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妙蓮心事
阿黎跟著妙蓮出了雅間,拐了一道彎入後堂進入一間睡房。
妙蓮關上房門,這才客氣說道:「這位小哥,此處是我的睡房,沒掛牌子迎客,旁人不會來闖。你脫了衣服,我幫你看看吧,若有燙傷需及時處理。」
阿黎本有些緊張害羞,不過妙蓮的語氣神態讓他莫名生出一股親切的感覺,他略微安下心,脫去了上身被湯水淋濕的外衣。
妙蓮又說道:「你這衣服沾了油漬,不如先留在我這裡,等洗淨了我們再給你送過去。」
阿黎心想他不過是個奴隸,衣服怎能勞煩別人洗了送去,猶豫道:「衣服我穿回去再清洗吧。」
妙蓮從箱子底下找出一套正常的布衣,遞到阿黎面前:「如果你不嫌棄,就換穿這套衣服,免得身上油膩讓你主人嫌棄。咦,你怎麼還不把裡衣脫下,讓我幫你看看是否燙到肉皮?」
阿黎原本不想那麼麻煩,見妙蓮神情關切,又不知該如何推辭,只得脫下裡衣,露出了裹傷包紮的細布。
妙蓮驚訝道:「你身上有傷?這細布能解開麼?我看湯水已經滲了進去。你趴床上去,我再拿些別的藥。」
阿黎聽話地趴在床上,解開了身上的裹傷布。
妙蓮拿了藥走到近前仔細一看,不禁心中一揪。這少年身上怎麼會有如此多的傷?新傷未癒綻著血色,壓在密密麻麻的舊傷疤上,層層疊疊,整個脊背竟找不到一處完整的肌膚。他顫聲道:「你身上怎麼有這麼多傷?」
阿黎自卑道:「對不起嚇到你了,我只是一個奴隸,那些傷多是挨打受罰落下的。」
妙蓮知道奴隸受到虐待是常有的事情,他沒再多問怕勾起阿黎的傷心往事,就只沉默著加快手上動作,為阿黎清理傷口,擦去湯汁血漬重新敷上藥膏。不經意間,他瞥見阿黎左耳後有一顆紅痣。他深吸一口氣才勉強控制住自己的衝動,用相對正常的聲音問道:「這位小哥叫什麼名字?多大了?是東家府裡的家生奴麼?」
阿黎如實答道:「我叫阿黎,十六歲,十二年前家中獲罪成了官奴,後來才跟了現在的主人。」
妙蓮聞言再無懷疑,思緒翻騰,跌回十二年前。
妙蓮記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漫天下著鵝毛大雪,一隊官兵闖入程府,將府裡所有的人分男女押去了不同的地方。那一天他從程家備受寵愛的嫡公子變為了人人都可以欺凌的低賤官奴,身上烙下恥辱的奴隸標記,與母親和姐妹永別。
官奴典賣前是被關在人市的土牢內的,年長一些的男眷們都被看守們輪流侵犯,他只有十歲,被父兄拚力保護起來,才沒被糟蹋。不過錦衣華服都被搶走,他幾乎是衣不蔽體蜷縮在骯髒的牢房內,飢餓寒冷和殘酷的現實讓他痛苦絕望。但他不能死,還有幾個不懂事的弟弟需要他照看。
小孩子們並不明白家中已遭大難,錦衣玉食的日子一去不返,他們哭喊吵鬧,父兄們卻為了能多弄些食物出賣**討好看守沒空照料他們。他必須代替父兄一一安撫年幼的弟弟們。那時最讓他省心的竟是最小的表弟。
表弟只有四歲,不哭不鬧安靜地坐在最不顯眼的角落裡,從來不與別的兄弟爭搶少得可憐的食物,彷彿是無知無覺的偶人。表弟的父親是妙蓮母親的庶出弟弟。這位舅舅少時逃婚離家出走,後來尋回家中已經有孕在身,人也變成了啞巴,問他妻主在哪裡,他只會流淚。
一個庶出的公子,沒有妻主就有了孩子,對家族而言是一種恥辱。雖然家裡人念他可憐收留了他,卻也只是略表人事,不敢張揚,撥了一處荒僻的院子讓他自生自滅。數月後,這位舅舅生下個孩子,就是妙蓮這位最小的表弟。
說來也巧,表弟是與五皇女同一天降生。不過一個貴為皇女受盡榮寵,百官來賀,程家作為五皇女生父的娘家趕著噓寒問暖送了各色禮物討好巴結。另一個是庶出公子的私生子,降生就不被期待,默默無聞,連名姓都沒人給起,冷落在荒僻院子只能喝稀粥度日,沒有娘親,爹爹不疼,親人不愛,卻頑強地活了下來。
誰料風雲突變,程家獲罪,滿門抄斬,女丁皆亡,男眷典賣為奴。宮中的西貴君程氏與五皇女也跟著受了牽連。
妙蓮已經忘記了其餘幾個弟弟的模樣,可他清楚地記得他的小表弟長了一雙與他一樣的鳳眼,左耳後有一顆紅痣。一位神秘的客人專門挑揀年幼的男孩子,將他的小表弟買走,不知道帶去了什麼地方。
臨別時,小表弟稚嫩的小手拉著他的衣服不放,似乎感覺到了未來即將面臨怎樣的苦難。小表弟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怯生生地開口對他說話:「表哥,我不想離開你。」
妙蓮忍著淚騙小表弟說:「ど弟乖,跟她們走比這裡好,等你長大了表哥會去看你。」
小表弟信了他的話,鬆開手,天真道:「那表哥一定要來看我啊。」
「一定的。」妙蓮認真地說著謊言,轉過頭淒然慘笑。
隨後他被倚紅館的鴇父相中,淪為人盡可妻的妓子。
妙蓮這個名字是在倚紅館起的藝名,他刻意將當年在程家為嫡公子時的日子遺忘,包括名姓,這樣才能讓他適應卑微的身份和恥辱的妓子生活。
過去的十二年,妙蓮接觸了形形色色的客人,過盡千帆,經了大風小浪都堅持活著。他現在終於明白那股求生的念頭是從何而來,他其實想再見到親人吧,至少那個期待著他去看的小表弟,他捨不得讓他心願落空。
妙蓮姿容秀美,溫順擅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十四歲初夜賣了倚紅館有史以來最高的價格三千兩銀子,隨後連霸四屆頭牌,成為煙花巷紅及一時的名妓子。與他過夜起價就是三百兩,他也從不挑人,形形色色老幼美醜都能盡心服侍,行內口碑很好,錢財滾滾而來。
只可惜國法規定,官奴一入娼門不可自行贖身。妙蓮若想離開倚紅館,必須尋得良人,納為小侍,花一萬兩銀子替他贖身。錢財好賺,妙蓮攢下的私房錢早已過萬,缺的是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
不過事實上,妙蓮自己也沒有想到,因為一個偶然,他走上了一條與尋常妓子從良嫁人養老完全不同的路。他不知道路的盡頭是否是他期待的光明幸福,卻明白他已無法回頭。
「妙蓮哥哥,藥敷好了麼?我不能讓主人等太久。」阿黎感覺妙蓮長時間沒了動靜,想著可能已經結束了治療,就出言提醒。
妙蓮這才回過神來。
眼前這可憐的人兒就是他的小表弟吧?他卻不能與他相認,他不可以將他在意的親人也拖上那條無法回頭的路。他這些年漸漸醒悟,也許看不到縹緲的希望,無知一點才是福。
小表弟身上那層層疊疊的傷痕,必是長年遭受非人虐待折磨,他的主人為何如此對他?阿黎的容貌絕對是一等一的好看,脾氣又乖巧溫順,倘若是正經人家的公子,那不知該多受寵愛。
帶著複雜的心緒,妙蓮為阿黎重新包紮好傷口,憂慮地問道:「阿黎,你主人是不是經常打罵你?我看你背上這些新傷是這幾日才添的吧?為了什麼錯就這樣罰你?」
阿黎急忙辯解道:「現在的主人對我很好的,這傷是別的侍兒誣陷我摔碎了花瓶,院管事罰的。後來主人知道了真相,可心疼我了,讓我在床上歇著什麼事都不用做。若是以前挨了這麼輕的打,只要手腳能動都要做事的。」
皮開肉綻居然只說是很輕的懲罰,阿黎都受過怎樣的罪啊。妙蓮不忍再聽,強顏歡笑道:「阿黎,其實你身上這傷還沒好,你主人若真是心疼你,就該多讓你休息,怎還帶你來這骯髒地方消遣?我看你已經破了身,你主人可曾許你名分?」
阿黎神色一黯,對自己曾為軍奴貞潔盡毀的事情羞於啟齒,只卑微道:「我只求不被主人拋棄就好,名分哪是我這種身份的人能想的?」
妙蓮很想開解阿黎幾句,卻又不敢耽擱時間,便暫時作罷,將阿黎帶回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