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早知如此絆人心(上)
這個世間,最無情薄涼的,定是時間。
無論你多麼殷切地懇求它慢些行,它都不會瞥你一眼,只自顧自按照自己的節奏,走向那個注定的節點。
一個月的時光,倏忽即過,蘇裡唐大婚的序幕,已然緩緩拉開。
西域、草原各個國家的道賀使者,回鶻十五部的進貢隊伍,綿綿沿沿,一直從可敦城外,通向蘇裡唐的帳篷。
蘇裡唐更加忙碌了,忙碌到幾乎只能趁夜來到秘色帳中坐坐,陪著秘色睡著,便急急閃身離去。
多少個夜晚,秘色都是在蘇裡唐離開後,再幽幽睜開自己全無睡意的雙眸,望向他背影的方向,心如絞痛。
哪裡還有睡意?哪裡還捨得沉沉睡去?只是要閉上眼睛,裝作睡去,才能讓他安心離開……
他有他生來的使命,他有他必須要去履行的責任,這些悲涼的無奈,他從來不曾對自己說起。秘色知道,那是他不忍讓自己陪他難過……
既然他都能這樣為自己打算,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忍住心底的酸楚,讓他輕鬆地走呢?
……
同樣糾結著的,又何止蘇裡唐與秘色兩個人呢?
可是最令秘色驚訝的是,本來不該因此而痛苦的,本來應該是整個事件中最心懷期待的人——大唐太和公主,竟然也在秘色面前,面色淒惶地流下淚來。
「姐姐,你說,為什麼蘇裡唐他對我那般冷淡?難道,我不夠美嗎?難道,我的性情不夠溫柔?還是,還是我沒有他們草原的女兒大膽,沒有早早爬上他的床!我曾經有多麼地開心啊,我跟老天叩頭,感謝他沒有讓我到達黠戛斯,而是來了回鶻,遇到了蘇裡唐……他比我想像中還要俊美,他是我夢中渴望的駙馬,為了他,我甘願做一切一切的事情。什麼公主的身份,什麼嬌貴的身子,我都可以放下,我願意像天下間所有普通的女人一樣,為自己的夫君縫衣、做飯、生兒、育女……我不求榮華富貴,不求安逸閒適,我只想要他的一個微笑,想看著他對著我閃著湛藍的眸子凝注地笑……可是,就連這都那麼難嗎?無論我做了什麼,他都只是淡淡地瞥過,從來都沒有認真地看過我一眼……」太和公主趴在秘色懷中,顫抖著嬌弱的肩頭,哭得梨花帶雨。
秘色心如絞痛,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用自己的手溫柔地摩挲太和公主的長髮,靜靜地陪伴著她。
良久,太和公主從秘色臂彎裡抬起淚意朦朧的臉,「姐姐,我好擔心,再過幾日就是大婚的元日了,可是蘇裡唐他竟然連正眼都沒有看過我一眼,更別說是人們傳說中的,愛侶之間自然會有的擁抱和親吻……姐姐,我好怕,我怕到了大婚之後,蘇裡唐依然會如此冷淡對我,到時候,我該如何守著這空殼子的婚姻,獨自挨過漫長的人生啊……」
秘色的心裡也驀地生氣一團煩亂,說不清,理不盡。
一想到,哪怕只是一想到太和公主要與蘇裡唐之間的那些親密,即便現在還沒有發生,未來總歸是要發生的吧……秘色撫摸著太和公主長髮的手,忽地紊亂了節奏,眼神也無法再直視太和公主清亮信賴的眸子,慌亂得彷彿太陽篩落在樹葉間隙的斑斑光影。
「公主,不會的……你太多慮了……你這麼高貴,這麼美,又這麼善良,蘇裡唐怎麼會不知道疼惜呢……或許是他現在還小,要麼就是這些日子被大婚的事情忙昏了頭……」秘色倉皇地嘗試著安撫太和公主,可是卻覺得自己越解釋越亂,甚至到最後連自己的心都已經迷亂得找不到了正確的方向……
是這樣麼?不是這樣麼?
那麼事實又該是哪樣?自己到底希望會哪樣?
……
卻沒想到,秘色這胡亂的解釋,竟能讓太和公主破涕為笑,「姐姐,是這樣嗎?啊,那我就放心了……姐姐你跟蘇裡唐和艾色裡汗相處這麼久,幾乎算得上是他們的養娘了,所以你一定足夠非常瞭解蘇裡唐呢!太好了,呵呵,姐姐,太好了……」太和公主眼角的淚花,霎時間變成嘴角邊粲然的笑,感染得秘色霎時間都覺得自己開心了許多。
太和公主突地羞紅了臉頰,悄悄趴在秘色耳邊說,「姐姐,我好希望能在大婚之前,讓他親我一下啊……這樣,我才敢確認他喜歡我,我才敢跟他正式大婚呢……」
秘色的心咯登一聲,剛剛的笑僵在了臉頰上。
太和公主撒嬌地輕輕扯動秘色的袖子,「姐姐,能不能拜託你哦……你是照顧蘇裡唐和艾色裡汗起居的呢,在我們大唐這就幾乎是養娘了,他們會像敬重母親或者姐姐一樣敬重著你的……姐姐你的話,蘇裡唐一定會聽的……在回鶻,我只有姐姐你一個知近的人了,所以我的心事也只有說給姐姐你聽了……」
秘色的心底高聲地叫著,「不要!我不要!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可是,面對著太和公主那雙因了期盼而熠熠發亮的眸子,面對著太和公主那完全信賴的神情,面對著太和公主那少女羞紅的面頰……
秘色無法拒絕,只能,輕輕卻又萬般沉重地——點了點頭……
……
「什麼!秘色,你再跟我說一遍!」蘇裡唐湛藍的眸子裡噴射出耀目的火焰,逼視得秘色,不敢抬頭。
「我……我……艾山,你們就要大婚了啊……反正,到時,也……」秘色的話被自己說得支離破碎,到後來根本全都卡在喉嚨裡,沒了聲音。
蘇裡唐用眼神靜靜地吞噬著秘色,直到看到她漸漸蒼白的臉色,眸子間流光閃動,方才省得,其實秘色說這樣的話,又何曾不心傷?
蘇裡唐心底一柔,長長地歎息,「好吧,這件事情,讓我來解決。我會跟太和公主說清楚的……」
秘色驚顫,「你要跟公主說什麼?她這麼善良,她一心喜歡著你,你不要傷害她……」秘色直覺地以為,蘇裡唐要把他跟自己之間的感情告訴太和公主,那樣的話,即將到來的大婚如何能夠繼續進行,希冀這場大婚能夠重新維繫起的回鶻與大唐的邦交將何以為繼;更重要的是,太和公主那顆牢牢牽繫著蘇裡唐的心,又當如何……
蘇裡唐重重握住秘色的胳臂,低頭凝望住秘色,「秘色,你為什麼只知道為別人著想,卻總也想不到自己呢?難道,將我推向別人的懷抱,你的心裡真的會開心?」
不等秘色回答,蘇裡唐揚聲喚阿布列克,「去,請公主過來!」
……
「公主殿下,你的心意,蘇裡唐已經都知道了,只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商量。」
蘇裡唐直言不諱的話,讓太和公主刷地羞紅了面頰,垂著頭偷偷瞄向站在一旁的秘色。
秘色臉頰蒼白著呆立在一旁,沒有留意公主的目光,只是一直覺得自己心下惴惴,彷彿蘇裡唐會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
或許是女人的直覺,或許是自己對蘇裡唐的瞭解,秘色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公主殿下,在我們草原有個風俗,這個可能會讓天朝大國而來的公主殿下你稍有不適,但是這卻已經是我們草原上流傳了千百年的規矩。草原的男子,尤其是王室的男子,在娶妻之前,都必須要由成年女子以身調教,傳授婚後的種種之事,以便男子能偶順利地讓妻子孕育子嗣……在我們回鶻,這樣的任務往往是要由男子的貼身宮奴來承擔。也就是說,公主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即便是與你大婚之後,我的宮奴,也就是秘色,也必須要一直陪伴著我,直到我——成熟地掌握了那些技巧……在那之前,我是不能隨便跟正妻,也就是公主殿下你,在一起的……」蘇裡唐雲淡風輕地說給太和公主聽,眸子卻一直停留在秘色的身上。
太和公主聞言,臉色大變,但是她忍住了,「惕隱,那麼,這個期限會是多久?」
蘇裡唐輕輕仰首,「這個,我就說不准了。如果學習得快呢,一月兩月足矣;如果慢呢,可能就要一年半載了;再如果碰上個榆木腦袋的,比如說我這樣的,那也可能會長及終身……」
秘色心下如重錘擊震!艾山他……他瘋了嗎?他在說什麼瘋話!
這哪裡在說著什麼草原上的習俗,這分明是在羞辱公主啊!
秘色惶急地望著太和公主蒼白到透明的臉色,慌忙插言,「公主!不是的,惕隱他在開玩笑……」
蘇裡唐的嗓音如清空響雷,清脆而又響亮地炸開在秘色耳畔,「秘色!現在輪到你說話了麼?我說的話,難道你也可以隨便推翻?」
秘色呆呆望蘇裡唐。那絕世的少年,面上掛著薄涼的怒意,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週身上下瀰散著渾然天成的威儀!
這是蘇裡唐從來沒有對她使用過的嚴厲,這是蘇裡唐全然陌生的一面,秘色彷彿剛剛重新認識了這個少年,也終於明白,這個孩子已經長大,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已經不再是那個孩子,而是足以主宰回鶻帝國的未來可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