是一番中原景致啊,就如同點點洇開的水墨,形意繚繞,儀態萬方。比之這些年來見慣了的大漠黃沙、西域風光,更是一番如水芳華,風情萬種……
一樣的夜色,一樣的月光,秘色深深思念著遠在高昌的艾山和霽月。這般寧謐優美的夜啊,艾山是不是也會凝立於如水的月色中,遙遙思念著她?
縱然這般遠離千山萬水,縱然這般不得相見,但是同在這一片蒼穹之下,共同沐浴著這同一片月光,兩顆分隔兩地的心,也能夠拜託這明月,彼此相通吧……
萬古洪荒,悠悠歲月,我獨獨遇見了你。
蒼茫天地,千里江山,我肚肚思念著你……
又是一年春來到,又是一年花開時,每一縷春風都會吹去我的思念,每一朵花開都會說出我心底的愛戀……
艾山,好想你啊……如果有你在我的身邊,是不是這一切就會變得簡單許多?
再不用自己殫精竭慮,再不用自己步步維艱。
只需要靜靜呆在你的身邊,只需要安然寧睡於你的羽翼,一切的問題便都會迎刃而解,我的頭頂永遠是一片陽光燦爛的晴空……
只是——你不但是我一個人的夫君啊……你更是回鶻的亦都護,整個國家,整個民族,都重重壓在你的肩頭;回到我身邊,對於你,永遠是最重要的休憩,我如何忍心,讓你面對我時,依然要纏雜在煩擾的事件中,不得安寧?
艾山……我只願,能夠盡快將此事了結,盡快回到你的身邊,投入你的懷抱!從此再不離開,從此常伴你的左右……
艾山,好想你啊……
……
秘色沿著朱紅宮牆,緩緩前行,穿過扶疏的花影,踏碎如銀的月光,不知道走了多遠,再抬起頭來時,已然不知置身何處。回望來時路,宮影重重一派幽深。
秘色卻並未驚恐。畢竟這裡是皇宮內院,陰影處處隱身著侍衛,只需她揚聲輕呼,自會有人出現,帶她回到樂坊。秘色仿似隱隱聽得前方傳來妖嬈的吟哦之聲,仿似正有人在這銀色的月光下,裊娜著徜徉在那粉墨的人生裡。
秘色心下一動。或許那人該是敬新磨呢……
雖然心下已經與敬新磨有了合作的默契,但是關於他這個人,關於他除了目下政治身份之外的一切,秘色都並不瞭解。而要真的成為合作夥伴,豈能總是隔著面紗去交往,豈能永遠看不清對方的喜怒哀樂呢?
於是秘色並未退回身去,反倒直步向前,放輕了步子,悄然穿過一道圓月拱門,直直走向那一方幽深的小院而去。
如果此時不是在幽深的夜色中,如果此時秘色的全部心思不是已經放在小院中的裊娜吟哦中,那麼秘色一定不會忽略掉,這座小院外觀的奇特。
皇宮內院,紅牆碧瓦,可是這座小院不但並非紅牆,反倒連整個建築的規制都與其它的宮苑有所不同……如果此時正是艷陽當空,秘色一定能夠看清小院外牆之上粉刷著的瓦藍的色澤,牆壁上還鑲嵌著一塊一塊小小的方形瓷片,燦若琉璃,碧藍如波。
在這樣一座金碧輝煌、紅牆碧瓦的皇宮內院,竟然建有這樣一座雖然規模不大,但是卻與其它宮苑迥然有別的院落,任何人都會好奇,這一切究竟是所為何來?
……
不過秘色卻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小院深處傳出的吟哦,如泣如訴,似歎似歌,一聲一聲都是離人淚,一句一句都是費思量……
秘色放輕腳步,將身子隱在高牆花影的庇蔭之中,緩緩走入了小院。
抬眼望向小院的深處,一架殷紅的芍葯花牆之下,銀色的月光透過芍葯的花瓣,一點一點仿若碎銀,篩落滿地。點點碎銀之中,一個淡紫色的身影娉婷而立,柔腰款擺,水袖輕揚,竟是一個男子粉墨著罩在戲裝之下,獨自一人,絮絮而歌。
「那一年,盟鴛誓,芍葯架下。你與我,對上天,約定百年。卻不想一聲亂,擾攘塵世。我與你,兩離分,隔了陰陽……」
「再回首,情難聚,芳蹤已杳。可憐我,一片心,獨自悲傷……」唱到這裡,那人的嗓音已經有了隱隱的哽咽,再無法繼續唱出接下來的詞句,只能一唱三歎地重複著之前的曲調,「呀呀……可憐我,一片心,獨自悲傷……」
夜色幽靜,儘管努力壓低了腳步聲,秘色卻依然不敢走得太近,所以那人的曲辭只能是隱隱聽著歌大概,而那人的面容恰好藏在一片暗影之中,全然看不分明。
雖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也聽不全那人的唱詞,但是秘色卻能夠深重地感覺到那人深深藏在心底的悲涼。無人可訴,無人能懂,只能深深、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夜深人靜之時,萬籟俱寂之際,才敢將心底的思念釋放出來,唱給清風,唱給明月……
或許,清風明月能夠帶走這些思念,穿越時空,回轉記憶,帶給那個記憶中的人,換來她臨波回眸,如花笑靨……
秘色心下黯然,原來這般美好的清風明月,並不能讓人們的心情寧靜,反倒會格外催動思念,格外痛斷肝腸啊……
此等良辰美景,如果沒有了心上之人,便只形同虛設,徒惹傷悲……
這份心,自己與他,原來都是相通的啊……
……
心思恍惚,秘色不覺腳下一個鬆懈,碰到了腳邊的一個花盆,發出了叮噹脆響之聲。
那淡紫色袍子的人立馬停住了吟哦,水袖一甩,站直了身形,頓時所有的陰柔之氣全都化作了陽剛之意,厲聲斷喝,「誰在那裡?!」
秘色幽幽一歎,看來再想躲,已然是來不及的了。
只好閃身從花影之中走出,雙眸燦若夜空星辰,定定望向芍葯花影之中的那人。
一個渾厚的聲音略帶著遲疑響起,「你,是誰?」
秘色此時已然置身於月光之下,縱然月色如銀,但是畢竟距離不遠,想要看清自己,實非難事。如果這男子是敬新磨,那就一定會認出自己——當然,這個認出也只是知道自己是綠腰舞孃的侍女而已。
可是,那身著淡紫長袍的人卻全然沒有認出秘色之意,渾厚的嗓音裡依舊繚繞著警戒與疑問,「說,你到底是誰?你難道不知道,這個院落在宮中乃是禁地,不經御准,絕不准入內的嗎?!」
他的話讓秘色微微一愣。沒想到並非嬪妃居住的掖庭宮,竟然也有這樣一處非經皇命而不准入內之所……而這個人又並非是敬新磨……難道這只是一個樂坊中的普通伶人,趁著夜色在這裡練嗓子或者是在思念憑弔著什麼人?
……
想到這裡,秘色的心定了下來,柔聲說,「夜色之幽,恍若思念。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呢?你在這裡用唱詞思念著你心中的人,而我則是被你的唱詞吸引,循聲而來。我在羨慕你,能夠這般直白地表達自己心中的思念,而我卻只能暗暗地藏在心底,讓思念吞噬我的心房……」面對著那個伶人,秘色直覺中會將他的心靈看做是同為女子,一般的纖細,一般的柔軟,一般的百轉千回,一般的情深一片。
伶人永遠是徘徊在男女性別之間的吧,多數身為男子,卻被注入了一個女子的靈魂,幽幽咽咽,宛轉蛾眉。尤其是芍葯花架之下的這個人,雖然身材昂藏,嗓音渾厚,卻那般款擺腰肢,柔舒水袖,顯然是早已經習慣了將自己的喜怒哀樂以一個女子的形式進行展現,所以秘色面對這個異性,卻完全沒有心靈上的扭捏,反倒是能夠藉著夜色的掩蓋,將自己心底的話,和盤托出。
暗夜如醺,陶然欲醉,能夠藉著黑暗的掩飾,與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同享心事,其實倒也的確是一種別樣的幸福。
儘管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儘管各自念著各自心上的人,然同樣的心情卻可以在這寧謐的夜色中,找到遙遙的知音,頓時便覺得自己的心沒有那麼孤單,自己杳遠的想念變得不再那麼淒涼了。
終於,秘色覺得那暗影中的身影,緩緩地鬆懈了下來,嗓音也由之前刻意保持的渾厚,重新恢復為陰柔而裊娜。
秘色便也毫不避忌地坐在旁邊的畫廊欄杆上,遙遙地望著芍葯花影之中的那人,水袖又起,一聲聲思念,再度縈繞耳畔,「唯今計待來生,輪迴重見。再不負,相思意,相守百年……」
秘色聽著聽著,不覺得也癡了……原來一生一世的每一段情,都不是偶然的巧合,都曾是三生三世前,都曾是因果輪迴裡,苦苦的修煉與等待。
只為這一生的牽手,只為這一世的白頭,便情願生生世世,苦苦追隨……
秘色幽然抬眸,仰視蒼穹朗月,「艾山,這一世你我的偕首,究竟曾經歷過多少世的等待,究竟曾幾番番在輪迴裡守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