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像是一個瘋子,在那緊閉的大殿門前混亂大吼了一通,最終,耗盡渾身力氣,坐在地上,低頭不語。
膨脹了一倍有餘的身體顯得十分臃腫,那些時不時發出噗噗爆破聲的氣場仍舊在徐安的身體表面之外不斷形成毀滅。
只是這一切,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徐安一直低著頭,而地上什麼都沒有。
緊跟著追來的狸兒與月清塵停在了徐安一丈開外,不知為何,她們都沒有害怕徐安因突然異變而變得有些恐怖的樣子。此刻,徐安只露給了她們兩人一個寬大的背影,以及那一圈圈不停蕩散開來的無形氣圈。
月清塵朱唇微張,輕吐一口幽蘭香氣,有些癡傻的問了一句,「他經歷了什麼,為什麼會顯得如此可憐?」
狸兒一如既往的一身黑衣,站在月清塵身邊,楞楞出神,沒有說話,她突然想起之前這小子剛醒時候的場景。
那時候這小子一醒便要出手殺人,幸好月清塵掙脫了這小子,自己又是及時趕到,才沒讓這小子得逞。之後狸兒才發現,這小子似乎根本沒有完全清醒,所以在被踹開之後就縮在床角瑟瑟發抖,他經歷了什麼狸兒也很好奇——不過,最重要的是為什麼他身上會有那麼一股自己幾乎想要俯首稱臣的氣質?
為什麼面對這小子的時候,一向果斷的自己總是猶豫不決?為什麼面對這小子的時候,自己總會下意識想要照顧對方?
……
狸兒使勁搖了搖頭,自己這些不對勁的地方,就連月清塵這種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都能看出來,可到底這是為什麼?
「白度。」
徐安的心中,突兀呼喊了一聲。
「老夫就在你身邊!」白度應聲回道,然後身形出現在徐安身側,看著徐安膨脹的身體,眼神之中儘是憐惜,他不知道徐安在那條路中遇到了什麼,也不知道他的哥哥為什麼會突然說出徐安已經不需要走那條路的原因,但是看到徐安現在這樣,白度一點也不開心,他很難受。
「我忘記了許多事,在那條路上,我似乎看清楚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似乎看清楚了哥哥為了我所做的一切。」徐安低著頭,心中卻向白度訴說起自己在那條路上的經歷。
「可是偏偏,我知道我經歷過看到過,但是我就是想不起來我知道了什麼看到了什麼!比如我似乎殺了許多許多人,甚至包括了薔薇,李奉先,張木子……可是我記不得自己有木有對澹台雪卿下手,甚至,有沒有向我的哥哥下手?」
「我以為那就是這條路的始末,可後來我才發現那不過是才僅僅是邁出了第一步,我不知道當初是怎麼擺脫殺戮,但是我已經知道到了自己該怎麼在那條路上行走,於是我在我走出第二步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老婆婆,她勸我不要走,但是我還是走了。」
「第二步,是很神奇的一步,我似乎一步登天,本著一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心,僅僅跨過了第二步,便已經站在了那出現在盡頭的大門,我推開了那扇門,可是沒有進去,似乎是深陷海水之中一般,渾身上下一動也不能動,窒息般的感覺。我以往自己死了,但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死,甚至連我的身體都漸漸消失,可我依然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但是接下來,接下來……」
徐安心中不知念叨了多少個接下來,可就是無法繼續說下去。
白度從這些隻言片語之中,似乎已經明白徐安當時所處的處境,尤其是當他聽到一個老太婆的出現時,突然心中想起一個人來,於是他終於理解了,為什麼徐安在出來之後,會有那麼大的變化!
是孟婆,是孟婆湯!
唯有孟婆,才有能力出現在那天道光輝所無法照耀的幽冥之境,通天之路既是一步登天的光明之路,更加也是暗無天日的漆黑末路。孟婆不是修行之人,只是但凡修行者,都或多或少見過這位婆婆的影子,其根本原因,便是來源於她那負有盛名的孟婆湯。
孟婆是徐安見到的孟婆,孟婆湯同樣也是那碗逼著徐安喝下的青花陶瓷碗,不同的是孟婆卻不是徐安心中的那個孟婆,孟婆湯自然也就不是徐安心中的那個孟婆湯。
在徐安心中,孟婆是那位始終留守在奈何橋畔,等著過路亡魂,喝下那一碗碗忘卻前世今生的孟婆湯。只是徐安忘記了一點,在這裡,雖然處處與徐安原來那個世界之中的一些神話故事處處雷同,但畢竟只是雷同相似,並非一樣。
徐安沒有全部喝掉那晚孟婆湯,但僅僅是那偶然之間流入五臟六腑幾滴湯汁,就已經讓徐安忘記了許多他認為他根本不應該忘記的事情。頭部的巨痛來自於自己身體內的內息真元與這湯汁藥性之中蘊含的內息真元相互衝突,但是心中的巨痛,卻來自於那一段段被忘卻的記憶。
徐安此刻低著頭,一字一句的訴說著自己腦海之中還殘留的那些記憶,關於那條路,關於那近似乎百年的光陰歲月。不單單是說給白度聽,同樣也是在說給他自己聽。因為冥冥之中,他的知覺告訴他,他遺忘了一些非常關鍵的東西。
他似乎知曉了每個修行者心中的那個「道」,無論是薔薇、張木子、李奉先,又或者是後來遇到的甘地、澤亞、那兩個酒肉和尚以及那位媚功了得的夫人,他們在世俗之中掙扎,行事或善或惡,遵守的也許不是這天下公認的那些正義,但他們一切的行事做人,卻都是緊緊追逐著他們心中的那個「道」。
滴答,滴答……
豆大的汗珠開始自徐安的臉頰滴落在那白色石板台階上,徐安坐在地上,低著頭看著眼下那幾步的台階,卻沒有看一眼那緊閉的朱紅色大門,徐安似乎是下意識的不願抬頭,對於紅色的木門,他打心底都非常的抗拒。
徐安不知道,自己膨脹的身體已經停止膨脹,轉而確是一身的汗珠,不但讓他前額的頭髮擰成一股,還浸濕了那一身的衣服,那被汗水打濕的痕跡也越來越明顯,範圍更是越來越大,漸漸的,徐安整個人彷彿剛剛被人撥了一桶水一般,濕透了全身。
白度看到徐安這樣,往後退了一步,站在了徐安三尺之外,平靜的開口道:「老夫見到你哥哥了!」
徐安的身體猛然一震,隨即抬起頭,因為隨著身體膨脹而腫脹的臉頰高高揚起,盯著白度,白度長吁了一口氣,隨即繼續道:「只是你哥哥留在這個天下的某一魂魄而已,他有幾句話,讓老夫轉達給你。」
簡簡單單,白度將徐平那一番關於對弟弟徐安的期望,關於對自由對命運對這片天地,關於人活著在乎與不在乎的理解,統統告訴給徐安,然後閉上嘴巴,等待徐安的回答。
徐安沒有回答,只是又低下了自己的頭,盯著那潔白的石板台階,看著台階最下面那一道縫隙之中,幾個螞蟻洞口,一群螞蟻忙碌而且井然有序的進進出出。
螞蟻是自由的,他們就算抬頭,也看不見天上注視著他們的自己。徐安心中想到,哥哥或許就是那只會飛的強壯螞蟻,不單單會飛,而且飛到自己的眼前,不但讓自己注意到了他,而且也讓自己被這只強壯的飛蟻看見。自己抬手舉足,便輕易的可以捏死這只飛蟻,是否毀去這個蟻洞,也是一念之間的事情。飛蟻想要傷害自己,這是何等的笑話。
徐安看著那個蟻洞,看著那偶爾有幾隻長著翅膀的螞蟻在眼前飛來飛去,回想著白度替哥哥轉達的那些話,若有所思。
不知何時開始,在這一塵不染的聖僧寺廟之內,突然濃霧瀰漫,原本一覽無餘的視野變得極小,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月清塵嚇了一跳,一隻冰涼的手突然搭在月清塵的肩膀上,月清塵知道,是狸兒姐姐,那一顆蹦蹦亂跳的心也隨之安穩下來。
大霧遮住了視線,月清塵看不清狸兒姐姐的表情,但是她能分辨得出狸兒姐姐搖了搖頭,似乎是示意等待。
白度也在等,等著濃霧散去,等著徐安明悟一切。
徐安沒有讓大家等待太久,也許是那碗湯汁的藥效甚微,也許是興慶沒有喝掉太多的湯汁。
當一隻飛蟻飛過了自己的頭頂,徐安順勢的抬起頭,那只在頭頂天空中飛翔的螞蟻與那天空相比,已經變成了一個黑點,幾乎失去了蹤跡。
這一瞬間,徐安那膨脹的身體突然瞬間恢復了原樣,那濃濃的大霧頓時開始瀰散。
人活在天地之間,一半屬天,一半屬地。舉目頭上三尺是天,腳下寸步是地,徐安在那剎那清醒的一瞬間,恍然大悟。
無論自己是否喝下了孟婆湯,無論自己忘記了多少,無論自己在那條路上究竟知道了什麼遇到了什麼,但是他現在知道了哥哥想讓他知道,不管天高地厚,人都經常是糊塗的,不懂這天,不懂這地,也不懂自己的命運。
人是自由的,不是那個「道」那個「理」就能操控自己的命運。
徐安感受著四周的萬物生靈,感受著天地之間那浩瀚靈息,自言自語道:「是自己選擇了『道』,而非是『道』選擇了自己。」
「被『道』選擇的玩偶人生,才是早已經被規劃好一切、沒有自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