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天水碧
「小丫頭，怎麼了，你讓我不要再逃避，可是等我除去了面具，你卻不敢認我了嗎？」陸吟自然不會想到，此時此地竟然還有另一人的存在，所以他忽略了草叢的微微晃動，只用眸子笑笑地望著瑜閭篤姑。
瑜閭篤姑果然是愣住了。不但是身體，更是——心……
當初，認識這個男子，只是因為總在夜晚聽到他清越的笛聲，開始傾慕他的笛中的華彩，傾慕他月光下清雅的氣質。於是，便不自覺地，每晚遠遠跑出自己的斡魯朵，遙遙地來到這草原的腹地，等著他來，等著聽他比月色更加清朗的笛聲。
他並不知道她是誰。遠離了薩滿奧姑尊貴的金帳，卸下腰間的銀鈴、手上的鞭鼓，她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姑娘。
她喜歡這樣，喜歡他毫無顧忌地稱呼她為「小丫頭」，喜歡他從容處之的閑雅氣度。
聰慧如她，看得出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定非人之真面，而是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他的心上，他的經歷裡，一定藏著許多獨特的故事……
長到十六歲，這是瑜閭篤姑第一次想要走近一個男子，想要傾聽一個男子的故事，想要靜靜地陪伴在他孤寂的身側，想要用自己的快樂點燃他眸子裡點點的星光……
於是她激他，她想看到他面具背後、真實的一切……
而此刻，當陸吟輕輕揭下面具——所有的所有，頃刻之間，全然跳脫了瑜閭篤姑初時的想法……
她現在，只知道盯著他，定定地看。
彷彿這才是天地之間唯一的臉孔，這才是天地之間最重要的事情……
……
世間，怎麼會有清雅若此的男子？
初時，他華彩的氣質已經讓瑜閭篤姑深深為之傾慕，卻沒想到——卻沒想到那不過是十之一二……當他將臉孔從面具之後點點現出的剎那，漫天星月暗淡無光，天地山川倏然遠離，只見得蓮瓣繽紛，流光飛舞……心，剎那淪陷……
瑜閭篤姑那一瞬間，忽然重新省得了自己的身份與地位。
曾經，她將自己懸在半空，以上天使者的悲憫之心，俯望大地蒼生。
如今，她徹底遁入人群，如俗世間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女，一雙眼睛高高仰望著那個俊美如蒼天朗月的男子；一顆心惴惴著跳動，只為他驀然瞥來的眼光……
草原最美的時節終於來了啊……草長鶯飛，花開陌上，瑜閭篤姑那一顆被神聖的身份禁錮著的少女之心，也在這個時節裡，抽枝發芽，初綠茵茵……
「我叫米馨兒！」瑜閭篤姑殷紅著面頰，努力地說出一句話，將自己的名字高高地呈給了清風朗月下，清雅如蓮的男子。
陸吟低低地笑，「米馨兒……很可愛的名字，跟你整個人，倒是真的相配……只是，米馨兒，姑娘家的閨名是不可以隨便告訴陌生男子的哦！在大唐，如果一個女孩子家肯主動將閨名告與陌生男子，那便是有情於他的意思啊……哈哈……」
……
瑜閭篤姑的好勝心被「騰」地點燃，雖然她是傳說中能與天神相通的神聖薩滿奧姑，但是她又畢竟是剛剛十六歲的少女，如今情竇乍開（薩滿巫師是可以正常婚戀的），再加上草原民族本身的直率，讓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揚聲便說，「是啊！我有情於你，所以說便說了咯！」
一句話，讓兩個人愣在當場。
一個，自然是陸吟。他剛才不過是在說一句打趣的笑話，卻沒想到這女孩卻當了真……雖然，他知道，草原上的女子，都是大膽言愛的。許多部落更是年年舉辦「姑娘追」，女孩子跟男子一樣躍馬揚鞭，見到心儀的男子，便舉起鞭子抽上他的肩膊，明示自己的愛意……只是，當這一切，真的降臨到自己頭上時，陸吟卻真真全無防備。
這個紅衣的女孩子，嬌美如草原上迎風綻放的花朵，雙眸閃爍如蒼穹上最璀璨的星子。她的嬌美，她的智慧，她的熱情，她的勇敢……都是女子中少見的優秀，如果換做他人，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她的感情吧……
……
另一個愣住的，便是隱身草叢之中的秘色。
儘管，出於女子的直覺，秘色能夠感覺到，瑜閭篤姑能夠在這麼深的夜色裡，獨自一人跑這麼遠來，只為了聽一個陌生男子的笛聲，這其中一定有著其它的緣由；至少說明，瑜閭篤姑對他充滿了好奇之心，對他極為地關注……
卻真的沒有想到，沒有想到瑜閭篤姑不但是隱隱然已經對陸吟情愫暗生，更能夠這般直白地，宣告而出！
本來有心想站起身來與陸吟相認的……這樣一來，便不能了……不能啊……
難道在這可愛的女孩子剛剛宣告自己的感情的時刻，便被自己的出現而無情地打碎？豈能那般無情，豈能那般無情啊……
秘色再次低低壓下了自己的身子，緊緊與大地相依。四肢和頭顱都是重重的沉，彷彿也只有依靠大地，才能讓自己不至於顫抖、彷徨……
……
「米馨兒，知道嗎，我從大唐來到契丹草原的原因，與你的猜測恰恰相反」，陸吟悠然揚聲，雙眸回望蒼天朗月，「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躲避什麼仇家，我是來找一個人的……」
米馨兒，高高地揚眸，「你是來找誰？」
陸吟輕笑，「呵呵，或者該說，我不僅僅是來找人……我是來找回我的心……我的心，幾年前走丟了。沒有了心，世間的一切不過都是浮雲，都不再值得我片刻流連……如今，我要來找回她……」
米馨兒眸中的光彩瞬間黯淡，「你是說，你心裡一直有一個人麼？那個人不見了，所以你的心，也跟著走丟了……如今你發現了她的影蹤，所以你要找回她了，是麼？」
「呵……我只是要找回我的心……卻沒說，一定要找回她……」陸吟微微垂首，微涼的悲傷從他被清風吹動的髮絲，點點飛散，「我不知道，她的心裡是否還有我……我只想，呆在看得見她的地方……看見她微笑，看見她幸福，我的心就會安安穩穩地重新回到我的胸膛……」
米馨兒的淚涼涼地落下，「她是誰？你告訴我，我要看看她到底是誰！」
陸吟仰頭望浩渺夜空，右手撫心，任憑清風拂面，卻再也不肯回答米馨兒的話……
……
草叢中的秘色，早已經哭得無法自已，貝齒死死咬住櫻唇，嘗到鹹腥的血，一絲絲直直流入自己的心房。
陸吟……陸吟……
這一切，究竟是上天對你我的眷顧，還是對你我的懲罰？
十三年前，能夠與你相遇，是我一直以來最大的幸福。三年前的結定親事，本以為真的就能，這樣與你，共同終老……如果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是不是我們會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對夫妻？
誰料想，我們竟然會走到這樣的一步田地……在回鶻，我不但丟了自己身子的清白，更迷亂著找不到了自己的心……如今，與你，終於能在這契丹草原重逢，卻——第一次對面不相識，這一番相識卻不能見面……
難道，你我之間的這段情，注定是被上天所不容，注定要被上天硬硬拆散？
我沒想過此生榮華富貴，我沒奢望過今世擁有多麼多麼多的幸福，我不過是想，能夠在茫茫人海中邂逅一個自己愛著的人，然後與他廝守，一直白頭……陸吟，你就曾經是那個人，除了你，至今我還從不敢將這願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只有你能夠給我那種安謐，只有你能讓我敞開心扉去想像未來……
可是，上天就連我這樣一點微末的願望都不答應，一次又一次，將你從我身邊，硬硬拽離……
陸吟……我好想見你，好想見你啊……
想讓你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我。
想聽你給我吹響竹笛。
想看著你清雅如蓮的頎長背影。
想抓住，那一刻的，地久天長……
卻，不，能……
……
米馨兒呆呆地凝立了許久，一跺腳，「好吧！既然你都能做到，守在看得見她的地方；我也可以，我陪你一起來守！等到你什麼時候，發現她已經足夠幸福，再不需要你的守候時；等你可以將眼光從遠方收回，望向身邊，你終會發現我的存在！」
陸吟一愣，蓮眸輕閃，「米馨兒，這又何必……你是個好姑娘，你值得擁有珍愛你的人……你不該去嘗這份苦……」
米馨兒俏臉緋紅。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個被人高高仰視的奧姑，此時此地，竟然如此地尷尬而又淒楚。她努力壓著心底陣陣的酸痛，仰著眸子定定地宣告，「這是我自己選擇的，我自己願意！與你無干！」
陸吟緩緩收回眼神，垂首歎息。晃動身形乘風而去，任清風扯動他翩翩的衣袂，勾起無限的蒼涼和憂傷……
「告訴我你的名字！」米馨兒短促有力的嗓音追著陸吟的的背影，清脆地迴盪在夜風中。
「陸天青……」陸吟的嗓音，聽起來悠長而又杳遠……
……
秘色……陸吟早已經隨著你的失蹤，心碎死去。
如今的我，再不是陸吟，而只是陸天青。
天青秘色。陸姓冠之……
秘色，我的心，你是否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