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笛聲何處(七)
君問天如果真的納妾,她不會有多麼心痛,最多覺得在花開之時,愛上一個不該愛的男人,有些替自己婉惜。忽必烈不會等詩霖幾年的,在詩霖出嫁後,腹中的孩子大了一點,她可以找忽必烈或者韓江流幫個忙,在大都城中找份差事,她自信可以養活自己,也不會離孩子們太遠。
天無絕人之路的,她可不是只會哭哭啼啼等死的那個林黛玉林妹妹,她是方宛青女士和林書白先生一手教育大的壯壯的林妹妹,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事能難倒她的。
林妹妹撫平裙擺上的皺折,緩緩起身,「詩霖休息得也差不多,我該回去上課了。」她抬腳下台階,不知怎麼剛巧踩上了只石塊,腳脖子一扭,身子突地一晃,身子站立不穩地向前傾去。
君問天魂都快嚇散了,躍上前欲扶住她,她晃了兩晃,已平衡住身子,自己給自己拍著心口壯膽,輕拭著滿額頭的冷汗,俏皮地吐吐舌頭,「上帝,嚇死人了。」
君問天默默地縮回半空中的手臂,心中滿溢著無法言喻的苦澀。
「君問天,你還記得北京的秋天嗎?」林妹妹嫣然回首,「北京的環境不太好,春天風沙大,夏天悶熱,冬天干冷,最美的季節就是秋天了。這個時候,香山上的楓葉應該像火一樣紅,滿街的水梨、紅柿、柑桔。北海公園一定在舉辦菊展,人還沒進園門,那股菊香就能讓人醉倒。哇,如果這時候再能吃到從外地運來的大閘蟹和鮮美的大蝦,那簡直是太幸福了。」她陶醉地雙上合十,閉上眼,一臉神往。
君問天僵硬地立在原地,手微微握成拳,心中猶如波濤翻滾一般,突地恨起她來。
「不能再說了,不然就要流口水了。」林妹妹調侃地斜著頭,對他擺擺手,小心地邁著步子,向廂房走去,不一會,廂房中便又傳出母女倆輕快的對答聲。
君問天不知自己心中生起的那股子怨恨是怎麼回事,冷著臉,一拳重重地擊在亭子的柱子上。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君問天?
小闖禍精不再闖禍,她變得多禮、克制、自立、內斂,成熟得連真實的情緒都不肯在你面前流露,也不會再依賴你了,她正慢慢地成為君府裡無可挑剔的少奶奶,相夫教子,孝敬長輩,尊重夫君。
你一直盼望她能懂事、不衝動,為什麼她做到了,心反到空洞洞的呢?
她不是懷念北京的秋天,她是懷念北京城裡的家人和朋友,生活在北京城裡的林妹妹,這個年紀,正是無憂無慮,過得最開心的時候。而此刻,她肩頭沉重得像被壓上了一座山,活潑開朗的心悄悄斂住了,這一切,都是他帶給她的。
君問天突地懷疑,帶她回蒙古,是不是真的錯了?
他選擇讓自己自私,因為他自信能帶給林妹妹幸福,他愛她,現在的林妹妹幸福嗎?他不敢問。
莫名其妙說什麼納妾,真是氣死他了,朱敏和白翩翩的教訓還不夠嗎?還是她在質疑他對她的愛?
這一個月,他夜以繼日的監工,想在深秋之際,把承諾給她的「天堂」——飛天堡建築好,讓她早點搬進去,遠離大都,好好地安胎,生下孩子。狠下心離開,也是想讓她好好地反省,以後遇事切不可如此衝動了,他不能一味地縱容她,她必須要學會站在別人的立場為別人考慮。他也是叮囑了娘親和華大夫,確信他們能把她照顧好,才咬緊牙關離開的。
沒有她在身邊的一個月,他想她都快想瘋了,工程一完工,正逢中秋,他都等不及天亮,連夜就往大都趕。而他見到的卻是一個對他已非常疏離的林妹妹。
她不是一個很會藏心事的人,喜怒哀樂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以前不管他們怎麼吵,哪怕吼得上了屋樑、火燒眉毛,他只要一撩撥、一說清,她就像個小貓一樣,馬上就乖乖地撲進他懷中。
這一次,他不篤定了,也不敢嘗試象從前那般。
他的要求不高,只要小闖禍精撒個嬌,他的心就會為她柔軟如水一般。但是,她會那樣做嗎?
中秋節這夜,沒有月亮,天陰陰的,君府還是在園中擺上月餅、瓜果、香案,由少爺君問天領著老老少少拜了神、敬了月,傭僕們在院子裡放了許久的爆炮,笑鬧聲隔了幾道院門,街上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中秋節是僅次於除夕的一個大節日,這一夜,沒有主僕之分,客廳中一溜子擺了幾大桌,所有的人全部上席喝酒歡慶。菜餚的豐盛,無須多介紹,十天前,幾個廚子就開始著手準備了。但大夥兒還是覺得今年的中秋有一點驚喜,在盤盤碟碟之間,有一大盆蒸得紅彤彤的大螃蟹,這可是稀罕物,不是說有多名貴,而是蒙古本地沒有,這得從江南運過來,路上要有多少匹駿馬馬不停蹄啊!
君問天按照一向的規矩,向各個桌子敬酒,說幾句賀語,然後酒席開始。林妹妹似乎很鍾情於眼前的一盤炒素,筷子就落在那盤,其他的很少碰。拄著拐棍,今天也上桌吃飯的白一漢見了,體貼地給她夾了只螃蟹,把一些肉類挪到她面前。
「我可能是下午月餅吃多了,肚子好脹,不敢吃油膩的東西。我吃不來螃蟹的,呵,我對海鮮過敏。」林妹妹輕笑地對白一漢說道。
「那喝點白煮的肉湯,兩個人的身子,多吃點。」對面的王夫人指著一盆排骨湯,說道。
「謝謝婆婆!」林妹妹伸過碗,讓王夫人給自己盛滿了湯。
與她之間只隔著君詩霖的君問天,黑眸一眨不眨的凝視著她,她只顧喝湯,像是一點都沒發覺。
晚膳結束,傭僕們吵著要推牌九,不肯去睡。主人們笑笑,隨了他們,畢竟過節嗎!
秋風涼爽,秋意迷人。王夫人抱著君詩霖站在後園中,對著天空感慨,君府總算又度過了一個劫難,希望以後能一直這樣下去,和和美美、溫溫馨馨。
她扭頭對站在身後的兒子和媳婦說,「今天是團圓夜,我不想一個人睡,就讓詩霖陪陪我,問天別睡書房了,今晚你們兩個也團圓吧!詩霖,我們走嘍!」
說完,她笑吟吟地抱著持霖回自己的庭院去了。
林妹妹眺望著夜色,秀眉輕輕蹙起,君問天聽到她歎了一聲,然後翩然走向夜色之中。他遲疑了一下,追上去。
很短的一點路,曲曲彎彎的,沒有一個人先啟口,只有衣裙蹭到地的磨搓聲。
在庭院的院門前,林妹妹停下了腳步,大大的眼睛在廊下風燈的映射下閃爍著平靜的波光,「就送到這兒吧,我一個人可以回去了。」
君問天俊容緊繃,心底升起一股怨氣。「這裡也是我的廂房。」口吻帶了點憤怒,他都主動來了,還要他怎樣?
「對,」林妹妹點點頭,非常同意,「如果你想要,我換別的房睡。」
這話聽著可真是耳熟,當初他們剛成婚時,為同居一室不知爭執過多少次,現在又要重演那一幕嗎?
「林妹妹,你什麼意思?」他責問地瞪著她,心底湧起濃濃的恐慌。
她淡然一笑,小嘴噘起,「我沒別的意思,我懷孕的時候,習慣一個人睡,習慣沒有任何人打擾。」
君問天煩燥地抿緊唇,她是在暗示兩次懷孕時,他都沒有陪在她身邊嗎?
「君問天,」她抬頭,目光溫和地注視著他,「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任性、依賴,並不代表她不成熟,因為她知道對方可以給她海一樣的包容,容納她的所有,就如我們在父母面前,不管多大,我們也只當自己是個孩子。長大是件辛苦的事,每個人都能學會獨立、堅強,也會擔起屬於自己的那一份責任。我不是從前的林妹妹,有點白癡,有點花癡,就是天塌下來,我也不懂擔心似的傻快樂。誘敵那件事,你給我上了很好的一課,對不起,讓秀珠走得那麼無辜,跌跌撞撞,走得很累,但我想現在的我已經算長大了。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不是賭氣,也不是任性。現在,我只想一個人呆著。晚安!」
因為,你的存在,已經不讓我感到溫暖。若不是婆婆要求,他會來嗎?來不來,不重要,她的身邊已經不願有他的位置。
林妹妹沒有一絲猶豫,轉快地轉過身。
君問天僵如木偶,他看到她進了廂房,點亮了燭火,緩緩關上門,過了一會,她熄了燈,廂房融進了一團夜色之中。
他沒有勇氣衝上前,一腳踢開門,對她用強,對她怒吼,逼視她看清他是她夫君的事實。
不敢了,也不知怕什麼,只感到她漸行漸遠。
咫尺之間,宛若天塹,與他遙不可及。
他默默地走向亭中的石凳,黯然坐下,盯著她的廂房,直坐到寒露濕襟,東方發白。
八月十六,是個極好的晴天,艷陽滿天,秋高氣爽,閉上眼睛站在陽光下,迎著習習的秋風,那個愜意,無法形容。
應著這秋色,喜事也不少。君府一早打開府門,四海錢莊的夥計就拿著個喜帖站在門外,說昨天午夜時分,陸夫人又為韓莊主產下一子,請君堡主與夫人到府中吃糖粥。
君問天吹了一夜的風,著了點涼,凌晨時分才回書房睡下,傭僕進去稟報時,一看,他臉色通紅躺在床上,慌忙喚了華大夫過來。華大夫診過脈,說堡主感冒了,吃一帖藥,出點汗就沒事。
華大夫又說孕婦身子弱,為恐感冒傳染給孕婦,這兩天堡主夫人盡量不要和堡主接觸。
站在院中正準備隨王夫人一同踏進書房的林妹妹,被這話一下攔在了門外。林妹妹抿抿嘴,聳聳肩,轉頭就出了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