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月彎刀()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起伏如巒的大漠,高亢婉轉的羌笛,都一再提醒著沈秘色,她現在已經踏上了西域的土地。
車外,蹄聲踏踏,押運糧草的軍隊一路急行,為的就是要盡早將軍需糧草送達邊關。
這不僅僅是為了供應大唐邊關將士所需,更有相當的部分是朝廷賞賜給回鶻的。
回鶻數十萬軍隊駐紮在天德關外已有月餘。朝廷就是否接納他們歸附內地,一時間委決不下,所以只好以賞賜糧草給養聊做拖延,深恐一旦回鶻斷了軍糧,便會找到口實,公然進兵天德關。
沈秘色此行卻與糧草押運毫無干係。她孤身西來,是來與大唐天威將軍陸吟成婚的。
……
沈秘色是大唐瓷商沈仲綸的獨生女兒。中原歷來不缺少好的瓷器與瓷商,但是沈家卻是當今之世的獨一無二。這一切自然是因為沈家瓷窯燒出了獨一無二的「秘色瓷」,成為了皇室獨佔的禁臠。
沈秘色之名,正是得自於那傳得神乎其神的「秘色瓷」。
何謂秘色?有時人詩句為述。
「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雲」……
風雅的大唐人,無不以擁有一件秘色瓷為畢生夢想,但是除了幾件賞賜給功臣名將、高僧大德之外,大唐皇室嚴令不允民間使用、收藏秘色瓷。
可是,儘管手裡捧著這獨一無二的傳世手藝,沈家的瓷廠依然日益慘淡,傳到了沈仲綸手裡,就更是江河日下。沈仲綸情急之下,竟然私自將專供朝廷的秘色瓷賣給了西域的商人,這一旦被朝廷查知,將是滿門抄斬的禍事啊!
如何消弭禍端?沈秘色便成了沈仲綸手裡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攀附上一方權貴,便是沈家未來唯一的出路。
陸吟,是沈秘色自己選就的夫婿。比之沈仲綸拿來的名單上的人,畢竟陸吟是沈秘色唯一曾經見過的——儘管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儘管那一年她只有八歲……
可是陸吟此時遠在西域邊關,何時能夠班師回朝都是一個未知之數。所以沈秘色毅然決定親赴西域。恰好朝廷有一批糧草要運去西域,沈秘色便與之同行。
……
一路奔波。
押運的軍隊忌憚著朝廷日期的嚴令,而沈秘色則是沉浸在自己的惆悵之中。
當終於出得玉門關,車廂外的風驟然凜冽起來,沈秘色知道,自己那曾經以為還在遙遠未來的命運,已經鋪排在眼前了。
本就是自己選擇的命運,可是當自己終於要伸出腳去履踐之時,心下卻為何依然有這許多惴惴地不安,與煌煌的——不甘?
已然踏上了這西域的大漠,早已不是大唐的十里軟紅;耳鼓裡獵獵的是塞外的罡風,曾經伴隨著自己成長的吳儂軟語如今只能沉浸在思鄉的夢裡……
……
是夜,月色清朗,大漠靜謐。押運官通傳過,說天德關已然不遠,今夜連夜趕路,明日一早便可到達天德關。
沈秘色的心不由得緊緊被提拽了起來。
彷彿是為了應和沈秘色的心境,車廂外傳來的馬蹄聲也漸漸雜沓,全然不見了之前的整齊有序。更為異常的是,許多馱運糧草的馬匹,不約而同地兮溜溜嘶鳴起來,任憑趕車的官兵如何揮舞鞭子,只是一徑地用前蹄刨著腳下的沙礫,不肯前行!
少頃,沈秘色所坐的馬車也跟著顛頓起來,顯然給自己拉車的馬匹也感受到了其它馬匹同樣的焦躁情緒。
沈秘色心頭不禁惶急,卻不知道這驚惶何來,自己又只能呆呆地坐在車廂中,絲毫幫不上忙。
忽然,遠處,一聲清亮的羌笛聲驟起。沈秘色心下說不清為何地,咯登一個驚跳。顧不得繁縟禮節,沈秘色高高挑起窗簾,極目向羌笛聲響來處望去——
……
天邊,幽藍夜幕與如銀大漠的交界之處,月如彎鉤。一隊黑色的身影彷彿從月鉤之下奔出,勢如烏雲,迅疾如風,轉眼間已經衝到了糧草押運隊身前!
黑衣、黑色頭巾、黑色的面紗,黑色將馬隊幾乎融入了幽藍如墨的夜色,全然無法分辨得出他們的身份!
押運官凜聲驚呼,「這是朝廷押運至邊關的糧草,你們這群宵小,意欲何為?!」
卻沒有應答,只看得見一片彎曲如新月一般的刀光舉起,映著如銀的月光,彷彿一泓泓清冽的泉水,驟然傾瀉而下——噗噗,無數悶聲響過,一朵朵血花如激射的焰火,騰空而起!
許許多多的官兵,尚未辨清形勢,便在懵懂之中,葬身於新月一般的彎刀之下!甚至——都來不及慘叫一聲……
一柄柄鋒利如泓的新月彎刀,從一個身體上竄出,便又迅疾地插入了另一個軀體!彎刀閃過之處,一個個剛剛還鮮活著的生命,便頹敗成冬日的落葉,片片凋零於蕭蕭大漠!
……
沈秘色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不讓自己的驚恐嘶叫出聲。她的指甲深深扣入車廂的窗欞,有的指甲已經被窗欞折斷,一絲絲殷殷的血,從嫩白的指尖滑下,沈秘色卻壓根沒有感覺到。
有一種驚恐遠遠比**的疼痛更為鮮明。尤其,眼前一個個生命的凋零,都將死亡的陰影一步步地向自己推進……
眼睜睜看著死神一步一步走來,自己卻根本沒有任何抗拒或逃避的法子,這種心理上層層堆疊起來的恐懼,竟然比死亡本身,更加駭人!
茫茫大漠,陌生西域。
沒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沒有一個自己可以逃生的方向,沈秘色的心漸漸麻木——既然無力逃生,索性引頸赴死就是!
……
呲——嚓——,一陣低沉卻又清脆的裂帛之聲傳來。沈秘色深深地閉上眼睛,她知道這聲音便是新月彎刀劈碎車廂門簾所發出的聲響——死神,終於破門而入了!
那般清澈如泉的刀鋒,滑進肌骨,是不是會猶如山泉般清涼?
即便是死亡,但是刀鋒與肌骨相接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會是舒暢多於疼痛?
風沙西域,莽莽大漠,肌骨對於水的渴望,是不是可以全然掩蓋下死亡的——殘酷?
沈秘色恬然地閉目等待著,等待著皮膚染上那清泉般的清涼,等待著自己終於可以釋然的解脫……
……
身邊,一個身影裹挾著濃重的迫近感,氤氳襲來。沈秘色甚至感覺得到,寒涼的刀光,映著如水的月色,凜凜地映射在自己的臉頰之上。
自己的臉頰,此時一定與無垠的大漠一般,蒼白、寒涼。
沈秘色高高仰著面頰,靜靜地、絕望地等待,卻——始終沒有。
當沈秘色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剛剛想睜開眼睛時,卻忽有一股滾燙的熱流,夾帶著腥膻之氣驀地激射而來,直直濺上了自己冰冷的臉頰!
沈秘色不禁「啊——」地驚叫出聲,猛然睜開眼睛,向身邊望去——電光火石之間,只見一柄彎刀落處,兩個黑衣的身影跌落在馬車前!
被殺者是黑衣人,可是殺人者同樣是黑衣人!
這,是怎麼回事?
還沒等沈秘色反應過來,那殺人的黑衣者已然伸過長臂,探手將沈秘色掠入懷中,擰身飛縱上馬,映著幽藍夜色,朝向如鉤的新月,飛奔而去!
……
沈秘色努力不讓自己跌入昏迷,她用盡氣力睜大雙眸,凝神望向摟抱著自己的黑衣人。
夜色幽深,彷彿水墨洇入水中,層層浸染。
月色星輝,卻無法穿過他一身濃密的黑衣,只恍惚看得見他眼側的輪廓。
他,是誰?
他們,要做什麼?
沈秘色顧不得馬兒飛奔捲起的風沙,啞著嗓音喝問,「你到底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
夜色幽藍,大漠如雪,那黑衣人終於在騎行的間隙,向沈秘色瞥來一波眼光——湛藍如波,盈盈瀲灩……
那是一抹直達心底的幽藍,深邃、輕靈,彷彿蘊藏著千萬年的訴說,又滿含著千萬年的憂傷……
沈秘色的心,重重一墜。
彷彿被施了魔法,訥訥著,再也無法繼續之前的堅硬,再也無法問出之前的問題。只能定定地望著他,甘心情願地被他帶走,哪怕海角天涯!
……
月色似銀。
大漠如雪。
夜空幽邃。
天地寧謐。
只有這一抹藍,亙古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