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往事迢迢徒入夢
秘色與胡姬成了朋友。這事兒讓所有的人都倍感意外。
雖然西域之地,人們的等級觀念沒有中原漢地那般嚴格,但是這畢竟是身處雲泥之中的兩個人啊。一個是高高在上的亦都護王妃;一個則是再普通不過的客棧老闆娘,而客棧老闆娘這個職業更是賦予了人們隨意去想像胡姬的餘地——每天迎來送往,媚眼兒橫拋,巧笑倩兮,誰敢保證她某個夜晚不會睡上宿客的床?!
這樣的兩個人,竟然成了朋友!而且王妃更是絲毫不避諱地時常出入於胡姬當壚的西路客棧,讓回鶻滿朝臣子時常為了王妃的安危驚出一身又一身的汗……
最要命的是,最近竟然聽說,王妃她為了甩開跟在身後的大群侍衛,竟然開始玩兒起了喬裝改扮的遊戲,今兒扮個宮奴,明兒扮個廚娘地,繞過侍衛們的視線,偷溜出宮,去看那胡姬!
這還了得,這還了得啊……雖然亦都護礙於為烏介可汗的一年守孝而尚未公開冊封這位王妃,但是她已經為回鶻誕下了王位繼承人啊!就算得不到正宮的身份,但是她也是未來的大可敦,更是目前亦都護身邊唯一的嬪妃啊!
熟悉回鶻過往的老臣們就更加清楚秘色在艾山心目中的份量……所以即便秘色尚無正式的身份與封號,但是大家都已經心有默契地把她當成了國母啊!她的一身安危可是牽扯著回鶻的國家社稷啊!怎麼能這麼輕忽自己,怎麼能這麼不注意安全啊!……
可是更要命的是,堂堂回鶻國內,唯一有能力阻止秘色的人——那高高在上的亦都護艾山,竟然對此不置一詞。有時候臣子們擔心得急了,便直言進諫之時,艾山卻也只是微微地笑著,眼底漾滿一波一波的溫暖……
這王上啊,他究竟在想什麼啊?難道他不為自己的女人擔心,不為自己的江山社稷擔心嗎?
…………
其實,對於秘色這般拋棄了等級觀念所拋來的熱情,胡姬自己也時感招架不住。
堂堂的王妃啊,竟然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每次來西路客棧,全然不是常規的時間,甚至有時天剛亮便已經坐在了客棧的廳堂裡,有時都要半夜三更了她才晃身進來。
難道高昌都城沒有宵禁的嗎?難道宮城內外這般的如履平地?
唉……不過也沒轍,誰都知道那位亦都護大人獨寵這位王妃幾乎要寵上了天,有了他的背後默許,又有什麼宵禁和宮規能攔得住她啊!
其實——以胡姬的機智,又怎會不知道秘色紆尊降貴與她交往,絕不可能斷斷只是為了一段友誼呢?所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只不過秘色的這個「求」,不是要請托自己辦什麼事,而是要從自己身上尋找到什麼,挖掘到什麼而已……
這個世上就是這樣,沒有什麼絕對的棋高一著,就好像俗話裡所說的那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沒有誰人高桿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被旁人猜不著。
有時候,這樣的心照不宣反而才更是一種境界。如高手對弈,對方的棋招其實都早在自己的腦袋裡,勝負輸贏只是看雙方將招數的變換組合、次序排列了。棋高一著說到根本並不在於棋招本身,而是在於時機的把握。搶到了先機,就是勝利。
胡姬便是這般,靜靜地迎候著秘色,靜靜地觀察她的每一次出招,然後靜靜地分析思考,靜靜地等待那個最佳的反擊時機。
雖然不至於是一場戰爭,但是也畢竟有自己的秘密,永遠不能告訴她的秘密——同時也是自己不願告訴她的秘密。
關於,「他」的秘密……
關於,「國」的秘密……
……
可是,縱然胡姬的「佈防」緊致而周密,但是百密總難免有一疏,就在一個天剛微明的清晨,熹光朦朧,晨霧繚繞在綠洲處處,被一棵棵樹扯開,彷彿一張巨大的白色帳幕,緻密地護著林中的秘密。胡姬正與來自後唐的軍官朱邪將軍又一次進行著那個神秘的「人肉軍糧」的交易時,沒想到此時秘色已經踩著輕快的步子,悠悠走入樹林來尋覓胡姬的身影了。
店裡的夥計並不知道胡姬與朱邪將軍在談些什麼,大家也只習而為常地認定他們兩個不過是在談「人肉軍糧」的事兒罷了。
而秘色,似乎這「人肉軍糧」一事,自始至終對於她便不是秘密。當初她們一行人從黠戛斯回歸高昌時,便曾經在那個夜半目睹了一切,清晨又正逢朱邪將軍前來交易……憑著秘色的特殊身份,夥計們便也不再將這事兒瞞著秘色,所以秘色獨自走入林子去尋胡姬,夥計們就也未以為意,沒有高聲提醒林內的兩個人。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雖然這只是一個算不上林子的林子,但是由於白色晨霧的繚繞,讓秘色頓有撞入迷宮之感,轉了幾個圈子也沒有發現半個人影。
對於沙陀人,對於後唐,對於這位負責與胡姬接洽的朱邪將軍,從那第一次乍見,其實秘色就一直存了好奇之心與警戒之意的。
秘色想知道胡姬與沙陀人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難道只是「人肉軍糧」的交易嗎,那為什麼這般不能放上檯面的秘密交易,堂堂沙陀非要委託給一個路途遙遠而且只是一個女子當家的小小客棧?這其中,必有緣故才對……
如果,胡姬與沙陀人之間的關係,遠非表現出來的這般淺顯……那麼秘色便更有理由相信,胡姬口中所稱呼的那個「少主」便真的有可能是那沙陀少主李冰涵!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客棧老闆娘竟然似與一國少主過從甚密,這其中怎麼可能沒有貓膩!
再有,就是那位勇猛彪悍的沙陀軍官朱邪將軍。那次初見,這位將軍竟然滿懷激動與敬畏地跪在了艾山的面前!他將艾山錯以為了誰?他又為什麼會將艾山當做那個人?而他與那個人之間,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麼,讓這個高大威猛的將軍竟然滿懷著那般的崇敬之情?
問號。一個又一個,接連不斷的問號。看上去似乎是一個個獨立的問題,但是秘色卻憑直覺可以感覺得到,這些問題其實是一個鏈條上的一環又一環,彼此相扣,解開一個便有可能更加接近下一個!
所以,儘管在晨霧的林間遍尋不遇,秘色也沒有出聲呼喚,甚至反倒刻意輕下了腳步,唯恐驚動了可能已在身邊的兩個人……
……
「朱邪大哥,您是說,後唐皇帝李存勖之心,絕不止李克用那三支箭的遺願,不止要推翻後梁、攻下幽州、北擊契丹,甚至要南下江南,統一中原?你們沙陀人的志向真是宏偉呢!」胡姬的嗓音,微微的,隨著那被風撩動的晨霧,裊裊而來。
秘色聞言,更加注意了腳下的步調。
朱邪將軍的聲音傳來一絲尷尬,「啊……呵呵,這不是沙陀人的志向,這只是李存勖他自己的志向……如今他登了帝位,卻仍打著扶保大唐的旗號,不但迎了太和公主去了洛陽,甚至將江南一大批大唐時代的能工巧匠都擄來了洛陽,想要重新打造一段大唐的盛世繁華呢!這其中最有名的,算得上是當年專為大唐皇室製作秘色瓷的大唐瓷商沈仲綸一家了。李存勖自己說,自己身為大唐天子(後唐是後世的叫法,當時的國號依然是「唐」,所以李存勖仍可自稱「大唐天子」),理應日用前朝大唐天子之物,於是這皇家專用的秘色瓷便是第一要置辦起來的……」
……
他們,在說什麼?
朱邪將軍他,在說誰?
是不是另有一個同名同姓的沈仲綸,另有一個名滿天下的大唐瓷商?
聽起來,這個名字已然這般遙遠了啊……自從那年獨入西域,這個名字便已經消散在記憶的風中,再也沒有音信,再也沒有聯絡……
或許,對於沈家來說,自己不過是一個承不起香火的女兒,一入大漠深如海,沒了音信便也極其自然吧。只要換得沈家的安全,便已經是自己這個女兒所能做到的一切了吧……所以,沒人再去關注自己的下落,沒有人再去擔心自己的死活吧先前,霽月的出生,艾山也曾經費盡心思地派人前往江南越州,想要將霽月出生的消息通知給沈家,也算了了秘色的一個念想,卻不想,派去的人回來說,經歷了大唐的覆滅,越州如今早已不復往日的繁華,沈家的瓷廠早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而沈家之人早已不知遷徙到何處去了……
秘色本來已經斷了這份念想……何曾想竟然這般全無預兆地乍然聽到他們的消息……
原來他們不是遷徙去了別處,而是被沙陀人擄去了後唐……
即便失望,即便悲涼,卻仍無法割裂親族之間的血脈延連啊……聽到他們被擄北上,秘色如何還能壓抑的住自己心底的浪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