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暗香浮動月黃昏
「呲——」火折子點燃了火種,金紅色的火苗在幽藍的夜色中,顯得格外耀眼。有風吹來,將火苗扯得綿長,火舌不停地向夜風中吞吐,宛如亟欲進攻的毒蛇,不停探出的蛇信。
火光幽幽照亮了張承奉得意的笑臉,為他的神情增添了幾分明滅不定的詭異,乍然看去,就連他的臉色也已經變成了曖昧的暗紅之色。
張承奉獰笑著,將火種一點點接近火把,盡情品嚐著這幸福即將到來的美妙一刻,心底的雄圖被即將轟然點燃的火把,熨帖得光明璀璨。
拿下回鶻,西進于闐,橫掃吐蕃,順攻南詔……這西邊的半壁江山已經在向自己招手,自己的金山國說不定將成為第二個大唐,自己將成為第二個唐太宗!
正當火種吐出的火舌已經急不可耐地徑直穿過夜風去舔向火把之時,忽然張承奉只覺得自己視野之中一片火光通明!
張承奉不由一愣!心說,我這火把還沒點燃呢啊,難道是前線的士兵們已經等不及了,率先攻入了回鶻的營地,點燃了熊熊的戰火?
正思忖間,身邊的幾個武將卻已經飛身將張承奉重重壓於身下,大叫著,「主公,小心!情形有變!」
張承奉昏頭脹腦地被壓入了塵埃,臉上鼻子上都被沾滿了沙粒,不明所以地大聲呵斥,「你們幹什麼啊?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正問著,只聽得「嗖——嗖……」幾聲破空之聲尖利傳來,張承奉之前所站立的所在已經被密密麻麻地釘滿數十支燃著樹脂松油的火箭!
張承奉不由得一哆嗦,聲音都變了調兒,他大叫著,「怎麼回事?誰射的箭?」
……
狼狽不堪地躲入旁邊的一片林子,張承奉連忙站起身來極目遠眺,只見得前後左右早已經被一片火光包圍!
這火光不僅僅來自於回鶻的營地,更是來自於自己背後的金山國營帳,甚至不僅於此,身前左右的山坡之上、大漠之中,全都火光點點,浩渺如長天銀河!
張承奉不甘心接受現實,兀自僥倖地問身邊的武將,「我們,事先在大漠裡、山坡上埋伏了這麼多的人馬麼?他們都是我金山國的軍隊,對不對?」
那武將卻根本都沒有回答張承奉,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瞄向張承奉!他一直驚恐地將眼睛望向前方,藉著明亮的火光,張承奉甚至能夠看清楚,那個武將的瞳孔在也走越近的火光之中,收縮,再收縮……
當無數馬蹄踏入沙土的颯颯聲,已經在背後清晰響起,張承奉的身子驀然地僵直,他宛如木雕泥塑一般站立著,不敢轉身,不敢望向讓那武將瞳孔不斷縮緊的景象!
……
不會的,不會的……
一定是搞錯了,搞錯了……
明明,這場戰事的勝利早已經落入了自己的囊中,自己根本已然勝券在握了啊!
就連老天都幫自己,不是嗎?老天都故意安排艾山的老婆在今夜突然臨產,老天都偏偏將那艾山生就一個為了女人捨棄江山的情種……老天都給了自己這麼一個絕妙的決戰良機!天時、地利、人和啊,沒理由這場勝利不屬於自己,沒理由這早已被自己算得透透的戰場又橫生出別樣的變數!
張承奉不斷在心中吶喊,「不可能,不可能,老天不會這麼玩兒我的!如果真要這麼玩兒,那——那,那是要玩兒死我的啊!不能這樣,不可以——老天爺你不可以這般不公!是你給了我提示的,是你給了我這個時機的啊,我都是按照你的意旨行事,這該算得是循天行道吧!可是你為什麼這麼對我?為什麼非要想玩兒死我?……」
身後層層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了,近得都容不得張承奉再多想任何事情,近得——那踏踏的馬蹄聲完全截斷了張承奉的思緒!
張承奉不得不壓抑著心底轟然湧起的寒涼,忍受著脊背麻木的僵直,緩緩,緩緩——轉過身去……
縱然再害怕,畢竟自己也是個堂堂男人,畢竟自己也是一國的天子啊!既然已經進入了這個角色,總要表現出屬於這個角色的一點精神吧!……
天子……哈哈,天子……生也為這個角色,看來今日卻要死也為了這個角色……
為了這個角色,自己生生死死,究竟是——值,還是不值?
……
漫天火光中,白衣白袍的張承奉緩緩地轉過了身子……
幽藍天幕,星月黯淡。
大漠黃沙,寂寂無聲。
天與地之間,無數火光熊熊燃燒,遠遠近近,連接成一片浩渺的星河。
視野裡,一群群黑衣的騎士,隱身在黑色的衣裝面罩裡,掩映於熊熊的火光之下,悄無聲息。
只有無數的馬蹄踏入滾滾黃沙的颯颯之聲,一層、一層,如無休無止的海浪,直向張承奉的身邊,湧來……
身畔的臣子們,早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悄然地消失了身影。張承奉下意識地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早已經孤家寡人,被重重的人浪推湧著,宛如颶風來襲時的一葉扁舟。
還有什麼可躲的?還有什麼可怕的!
終究已是這般,終究已是難逃一死!
還不如拼卻一身勇氣,堂堂正正地做一回自己!不為了給別人看,只為了給自己看!
一股勇氣忽地從心底湧起,張承奉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膛,直望向層層湧來的黑衣人,「說罷!你們到底是誰?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
卻,無人答話,所有的黑衣人依然按照之前的節奏和步調,沉默地一層一層向張承奉聚攏,宛如鋪天蓋地的海浪,宛如沉默無聲的箭矢。
張承奉頹然大吼,「說!就算讓我死,也讓我死個明白!你們絕不可能是回鶻的軍隊!你們到底是誰,讓我死個明白!」
「好啊——那我就讓你死個明白……」一個清幽的嗓音驀然傳來,輕得好似寂寂夜空中旋過的一縷微風,卻又將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吹入了張承奉的耳鼓。不帶半絲壓力,卻讓張承奉聽到了死亡的來臨……
那嗓音,似乎還有著一絲隱隱的沙啞,每個字的間隔又似停頓稍長,很奇怪的感覺,帶著說不出來的一種詭異……
隨著那嗓音,沉默的黑衣人,突地無聲地向兩邊退開,讓出一條兩匹馬寬的小徑。
張承奉的心底,忽地湧起一種莫名的渴望——好似人約黃昏後的情人,翹首期待著對方的到來,帶著一絲焦慮,又帶著一絲甜蜜,一絲隱隱的緊張,又有一絲微微的期待……
「踏——踏……」黑衣人所湧成的深海中,悠然響起一陣緩緩的馬蹄之聲。全不似先前黑衣人們那緊張有序的步調,而是宛若閒庭信步、走光觀花一般,悠然如流雲,從容若時光——張承奉努力瞪大眼睛,極目望向那黑色人叢所構建而成的小徑……
火光如金,繚繞若夢。
天地幽然,人生寂寂。
穿過黑色的人叢,穿過粲然的火光,披了一身星月銀芒,點染著滿面的春風,一騎白色的駿馬,帶著一個身披巨大的白色斗篷的人,朝著張承奉,緩緩而來……
……
這個世界,忽然變得很奇怪。除了夜空、星月、大漠、火光,帶著它們各自亙古不滅的顏色,這一方天地中的人,忽然只剩下了兩種顏色。
層層湧動,如暗暗海浪的黑衣人。
白衣白袍的張承奉獨對著同樣白馬白斗篷的神秘來客。
黑色雖然強大,洶湧浩渺得灌滿了整個天地,可是那兩個小小的白點,才是整個場子中的主角。
不因為其微小而被湮沒,反倒因為其獨特而成為天地之間的焦點所在。
張承奉目瞪口呆地望著對面的白衣人。他的面目整個被籠罩在巨大的斗篷風帽之下,完全難以窺清真面。
可是他週身卻似乎籠罩著一個巨大的氣場,彷彿藉著火光可以看見裊裊的白色霧靄繚繞升騰,卻沒有殺氣,只是如玉一般的溫潤,如雲一般的輕柔——可是,雖然這並不是殺氣,卻是足以撼動人心,讓人心底層層湧起敬畏之意!
張承奉惶然地盯著對方於自己相同的一身白衣,心下愴然自笑:張承奉啊張承奉,虧你還敢自號「金山白衣天子」,可是往那個人身前一站,顯得你有多麼的猥瑣和不堪!
那份絕世的清雅,那份淡定的氣度,他才是配穿白衣之人,他才能稱得上是「白衣天子」!
張承奉身心折服,輕輕開口,「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
如果說,乍逢劇變之下,先前張承奉所關心的是那群彷彿從天上落下、地底鑽出的黑衣人到底是哪股勢力的話,那麼此時,所有的俗世驚奇都已經遠去,他現在關心的只有眼前這個白衣之人,只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那白衣人又是極輕極輕地開口,「能告訴我,你為什麼非要選擇今晚作為攻擊回鶻的時機麼?」
張承奉一咬牙,「因為回鶻亦都護擅離職守,因為他的女人今夜臨盆!」
一聲脆響在對面那白衣人的心底滾過……
那極輕極輕的聲音又悠然響起,「今夜臨盆啊……真可惜……如果你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如果你說出其它的一條理由,說不定我會饒過你……可是,誰讓你竟然想要趁著她臨盆,攪擾起這一切呢……對不起,我只能殺了你……」
張承奉絕望地哀叫,「可是這分明是上天的意旨,因為艾山他擅離前線!這是他的錯,不是我的錯!」
那極輕極輕的聲音忽地又是更輕地一笑,仿若一片白色的羽毛從天空悠悠墜下,落入黃沙……
「是嗎?你說他擅離職守……那麼,你看看,我又是誰?……」
張承奉心下驀然炸開,死死瞪大了雙眼,望向對面那個白衣人,望向他緩緩從百色風帽中露出的面容——湛藍的眸子。
絕美的面容。
一絲玄黑的霧靄微微繚繞。
一抹微笑,傾盡天下……
張承奉大叫,「艾山!艾山!怎麼可能是你!怎麼可能!難道老天騙我,難道——老天絕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