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贏得一縷愁(三)
君問天心中浮出強烈的不祥的預感,他和碧兒的廂房,今天怎麼成了個廳堂,人人都能隨意進了。這大半天,小闖禍精跑哪去了?
「我暫時不餓。」君問天打量著娘親,發現她目光躲閃,神情不安,「娘親,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嗎?」
王夫人囁嚅地撇撇嘴,支支吾吾半天,在君問天冷凝的目光中,硬著頭皮迎視,「問天,娘親也是為你好!我把你撫養大不容易。」
君問天在被下手握成拳,抑制住心底的驚惶,「問天知道,娘親,你請繼續。」
王夫人撫了撫他的俊容,「問天,過了年,娘親請人幫你在大都城中張張眼,挑個知書達禮的千金。」
君問天優雅地揚眉,「娘親,怎麼,碧兒惹你生氣了?」
王夫人嚥了嚥口水,和朱敏對視一眼,艱難地說:「娘親……已經幫你把碧兒休了。」
提著的一顆心「咚」地一聲沉了下去,君問天失笑出聲,「娘親真會開玩笑,這麼大的事你不會不和我講一聲,畢竟碧兒是我作主娶回來的。」
「那個禍害精把少爺害成這樣,休了她是便宜她。」朱敏搶白道。
君問天眉一橫,冷聲道:「大嫂,我想你該去看看大哥了,把指甲剪短點,男人臉上抓成那樣,不好出去談生意的。」
朱敏低下頭,臉脹得通紅,慌不迭地對王夫人施個禮,逃似的跑出了廂房。
王夫人歎了口氣,從抽屜中拿出休書,「我是氣不過,大白天的和你關在房中,把你累到昏倒,真是太沒羞恥,訓了她幾句,她頂嘴,我……一怒之下,就休了她。」
「你打她沒有?」君問天咬著唇,一字一句地問。
王夫人沒聽過兒子用這麼冷淡的語氣和她講話,有點來氣,「我不能打她嗎?對,我打她了,幾個巴掌而已,那種媳婦,我們君府容不得。」
「她不止是你的媳婦,也是我的娘子。娘親,我是吃奶的不懂事的娃娃嗎?」君問天冰冷地繃緊了面容,「作為我的娘親,你知道什麼是我想要的?我快樂不快樂?別人的幾句甜言蜜語一哄,你就把別人當好人,呵,碧兒是不會哄人,講話率性,那是她不願騙人。以她的聰慧,把你哄上天也是可以的。」
「你為……那種女人和娘親凶?」王夫人委屈地直扁嘴。
「呵,不是!」君問天無力地一笑,「你是不清楚我花了多少精力才把她……搶到了身邊,差不多付出了一條命,而你隨隨便便就把她給放了。休書,是她寫的吧?」
王夫人瞪大眼,「你怎麼知道?」
「沒事了,娘親,你回屋去,我想一個人靜靜。」他得到碧兒的這一天,也徹底失去了她。娘親的衝動正中她的下懷,她終於順利離開他了,一點都不留戀,想必還是帶著怨恨。「她幾時離開的?」
「午膳前!」
「走了近六個時辰了。」君問天苦笑,她現在一定去了四海錢莊,目光陡地冰冷,探身就想下床。
「問天,你要臥床休息的。白管事,快幫我扶問天上床。」王夫人對正掀簾進來的白一漢說道。
「少爺!」白一漢神情有點嚴肅,「你還是躺回床上,要是再昏迷,又會錯過許多事。」他意味深長地說。
君問天一愣,躺回床上。
「老夫人,這裡我來侍候少爺,你回去休息。」白一漢為王夫人拉開門,恭敬地說道。
王夫人看看兒子冰冷的表情,無奈地走了出去。
「少爺,你不要著急。是的,少奶奶被夫人休了,因為你昏迷的事,遷怒於少奶奶,不過,少奶奶似乎很樂意這樣的安排,家人說她走的時候,一臉的輕鬆笑意。」白一漢替君問天掖掖被角。
「她想這心思想了那麼久,現在終於如願了。你馬上去韓府,幫我把她帶回來,那休書無效。」
「少奶奶一定不在韓府。」白一漢說,「少爺,昨晚上四海錢莊的韓莊主懸樑自盡了,韓府現在辦喪事,韓少爺和陸小姐的婚事放在一個月後舉行。」
君問天驚得坐起,「我好像是錯過了許多事!陸老闆真的把韓莊主逼上絕路了,韓江流要報復,所以才成親?」
「恐怕是這樣,」白一漢點點頭,「韓少爺沒有精力過問少奶奶,當然也不可能收留少奶奶。陸家當鋪剛才送了一件狐裘,說少奶奶今日用狐裘當了三千兩銀子。」
「她離開大都了?」君問天重擊了一下床柱。
「嗯,我已經派人追趕去了。估計她要回飛天鎮。」
「我,明天就回飛天堡。想逃沒那麼容易,掘地三尺,我也要把她再抓回來。」君問天又氣又恨又不捨,那個小闖禍精還真是勇敢,當狐裘,她還真想得起來。
「少爺,你不氣少奶奶嗎?」白一漢好奇地問出心中的疑問。
君問天自嘲地傾傾嘴角,拿起桌上的休書,「我哪裡敢氣她,她也只是個……孩子。天……」他突地倒抽一口氣,捏著休書的手哆嗦個不停。
白一漢不解地探身望去,眼瞪得溜圓,「少爺,這……這什麼字?」
君問天看著一個個偷工減料的方體字,呆住了。筆法嫻熟,落筆乾淨,應該是常寫常用,不是偷懶,還有休書寫成這樣,他是平生第一次見到。
碧兒只是小門小戶的小女兒,沒上過私塾卻博古通今,深居小鎮,卻知蒙古政局,眾王子之間的紛爭,她一目瞭然,甚至蒙古日後的發展,她都好像能預見,她講話的用語、特別的思維……多少疑惑現在隨著這張休書全部泛上水面,從前,他驚奇於她的慧黠和俏皮、自然率性,沒什麼往深處想過,這一刻,他清醒地意識到碧兒絕對不是舒富貴家的那個碧兒,她的不同好像是從那次日蝕之後才顯露出來的。
碧兒她……到底是誰?
君問天突地生出一種要永遠失去碧兒的恐懼感,她神秘地出現,會不會也會神秘地消失呢?
「老先生,可不可以請你別再亂晃,你晃得我頭好暈!」碧兒躺在廊下的躺椅上,身上蓋著床素被,對著在樹下打太極拳的耶律楚材擺擺手。
凡事不能太得意,健康寶寶要麼不生病,一病還就不輕。床上堆了五六床厚褥,冷得直打冷顫,然後又是高熱不退,臉燒得像個小火盆,硬是不出一點汗。足足昏睡了三日,宮中的御醫花了大力氣,煎了幾味名貴珍稀的湯藥,她才緩緩睜開眼。虛弱得連抬臂的力氣都沒有,又躺了五六日,今日覺得身子還好,讓丫頭扶她起床,躺在廊下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曬曬太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現在,一個小孩子用指頭一推,她也會應聲倒下,講幾句話就喘個不停,脆弱得像個破布娃娃。
又是一次大難不死的狗屎運。在大街上暈倒竟然碰上窩闊台和耶律楚材。耶律楚材堅持把她帶回他的小院,雖然窩闊台拉著個臉,百般不情願。蒙古國的太傅、第一重臣耶律楚材住的小院,實在太簡樸,像個小四合院,臨街的小門,三面幾間廂房,中間一個種著幾棵樹木的庭院。廂房中的擺設也非常簡單,但碧兒卻在房中發現了幾盆水仙花和君子蘭。這幾盆花是外國使臣送給耶律楚材的,在當時的蒙古非常稀罕。看著這幾盆花,思念突地就氾濫成災。林書白先生在冬天的時候最愛養水仙,書房裡總是放了好幾盆,碧綠的葉子、白色的根須,黃色的小花,淡雅的香氣,君子蘭雖然嬌貴,林書白先生卻護理得非常好,四季常綠,有兩盆還開出碩大的花朵。她躺在床上,對著花默默地流淚,窩闊台用帕子心疼地替她拭去,以為她是病得難受。
耶律素材是個十足的文人,晚上溫書,早晨晨讀、晨練,獨身,無親人,也無同僚串門,院中就幾個家僕。小院清靜閑雅,很適合養病。他平時吃素,為了她,廚房中這些日子餐餐飄肉香,都是窩闊台讓人送來的。
「堡主夫人,今天氣色不錯。」耶律楚材收回手腳,站穩,接過老家僕遞來的布巾,擦了擦汗,向碧兒走來,老家僕送上一杯清香的綠茶。
「再不好就對不起老先生,老先生這麼潔淨的院子,快被我玷污了,我要快快閃人,還老先生清靜。」碧兒輕笑,撐著坐起,手怕冷似的縮在被下。
耶律楚材雪白的長鬚被風吹起,再著一件月白長衫,有種仙風道骨的豁達、飄逸,他輕抿一口茶,大笑搖頭,「堡主夫人快別這樣說,我這小院多少年沒笑聲,夫人來了後,熱鬧了許多,也有人氣了許多,你看那幾個家僕腿腳都像輕便、麻利了,哈哈,年輕真好。堡主夫人是我想請都請不來的貴客。」
「老先生,叫我碧兒!」碧兒覺得那一聲聲的堡主夫人有點刺耳。「老先生,沒有向君府透露我的行蹤吧!」
「沒有,和君堡主鬧彆扭了?我是個孤僻之人,不太懂兒女情長,也不擅勸慰人,不過……」
碧兒打斷了他,無力地閉上眼,躺回椅背上,「他休了我,僅此而已。請老先生不要在三王爺面前提起,他現在是高處不勝寒,不要因為我惹出什麼話柄來,不要毀了老先生這一陣辛苦奔波的苦心。」
「舒姑娘是不出大門,便知天下事,果真是奇女子。」耶律楚材立刻就改了稱呼,也沒有追問碧兒被休的原因。
「老先生,良禽擇木而棲,這根木真的是你想要的嗎?」碧兒睜開眼,幽幽地問。
耶律楚材放下茶杯,豁然一笑,「從金朝到大遼,大遼到蒙古,我歷盡三國,一直在尋找一根結實的衡木,世上有嗎?那麼就退而就其次吧!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掛,並不把自己緊緊繫在一塊木頭上,能棲幾日就棲幾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