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多少綠荷相倚恨()
六月,大唐宣佈終結與回鶻之間的「絹馬貿易」。
大唐與回鶻之間的絹馬貿易始於安史之亂之後。彼時回鶻尚稱回紇,曾出兵助唐平定安史之亂。為了報答回紇平亂之功,且大唐也有購買馬匹以備北方軍事之需,因此與回紇之間開始以絹交換馬匹。一匹回紇馬,交換四十匹絹,這個價格遠遠高於市場價,給回紇帶來了豐厚的經濟收入。
絹馬貿易體現了大唐與回鶻之間特殊的關係,而此時一朝終結,幾乎可以宣告大唐與回鶻之間數百年來的友好邦交,毀於一旦。
……
七月,大唐最終撕破臉皮。宣佈送太和公主下嫁黠戛斯可汗莫倫思,公然現出大唐扶黠戛斯抑回鶻的動機。
回鶻牙帳上下,一片嘩然。
烏介可汗怒極,親手將樹立於哈拉和林城門外數十年的「九姓回鶻可汗碑」砸碎!
「九姓回鶻可汗碑」用粟特文、突厥文和漢文三種文字鐫刻而成,記錄了回鶻先代可汗們,參與平定安史之亂、抗擊吐蕃保衛北庭的功勳戰績,是回鶻與大唐之間數百年來親密關係的生動寫照。
如今,「九姓回鶻可汗碑」終於化為碎塊,大唐與回鶻之間的關係,再也回不到曾經的地方了……
……
七月底,又有更加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大唐天威將軍陸吟,少年得志,功勳卓著,本來已經踏上了仕途青雲之路,卻因為公然違抗朝廷命令,而被削奪了所有的官職!
本來,這對於回鶻,倒更是好事一樁。但是兵不厭詐,回鶻上下不能不對陸吟削職一事盡力打探,費盡思量。
有人說,這是大唐的疑兵之計,用以麻痺回鶻,伺機與黠戛斯形成合圍之勢,企圖一舉擊潰回鶻!
有人說,陸吟此番是作了大唐朝廷朋黨之爭的犧牲品,因為不肯屈從於當權的朋黨,而被撤職。
有人說,陸吟是因為射殺了許多的僧眾,見了太多生靈的塗炭,所以才心灰意冷,故意違抗朝廷命令,從此歸隱山林,修身養性去也。
……
一時間,回鶻所處的政治環境,波詭雲譎,危機四伏。
契丹對於回鶻的政治意義,益發地凸顯了出來。
耶律嫣然,自然毫不意外地成為了整個回鶻後宮最受寵幸的妃子。據說烏介可汗對她愛若珍寶,言聽計從。
只是,這位耶律娘娘倒完全沒有恃寵而驕,不要可汗賞賜的金銀珠寶,不要可汗對她專房獨寵。她提出的只是一條微不足道的意見——不許宮奴沈秘色繼續留在烏介可汗身邊。
天,這該是一個多麼簡單的條件,如果換作任何人,這個條件都會立即被執行。
畢竟,回鶻江山與一個宮奴之間,孰重孰輕,還用得著考量麼?
可是,天下人都不是烏介可汗;天下人的取捨不能左右烏介可汗的選擇。
所以,耶律嫣然那並不算過分的條件提出足足月餘,宮奴沈秘色卻依然呆在牙帳城哈拉和林,呆在烏介可汗抬眸即可望到的地方。
甚至,無數個夜晚,當耶律嫣然一覺醒來,都會看到烏介可汗竟然靜靜地坐在夜色裡,眸子定定地望著那個宮奴沈秘色帳篷的方向,像一個方才懂得情動的少年,嘴角噙著一抹悠悠的笑……
……
「嫣然,你又何必這麼執著於秘色呢?」耶律億也曾不解地問耶律嫣然,「如今陸吟已經被削奪了官職,沈秘色的存在已經不會危及到我們契丹在回鶻的地位。嫣然,我們未來要考慮的事情還有太多,你又何必只把她的去留作為唯一的條件呢?」
耶律嫣然抬眸望耶律億,「億哥哥,你說的沒錯。陸吟已經被削奪了官職,那麼我們便不用再繼續擔心沈秘色是陸吟的一招苦肉計。但是,億哥哥,嫣然這樣做,不單單是為了億哥哥你,甚至也不單單是為了我們契丹,而是為了我自己。」
耶律已微微挑眉,艷若桃花的眸子閃過一絲驚訝。
耶律嫣然神色一黯,「億哥哥,嫣然說過,你是我這一生中唯一愛的男人。嫣然此時最大的願望,不是榮華富貴,不是青春永駐,嫣然最大的願望在來生,期望老天垂憐,來生能讓嫣然再遇到哥哥,能與哥哥不再出於同門,不再流著相同的血液!」
「但是」,嫣然語氣稍頓,「嫣然也並不想讓今生空度!嫣然從九歲起,就知道億哥哥你的心不僅僅在契丹草原,你的心已經橫越整個漠北,甚至虎視中原天下!所以,嫣然今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盡力幫助億哥哥你雄霸天下,了了你作為一個男人的天下之夢;來生,你就可以拋開天下,只守著我,做一對終生不離的人間夫妻……」
耶律億眼角輕顫,握住耶律嫣然的手,用力到指節泛白,「嫣然!我該如何報答你!我耶律億在此對天起誓,來生定不負嫣然之約!」
耶律嫣然帶淚一笑,「億哥哥,其實你早就應該料到。如今時局變幻莫測,大唐內亂,回鶻勢微,吐蕃動盪,黠戛斯有勇無謀,沙陀尚需時日……我契丹的龍興之時,已經近在眼前!所以,能否牢牢控制住回鶻,對於契丹,對於你,該有多麼重要!擁有了回鶻,便等於掌控了絲綢之路,西行之路暢通,便可為我契丹富國強兵打下堅實的基礎!」
耶律億鄭重點頭,桃花一般鮮嫩的面容,此刻平生出睿智的成熟。
「而我」,耶律嫣然明艷的笑容裡融進一絲黯然,「說到底不過是一介女流。我必須要通過牢牢抓住烏介可汗的寵愛,從而鞏固我的地位,爭取更多的權利。億哥哥你知道嗎,沈秘色這個女人,對於可汗來說,不僅僅是一個漢女,一個唐將的妻子,甚至不僅僅是一個滿足身體**的宮奴……他在愛著她,他偷偷地把自己作為一個普通男人的感情都給了她!這才是最最可怕的,是我無論用了什麼樣的手段,都無法取而代之的!」
耶律嫣然垂下了她的頭,「一個男人,生命可以死去,江山可以丟掉,但是只有他的心,他的情,一旦真的動了,就永遠永遠都不會改變……」
其實,說著句話的時候,耶律嫣然真正想問的是,「億哥哥,我是不是讓你心動情鐘的那個女子?是不是直到你離開這個世界的剎那,依然揣在心底,永誌不忘的那份情?」
可是,耶律嫣然沒敢問出口。
而此時的耶律億,竟似也將心思放飛得杳遠,杳遠,全然沒在眼前,全然沒在這個心思百轉的女子身上……
「我不能殺了她」,耶律嫣然接下去說,「如果我殺了她,可汗將會恨我,會與我契丹背心離德。所以我必須趕走她,讓她遠離他的視線,讓他對她心思牽掛。這樣她既不會威脅到我的地位,又可以分散他的心思,對於我們而言,會是一石二鳥的計策!」
……
隔日,耶律嫣然便向烏介可汗提出,想回契丹省親。說離開契丹日久,思念父母親人。
耶律億則順勢提出,要帶領契丹將士跟隨耶律嫣然一同回國。說是一來在回鶻「叨擾日久」,再來正好沿途保護嫣然。
兩個人提出的要求都是那麼天經地義、不容拒絕。
可是卻又——那麼軟中夾硬,綿裡藏針!
耶律嫣然的離開,不過是一個由頭,一個以退為進的緩兵之計。真正對於回鶻,對於烏介可汗具有致命威脅的是後者,是契丹將士的離開。
雖然,自古以來,睡枕之邊不容他人躺臥,任何的國家都不能容忍他**隊的長期駐紮;但是,同時這又是一柄雙刃劍。按照此時的政治環境和回鶻自身的情況,很難說,一旦契丹軍隊撤離,黠戛斯不會在大唐的支持之下,甚至是黠戛斯與大唐兵合一路,共犯回鶻!
就算明知契丹軍隊的存在不過是飲鴆止渴,但是總比連毒發的時間都沒有要好吧……
臥薪嘗膽,說不定還有中興復甦的希望,不是麼?
……
烏介可汗抬眸望秘色,深深,「即刻將宮奴沈秘色送離牙帳城哈拉和林!」
烏介可汗說這話的時候,根本沒有將目光投射到耶律嫣然身上,哪怕片刻。讓人錯覺,這話只是說給秘色聽的,或者只有秘色才能聽得懂。
秘色靜靜地望烏介可汗湛藍的眸子,她讀得懂那壓抑在一片深藍之下的波濤湧動。
秘色,對不起,為了回鶻的安危,我不得不這樣做……
秘色,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是麼……
秘色,回鶻雖大,但是除了我的身邊,於你哪裡都是陌生之域,我該送你去哪裡……
秘色望著烏介可汗,靜靜地笑,像一朵夏日荷塘中的蓮,瓣瓣清幽。
烏介可汗驀地也讀懂了秘色的心。她是在說,「不用擔心我。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秘色。秘色……烏介可汗心底熱潮翻滾,真的想拋開這一切,只將這女子緊緊擁入懷抱,躲開塵世間,所有的喧囂……
秘色,我該將你送到哪裡,可以讓你庇身,可以給你安定,不再讓你涉險不再讓你孤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