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裡一處宅院中,一顆棗樹下,此時卻是有兩個人坐在那裡喝茶閒談。七月份,正是一年當中最熱的時節,屋子裡坐著,總覺得憋悶,外頭便能好上一些。現下太陽老高,但是因為有這棗樹遮陰,所以這裡卻是個風涼所在。
樹下擺著個茶几,上邊後茶盤,一個小廝正在沏著茶。兩邊對坐的兩個人,卻不似主客,而是主僕。這自然便是青州城做車馬行生意的老劉了,那坐在他對面的便是他的管家了。
「怎麼樣,劉明,現下這南邊過來消息了,可是看得有些明白了?」
「老爺,這南邊這些亂民,明顯是有人在暗中組織啊,這要不是這樣,又哪裡能那麼老實,光砸稅卡,不砸大戶,連官府衙門都沒動彈,這哪裡是亂民。」
「呵呵,連你都看出來了,你說朝廷上邊的那些人能看不出來嗎,宮裡的皇上能看不出來嗎?呵呵,這些個人,有人在背後鼓噪那是一定的。劉明,你來說說,你說這到底是誰在後邊玩的這一手。」
「老爺,你這不是考驗我嗎,你知道我這腦子一時轉不過來彎,這讓我上哪裡知道啊。」
「嗯,也是,你現下才三十,這歲數卻是不大,讓你說這個事,倒是有些難為你了。濟南那邊鬧起來的時候,那是我讓你派人盯著,你這才知道是那張大戶家在背後使得鬼。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張大戶身後又有誰呢。難道憑他們家一個先前在運河上跑買賣的,就能有這能耐。所以啊,凡事都是要動腦子的,劉明,你啊,還是要歷練。不過這也不怪你,你經歷的畢竟還是少,經歷多了,這樣的手段,自然也就是看的明白了。」
「老爺明鑒,小的給老爺鞍前馬後的跑跑腿,動動手還行,若是輪到這動腦子,小的雖然能動上一點,但是和老爺比起來,卻還是差了一些。」
「哼,你這腦子不會用,不過這嘴倒是練得油光。行了,以後可是要多動腦子,跟著我干,許多事情,都是要你自己動腦子的。便如這次這南邊的事情,哼,若是我猜得不錯,那就是那些士紳在跟皇上較勁。咱們這位皇上,現下還真是見錢眼紅。他派下來的那些太監,到了各地收的礦稅其他各項雜稅,你以為只是針對那些窮苦百姓,更多的都是針對那些商戶還有那些縉紳老爺們家開的買賣。這就是要和那些縉紳老爺們過不去,和這些人過不去,你以為這些人都是如他們讀書時候那般斯文。哼,沒鬧的更大那都是留了後手了。正因為這樣,那些窮鬼在鬧起來的時候,才沒有去砸那些大戶。你到他們不想,還不是因為有人在暗中看著。這就叫手段,知道不,劉明。這樣一來,既讓皇上鬧心了,害怕了,又沒有得罪那些縉紳。你看這力度控制的多好,什麼事都結了。」
「哦,原來絲是這樣,那麼說,那次張家在濟南城裡弄得那一次,是不是背後也有這些縉紳們的手伸進來了呢。」
「嗯,你小子腦袋轉的不慢,還算可教。若是沒有什麼縉紳或是朝中的官員在後邊出招,單憑一個混運河的張家,又哪裡會有這般手段。所以啊,我沒讓你領著人跟著亂。咱們要是跟著亂,那可就是給人家做嫁衣了。人家可是巴不得你到時候跟著起來,然後好讓你當這替死鬼。」
「哦,原來是這樣啊,我說嘛,那些日子張家的人領著人鬧著鬧著的就沒了蹤影,鬧了半天是看局勢他們控制不住了,這才遁去的。若是咱們跟著鬧,怕是咱們就成了領頭的了。張家這是玩了一手金蟬脫殼了。」
「咱們家若是頂頭領著人開干,也不是不行,但是現下時機還是不成熟。你可看到京師那邊有人領著鬧的結果了,邊軍都是調過來了。雖說那股人馬打敗了先前的官軍,可是後來的也是不行,這就是實力不足了。可惜,咱們家在那邊人手不足,具體的情況也是打探的不清楚。若是打探清楚了,咱們這邊也是能準備一番。」
「老爺,要不我領著人到京師那邊走一走吧,咱們家在那邊雖然有時店舖和買賣,可是畢竟那些夥計都是不知道老爺要干的大事,若是小的過去,那邊的情況總歸能知道的更清楚一些。」
「嗯,看來也是該往那邊安插人了。現下咱們家在山東這邊應該算是盤子大了,該是往京師那邊靠一靠了。再說,便是最後,也是要往那京師去的。也好,你先領著人去鋪一鋪路,山東這邊,你安排個穩妥的人來接替你的差事。」
「這個老爺放心,這邊還是有人的。要我看,那馬壯便是可以,不過他帶著家丁倒是行,比的事情嗎,倒是不通。」
「馬壯,嗯,不過還是穩妥一點,就讓他管著家丁吧,買賣上的事情,要找一個精細一點的。至於我們圖謀的大事,現下這些人都最好不要知道。」
「知道了,老爺,小的這就去辦吧,趕早不趕晚。」
桄榔一聲,一件景德鎮出產的精美瓷瓶就這麼砸碎了。砸到這瓷瓶上邊的,卻是一塊硯台。若是一般人家,這樣的行為,那就是敗家了。可是現下砸這瓷瓶的人,卻是壓根不在意這些東西,他這一砸完之後,反倒是怒氣消了許多。這人便是萬曆皇帝了,此時他卻是剛剛看完那兵部奏報過來的折子。
兵部奏報過來的自然是關於蘇州那邊織工鬧事的事情了。不過兵部奏報過來的同時,其他各部卻也是有折子遞過來,且內容卻是和這兵部的一樣,都是關於這蘇州亂民鬧事的事情。不過這些折子上寫的卻全是和那鳳陽巡撫李三才說的一個強調,都是奉勸皇上把這礦監和稅監給撤了的。
若僅僅是一個人這般奏報,萬曆皇帝大概還會輕輕一笑,跟身旁的小春子,或是拿著折子來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田義說笑一番,然後把這個人的折子直接扔到亂紙堆裡頭。可是現下卻是內閣各部的人都往他這裡寫折子,這感覺可就是不一樣了。這讓他感覺到,這些官員這是合著伙來跟他作對。戶部沒有稅銀的時候,這些人還在那裡鬧著呢,現下自己收點銀子,這些人就開始叫喚了。當真是只管自己不管天下。越是這樣,萬曆皇帝便越是生氣。原本他不上朝,便有這樣的原因在裡頭,現下卻更是讓他堅定了不上朝的念頭了。
這一砸之後,他這心情反倒是平靜下來了。既然都給他上眼藥,那他也不能就這麼完事。
「小春子,你去給張鯨傳旨,讓他告訴下邊的那些人,誰要是因為現下這各處亂民鬧騰而少收一分銀子,誰就提著腦袋來見我。他們鬧他們的,你們收你們的,一分都不能少。哼,這些個窮酸,以為朕不知道他們這手段。那些亂民怎麼沒有砸那些大戶的店舖,不是說要抗這暴政的嗎,哼,難道這暴政是朕加在他們是身上的?他們一天到晚做工,只賺那麼兩個辛苦錢,也是朕給他們造成的?便是陸上一癡漢,都是能看出這伎倆。哼,什麼民變,這就是他們自己弄出來的。駱思恭,朕讓你上次查的事情可是辦好了?」
駱思恭一大早上的就被叫到了宮裡,一開始他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可是等到這大殿裡一看,鬧了半天是皇上在發火。從皇上這言語中,他自然也是猜了個**不離十了。這就是那些官員們和皇上互掐了,現下這就是皇上發招了。
「回皇上,都查清楚了。南邊和東邊那些人,就是亂民,可是這西邊的那些馬賊,好似和朝中一些官員有瓜葛。」
「哦,說來聽聽,到底是和誰有瓜葛?」萬曆皇帝聽到這裡眼睛一亮,同時把目光對準了那跪在他眼前的田義。
「這個,這個。」
「怎麼,你還怕田義不成,哼,你道他是你的上司了,不用管,你就直接說出來,這裡又沒有外人。哼,難道朕還要怕上誰嗎!」
「是,回皇上,臣的人查到的線索是那馬賊先前曾經跟現下的鳳陽巡撫李三才麾下的一處店舖有瓜葛。好像曾經給這店舖的掌櫃幹過打劫的買賣。哦,這打劫便是去劫了另外一家同行的貨物了。」
「怎麼樣,田義,你可聽到了,這便是你口中說的那些仁義君子了。這些個窮酸,說起朕來頭頭是道,輪到他們自己,這些下三濫的事情卻是一點也沒有少干。」
「皇上,奴婢以為,這事情那李巡撫未必知道吧。駱大人也是說了,是和那李大人的麾下一個店舖的掌櫃有瓜葛,這李大人家裡人做事,可能也是有疏忽,怕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人背著他幹的這些事情吧。」
「呵呵,田義啊田義,這要不是我知道你的為人,我都要懷疑你被他們收買了。好吧,就算他不知道,但是也脫不了一個失察的罪責,勾結亂匪,禍患朝綱,這便是謀反了。雖然他李三才沒有沾上,但是少不得要給他一頂失察的帽子。田義,我說的可是有問題?」
「回皇上,奴婢沒話說,既然這李三才失察,那就該治罪。奴婢一切還都聽皇上的,請皇上做主。」
「哼,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田義啊,不是我說你,你說你到底是個宮裡的公公,還是外邊那些讀書的。腦袋可是要活泛點。你說照你這樣,哪天真要是有人想陰謀陷害朕,你說朕能不能相信你。」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就是覺得那些人出去有違禮制,卻是沒有想到這麼多。」
「行了行了,你也別表忠心了,誰跟朕一條心,誰跟朕耍小聰明,哼,朕可是清清楚楚。擬折子吧,田義。讓蘇州巡撫自己看著辦,要是半個月還沒有把這事給擺弄明白,那他就自己拿腦袋來見朕吧。還有啊,這個李三才,看來是憂國憂民了。既然憂國憂民,那朕就讓他自己去憂吧,朝廷可是沒有那多餉錢給他在那裡整日憂國憂民。讓他回老家吧,省的在鳳陽那邊老出事。」
萬曆皇帝的一句話,便把這李三才給轟了下來。田義雖然有些正氣,但是他畢竟擺脫不了現下這種君臣關係。且他還是跟著皇上長大的。對於皇帝,他本身並沒有多大反感,他其實因為這讀書的關係,這才讓自己像一個讀書人一般。
「奴婢領旨了。」萬曆皇帝只是看了他一下,然後就揮了揮手,那意思趕緊去下折子吧,該是辦事了。
南邊鬧事的消息傳到宮裡頭,那些讀書人也是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局。按照他們的理解,皇上肯定要焦頭爛額,然後在眾人勸說下妥協。
可是這位皇上卻是偏偏不按常理出牌,非但不理他們這麼鬧,反倒是促進了他要和這些士子們鬥到底的念頭。
「阿牛,現下這事情算是鬧大了。都打死人了,怕是朝廷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你可有什麼退路?」
「啊,葛大師不是說這事是他挑起來的,出了什麼事他擔著嗎。再說,咱們就是砸了那稅卡,又沒有和官府作對。這就不算什麼,那些天你沒有聽那頭領說嗎。最起碼砸了這稅卡,朝廷就會收斂一些,不會再跟咱們收稅了。」
「嘿,你還真是好糊弄。你也不想一想,朝廷就算不收稅了,這得利最多的是誰。可不是咱們這些窮弟兄,卻是那些東家和掌櫃的。那些稅監,在俺們身上能盤剝出多少,還不是主要對這那些大戶。再說那葛大師,雖說他說了他自己頂,可是朝廷出來的那些公人會這麼看嗎,他們可是巴不得把咱們這些人都抓了砍腦袋。若是讓軍兵過來,那咱們鐵定都是要死的。」
「哎,別說,讓你這麼一說,還真是在理。那咱們可怎麼辦啊,總不能就這樣靠著這蘇州城吧。哎,老水,你既然能說出這些來,想必你是有辦法了。」
「辦法嗎,倒是有一個,這其實都是讓官府給逼的。誰吃飽了撐的願意造反,這要不是現下這生絲沒了,我想咱們也不至於如現在一般,大概都是要在織紡工廠裡幹活呢。至於這逃跑的路線,我這裡倒是聯繫上了一位。若是你們信得過我,那就到時候跟著我走。」
「哎呀,老水,你可就別吊人胃口了,這要是有法子。那就直接說出來,幹嘛還躲躲閃閃的。」
「這倒不是躲閃,大家也知道,這種事情,那便是越保密的越好。若是知道的人多了,那咱們這些人,最後就是誰都跑不了。」
那阿牛口中的葛賢,此時卻是在自家的道觀裡頭和一些人在商量這。事情已然鬧了,可是總是要收場的,這些人現下就是在研究怎麼收場的。
「葛大爺,現下這十里八鄉的都是知道你名字了。看朝廷這架勢,十有**是要過來剿滅咱們的。按照我家老爺的意思,那就是麻煩葛大爺把這好人做到底。」
「我知道了,這事我可是跟你們之前都商量好的。不過我那醜話可是說在前頭,我那妻小你可要幫這我安置好。若是沒有安置好,那咱們可就是要走這些瞧了。」
「葛大師,你看你這話說的,這不就是見外了嗎。俺既然說了,那就肯定能做到。」
「那、那些織匠呢,他們你們是否也有了預備。」
「那些人咱們就不管了,這要是管也是管不過來的。還是想著咱們自己怎麼蒙蔽過這道坎吧。」
這些人口中的織匠,在砸了稅卡之外,卻是三五成群的跟著這領頭的去了城外的一處偏僻所在。可是沒有多久,就有人看到,這些窮漢都是帶著傢伙事,真的是準備和那給他們說事情的老水去闖蕩了。
有好事的發現,這些人竟然是往北邊江邊上走去。很多人自此之後,竟然真的就消失在了這蘇州地方。
萬曆二十九年七月,蘇州知府把帶著織工鬧事的玄妙觀觀主葛閒抓了起來,罪名便是聚眾謀反。當然,這葛大爺一被抓起來,下邊自然是要有人出來反應民意的。蘇州知府也是通情達理,愣是把這葛賢給放到眾人面前,讓眾人看了一番。這便是所謂的探監了。葛大爺一如既往的在上邊搖著芭蕉扇,氣定神閒的站在那裡。不知道底的以為這牢房是養人的地方呢。
「呵呵,這葛大爺還真是一個好演劇的,擱到咱們遼鎮,去演那西洋人愛看的舞台劇,怕是能勝上他們一籌了。你看看他那模樣,哪裡像是已經遭了朝廷盤查的對象,反倒是覺得這輩子足夠了的樣子。」
「這有什麼稀奇,你又不是普通百姓了。那邊靠近大江那邊的人你聯繫啦。可不要出了什麼漏子。這次是咱們自家船隊來到這長江口上,其實要說起來,還真是有點不方便呢。任誰看了那西洋大船,大概都是要害怕的。「
「二郎,這個你放心,這邊有人幫著,便是被人看到了,他們也是不知道俺們是幹什麼的。」
「小心一些總是好的,小心行的萬年船,咱們在這邊可不是只干一錘子買賣,咱們以後還要在這上海縣,松江左近呆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