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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高昌 24、竹聲新月似當年 文 / 回回蘇

    24、竹聲新月似當年

    陸吟無法睡去,索性披衣坐起,隨手取出竹笛,遙望蒼天朗月。

    卻忽然,窗外已然有一陣清越的笛音飄起,清如山泉,在夜晚的輕風中高高飄揚。

    「火州」高昌的暑氣終於被月色滌淨了,那萎靡了一天的花草,全都抖擻開精神,將壓抑了一天的清芳,盡數潑灑進月夜,隨著那輕輕的晚風柔柔流溢,只需輕嗅,便已然是陶然欲醉……

    花香笛音,和風輕揚,更顯得這寧謐的月夜,柔美婉約。

    陸吟的心,不覺隨之一蕩。

    同是愛笛之人,便會將天下所有愛笛之人視為知音,雖然目下只是耳聆雅音,尚未見到窗外那吹笛之人,但是陸吟也早已經在心底,將他引為知己。

    古來,都說笛聲為「蕩滌之音」,可以除去污濁,清醒心魂,所以能夠吹得這一首好笛之人,必然是心如明鏡,靈魂通透之人。所以,但就這份清雅的人品,陸吟已然是頗為神往。

    踏著月色,穿過花影,陸吟一路循著那笛聲走向外面的世界,一直走到宮城一隅的一片胡楊林,方才收住腳步。

    那笛聲,正是從胡楊林中,清越而來。

    放輕腳步,徐步踏入胡楊林。陸吟不覺愣在了當場。

    月光如銀,似水流瀉,整片胡楊林沐浴在一片銀色的輕紗之中,朦朧婉約,恍如夢境。

    高大的胡楊,枝葉招展,初秋徐來,大片的胡楊葉子早已先一步變了顏色。濃郁的紅,被夜色染成淡淡的清幽,唯有那變身為金黃的胡楊葉,才成功地從夜色的背景中跳脫出來,靚麗如金,點亮一方天地。

    樹下有一白衣男子,背對著陸吟的方向,竹笛橫唇。白色的衣袂彷彿鑲嵌入幽藍夜色的絕世美玉,溫潤淡雅,卻又風華獨顯!

    不知是笛音催動了空氣,還是清風裹挾著笛音,總之一陣清風吹起,串串笛音撲面而來。高音清亮如明月高懸,低音徘回婉轉如靜水流深,停頓處宛若彩蝶輕落戛然而止,飛揚時如黃鶯展翅直上彩雲!

    如果不是怕打斷了如此美妙的笛音,陸吟真的想擊節而歌!

    這般高超明媚的技巧,這般坦蕩清澈的笛音,更重要的是,笛音畫心,足以感知到這個吹笛者心魂之中所擁有的,透明的坦蕩、清越的良善、百轉千回的細膩、萬年不渝的情深……

    縱然是陸吟,也不覺得癡了。

    總是有人將自己比作世間最為清雅的蓮花,但是站在這個人的背後,卻忽然覺得,自己不過也是淹沒於紅塵污泥之中的濁物,看不穿、放不下,輾轉顛沛、頭腦迷障,全沒有蓮花的自在清淨,更沒有蓮花的出淤泥而不染!

    如今方知,原來這世間的確是有著如蓮花一般的男子的。或者說他即是蓮,蓮即是他……

    陸吟呆呆地站在那人的身後,不知時光蹁躚,一直一直只沉浸在那蕩滌靈魂的笛音之內,一直一直癡迷於那人遺世獨立般的絕世清雅之中。

    心之仰慕,魂之溝通,便是如此這般了吧。不需言語,不必見面,只是神交,便已刻骨銘心。

    ……

    終於,一曲終了,陸吟兀自癡癡出神,及至對方白色的衣袂翩然飄起,整個人幾要離去之時,陸吟方纔如夢初醒,急忙揚聲招呼,「這位公子,請留步!」

    那人聞聲,明顯身子一震,似乎並未想到胡楊林中竟有旁人。

    也是,憑藉著陸吟的身手,再加上陸吟為了不打擾到對方而極為放輕了腳步,所以即便是一流高手,能夠感知陸吟的到來都不容易,更何況那人已經身心皆醉,全然沉浸到自己的笛音所創造的世界裡去了呢……

    陸吟看出那人的抽搐,清朗一笑,「陸某打擾了公子雅興,實在抱歉。只是因為同為愛笛之人,對公子絕世雅技欽佩之至,所以唐突挽留公子,希冀能與公子相識!」

    那人依然躊躇著,沒有轉過身子,但是陸吟已經可以看出,那人已經被他所說的,同為愛笛之人的說法,隱隱撼動……

    陸吟又是朗笑,「如若公子不便表明身份,那陸某自然不可強求。不如公子就這般背對著陸某而立,我們來以笛會友,如何?」

    ……

    聽得陸吟如此說,那人明顯放下了心中的躊躇。微微側過來面頰,雖然看不清具體相貌,但是在銀色的月光掩映之下,依然能夠窺得那宛如雕鑿的輪廓,感知得到那絕美的風姿!

    一抹微笑柔柔瀲灩在那人側面的面頰之上,恰有一縷月光,照過林中的水潭,折射出一片明媚的光暈,蕩漾著照在他的臉上,如斯絕美,見而忘俗。

    陸吟的心,又是重重一震。沒想到這世間的男子,還能有這般絕美之人,無論天下何人,只要見之,便會瞬間為之心折!

    只需一個側影,便可忘卻塵世擾攘。

    只用一縷微笑,便可傾盡天下人心!

    這個人,這般地可敬,卻也是這般地——可怕!

    可怕的魅力,致命的吸引,恍若這個人生來就該是世界的中心,讓萬事萬物都甘心情願,圍繞著他,圓周而動。

    ……

    那人卻不多言,斂眉回首,竹笛橫握,當一縷纏滿花香的清風再度撲面,一串淨如山泉的笛音叮咚而來。

    一路山花,七彩繽紛。

    一路清流,泉水叮咚。

    一路青翠,新綠欲滴。

    一路鍾情,獨為伊人……

    那次第,正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

    陸吟愣了,徹徹底底地愣了。

    原來一個人的笛聲能夠傳達出這樣深邃的意境,能夠吐露出這般低回婉轉的心念……這哪裡還是一根竹笛,這哪裡還只是一串音符,這分明是一個人真情的傾訴,說給蒼天朗月,說給花香清風,說給天地萬籟,說給——歲月悠長……

    這份愛,亙古不變;這顆心,唯天可表!

    陸吟無可抑止地輕輕揚聲,「你到底是誰?你心中的伊人又是何人?誰能有幸得到你如斯的神情,你會為誰這般寤寐思服?」

    陸吟這問句,看似在問著那吹笛之人,其實又何嘗不是在問著自己!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一份酸澀,油然侵滿了陸吟的心胸,他唇齒間反覆吟詠著那句話:「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游哉,輾轉反側……」

    秘色,如今你真的是我的『求之不得』了吧,從今往後,我只能寤寐思服,只能沉溺於無盡的思念,輾轉反側……

    ……

    那人笛聲稍歇,陸吟的笛聲已經裊裊而起。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短短一串笛音吹去,陸吟的心已然疼得無法繼續,他只能一再吹奏著那尾韻,纏綿著那份傷懷,「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秘色,我的心之城國,早已為你而傾覆,可如今,就算我願意拋棄所有,卻已經無法再將你換回了吧?

    佳人難再得……

    佳人難再得啊……

    陸吟悲傷難抑,雙掌一分,伴隨了他二十載的竹笛,竟然應聲斷為兩截!

    那白衣的男子都不禁側眸回望,心下凜然!

    ……

    竹笛已斷,陸吟心已癡狂。

    他慘然回身,頹然伸開雙臂,仰望蒼穹,「秘色,沒了你,竹笛何用,竹笛何鳴啊?!天德月夜,後府花園,我為你清笛一曲,你送我一片柔情……如今,你已不在,我又何必再吹此笛?知音杳,弦斷與誰聽!」說罷,陸吟仰天長笑,每一步都踏滿了悲傷,轉身而去,空留下一根竹笛,頹敗地,斷裂於片片黃葉地。

    再不復,往日深情!

    ……

    一片白色衣袂,清雅而來,宛若披了一身的月光,恍如背著千年的深情。

    纖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拾起地上斷裂的竹笛,幽幽拂去竹笛上沾染的塵埃。

    遙望那印滿心碎的背影,白衣的男子,也是心醉如狂……

    原來,世間都是有情癡;原來,都是這般甘願心傷……

    卻都是為了同一個女子,卻都是為了同一抹翠色的身影啊……

    萬千塵世,徒勞牽掛,卻是費盡思量,情願相思!

    情願,相思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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