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為誰風雪立中宵
九月中,回鶻草原的第一場雪,果然悄然來臨。
幽然一夜,初雪傾城。
秘色掀開帳門,猛然被驚在了當場。
晨光初霽,梨花壓枝,團團晶瑩,樹樹銀白。
之前的金黃秋意全都不見,金色世界一夢醒來已然變身銀色天地。
生於江南的秘色,對雪自然有著本能的好奇和喜愛。尤其,乍見之下,秘色更是難掩喜悅之情,顧不得自己髮絲未綰,衣衫未整,便奔入銀白的世界裡,捧起遍地的六角瓊花。
融融,柔柔,絲絲的沁涼,點點的微光。
秘色欣喜地看著手心的雪花,漸漸融化為透明的水,體會著大自然的這一造物神奇。
「雪花雖美,也該小心身子。你的命如今已是我的,凍壞了,我可決不輕饒!」淡淡的嗓音,空空傳來,在這雪後初霽的清晨,在這片玉樹瓊花的天地,顯得格外清澄。
秘色柔荑微顫,凝聚於掌心的水珠,流瀉成閃光的線。
……
秘色抬頭,參天樹下,一個藍袍的昂藏身形,披了一身的風雪,發頂眉間俱是瑩白的霜花。
是他……
是那回鶻的君王,是那狂狷的強徒……
秘色只覺眼眶微酸,「你怎麼會來?事先,不知道會下雪麼?」
烏介可汗的藍眸,穿過雪光,「知道會下雪,可是我想來,就一定會來。我已經有整整一個月沒有見到你,秘色,我忍不住了。無論是風雪,還是天下掉下刀箭,都已經攔不住我……」
一股清冷的空氣猛然灌入秘色的鼻腔,濃重的酸澀直衝頭頂,秘色的淚無聲滑下,「這又何必?我知道的,就算你不來,我也知道的……」
烏介可汗將馬韁扔掉,幾個跨步來到秘色身前,將秘色緊緊擁入懷抱,「秘色,秘色……」
烏介可汗抱著秘色走入帳中的剎那,他斗篷帶起的風,捲起飛雪盈盈,宛若繽紛落英。
……
沒有人會見到。
更沒有人會想到。
其實秘色帳外的樹下,早已佇立著另一個身影。
黑衣靜默。
烏介可汗與秘色相擁之間驚動的漫天雪花,鋪天蓋地落滿了他的週身上下。
雪在緇衣,寒徹心肺。
想帶她去看雪,想帶她縱馬馳騁在銀裝的草原,卻原來不過一個癡心妄想。
她畢竟不是他的。
她從來不是他的。
他對她的心,合該就是要承受罪責與貶損。
永遠不被許可。
永遠不獲祝福。
甚至無法說給她聽。
甚至無法說服自己。
凝著殺母之恨的情,注定便是血色的糾纏!
黑色的袍,忽地掩不住心底狂躁而起的紅。
是不甘。
是仇恨。
是嗜血的掠奪。
是扭曲的情愫!
從來沒有想要過什麼……可此刻,胸中已經熊熊燃燒起,想要強取的火焰!
記住,你與我之間,注定便是此生逃不脫的劫!
除非死亡,否則誰都休想閃躲!
……
帳外雪冷心寒,帳篷內卻春光正暖。
秘色半趴在烏介可汗半裸的胸膛上,側耳傾聽他兀自沒有沉靜下來的蓬勃心跳,指尖淘氣地在肌膚上劃著圈兒,「你都沒告訴過我,你今年到底幾歲……」
烏介可汗無奈地笑,「我幾歲……蘇裡唐和艾色裡汗都已經這麼大了,你還問我『幾歲』……」
秘色莞爾,輕吐俏舌,「哇,錯了,我該問,『您老高壽啊?』」
烏介可汗藍眸深邃,努力平復著洶湧的情潮,緊緊盯住秘色頰上的迷人羞紅,「一碰了你,我這老人家也變成毛頭小子了……」
秘色害羞地笑,用被子嬌俏地掩住半邊臉頰,只留下一雙閃亮的眸子,顧盼流轉,「說嘛,你到底有多大?」
烏介可汗的藍眸又是瀲灩一轉,「為什麼要問我的年齡?」
「啊!」秘色又羞又窘,索性用被子將自己整張臉頰覆蓋住,決計不肯再露處臉頰來了。
就在那璀璨飛昇之前的剎那,烏介可汗貼在緊緊攀附於他的秘色耳畔,「我十五歲就生下了艾山和玉山,所以,我還年輕強壯得很,會給你想要的一切……」
秘色腦海中卻有一道電光閃過,「他們的父親十五歲已經生下了他們,那麼如今的他們的確已經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了啊……」
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奇異的——思緒?……
……
日上三竿,金紅色的陽光將整個天地照耀得更如銀砌玉雕的世界,仿似琉璃洞府,直如水晶宮殿。
更顯得,一樹瓊枝之下,那黑衣的身影,刺目,而又,落寞。
帳篷中窸窸窣窣的淺笑低吟,無一旁落地敲入他的耳鼓,一聲聲,一下下,宛如鐵鉤穿鑿,次次帶血。
那吟哦,也曾經近在自己耳畔,聲聲心醉,百轉柔腸。
那淺笑,每一夜都鮮活在自己夢境,深情繾綣,不捨醒來。
可是如今,這一切竟然都是因了別的男人而起!
而那個男人,就正是自己的父親!
父親……他已經擁有了太多。
身為剔隱之時,他親眼見過了回鶻在草原上曾經的煊赫與風光。
如今,雖然身逢亂世,但是畢竟身為回鶻可汗,任何的草原民族都不敢輕易小覷的君王。
後宮佳麗,每一個都對他死心塌地……
這樣,還不夠嗎?
擁有了這麼多,難道還非要一個小小的宮奴嗎?
如果沒有秘色,蘇裡唐相信父汗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改變。
可是自己……卻不行……
不行的……
已經遇上了她,已經見過了她,已經擁過她,已經吻過她……
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早已經深深鏤刻在了自己的心版;想要除去時,才發現,一切早已經晚了!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啊!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會這樣……
就如此刻,明明知道該舉步離去,遠離求而不得的一切;可是,卻無法移動腳步,身子、心魂彷彿被牢牢地釘在地上,任憑飛雪穿林,任憑朝陽初長……
秘色,你真的注定是我求而不得的人嗎?
真、的、嗎?……
……
一晌貪歡,金烏西斜之時,烏介可汗披衣起身,湛藍的眸子裡重又恢復了冷肅,「秘色,我要回去了。哈拉和林的事情,我會盡早解決,到時候一定立刻來接你回去!」
烏介可汗雖然輕描淡寫,但是秘色也能想到,契丹與耶律嫣然不可能是那麼輕易可以安撫的。什麼時候能夠解決,是否能有完美解決的一天……秘色心頭籠起晦暗的霧靄,但是唇角卻漾開甜甜的笑意,「嗯。我知道的。你不要著急……」
烏介可汗的心愀然一痛,湛藍的眸子裡漾滿心疼,「秘色,委屈你了!」言罷霍地轉身,昂藏的身軀裹挾著寒涼的風,愴然離去。
真的捨不得……
如果回頭,再望一眼那翠衣的人兒,自己該如何能攢得起勇氣,舉步離開!
……
看那藍袍的身影漸漸離去,他飄飛的長髮在風中杳遠成模糊的線,秘色方才奔出帳篷,立在門口,癡癡地望著他縱馬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茫茫的雪原。
一行清淚,潸潸而下,這一場初雪,原來真的這般地涼。
去吧,你該去顧及你眼前的路。不必回頭,不必回頭……
我不要你為了頻頻的回顧,而錯失了前進的機緣;更不要你因為我的存在,而給你自己本已不平的前路,平生坎坷……
不知道,為何會對你,由怨懟變成依戀。
不知道,從何時起,眼光與心學會去追隨你的身影……
莽莽草原,陌生回鶻,或許這一切該是我命定之數。
而你,便是那個帶我而來的人,帶我走進命運,帶我走向未來。
只是,不知,你是否會是那個讓我停留下來的人?
命中注定,是否真的可以,牽繫一生?
秘色深深沉入對那眼前之人的思緒之中,卻不知,背後瓊樹下,六出飛花起處,正有一雙同樣湛藍而幽深的眸子,定定、定定,凝視著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