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高照,曬得柏油路面都能冒出油來。這時已是上午11點,陳國斌駕著那輛公私通用的富康車,剛剛經過了新坪公路的顛簸考驗,抵達坪江縣城的入口處。
車內開著空調還算舒服,後排坐著科裡的兩個老男人,分別是40歲的吳誠信和38歲的孫有為。他們這是第二次跟著陳國斌出差,倒是早知道了他的要求——不做正事時隨便都行,因此甚是輕鬆地在後頭瞎扯,八得特別兇猛,竟比魏大姐不差到哪裡去,讓陳國斌暗中感慨不已。
最近幾個月裡,除了回坪江的家,陳國斌尚未正式來坪江出差,這次總算打破了記錄,也是他配了公車後第一次來坪江出差。而這趟出差的任務,則是去321縣道沿途調查一下,看看這條路到底是不是真的爛到無法再爬車了——幾年前就早有此等說法。至於修路的計劃仍只停留在老生常談的口號上,陳國斌這次出差也不是為了研究修路的可行性,僅僅只是調查一下,證明市交通局還是關心的。
縣交通局有點舊的院子並不大,陳國斌下車後便帶著兩員大將徑直走向公路所張所長的辦公室,前面在早上從市裡出發之前,陳國斌已在自己辦公室用電話和張所長約好一起去實地調查瞭解一下。至於這個水比較深的縣交通局,陳國斌則並不想多摻合,把自己的簡單工作完成就行。
「陳科長,你好你好!」見到出現在門口的陳國斌時,辦公室裡挺著個大啤酒肚、年近四十的張啟德連忙起身熱情迎接。
「張所長,你好……」
互相招呼一番後各自入座。
吳誠信和孫有為兩名老資格的市局科員,倒是和張啟德早就認識了,比陳國斌還要熟,卻是省事不少。而陳國斌雖然不太喜歡這兩位老油條,但他們畢竟工作經驗豐富,帶出來能省事不少,不像帶那幾個年輕人,每次得教他們這個那個,比較辛苦。
聽張所長簡單介紹了一下321縣道的現狀,苦水倒了不少,陳國斌深表同情與遺憾。其實像類似的路,在整個陵陽多了去,沒一條不倒苦水的,他陳科長又不是開銀行的——僅僅只是個畫圖的。
沒多久便到中午,實地調查則計劃在下午進行。
「張所長,走,吃飯去!」
陳國斌不想吃人嘴短,在瞭解過基本情況後,乾脆主動請人家下館子,他好歹是有相當報銷幅度的,只是平時一般沒多少機會用上。
見陳科長如此豪氣,吳誠信和孫有為二人在心裡不禁暗喜不已,他們上一次跟著去臨北就好好享受到了出差的樂趣,陳科長卻是一個大行不顧細謹的人物,該花的錢,並不會節約,甚是滋潤。
而在兩位老油條的目光暗示下,張啟德客氣一番後,欣然接受了上級領導的請客,並把下午將一起去現場的小李也叫上,同時帶上以前調查及測量的一些資料。事實上,對張所長來說,招待費目前卻是一個懸在頭頂比較有壓力的問題,因為縣局最近抓得比較緊——主要是抓基層,局領導的招待費並不在其列。現在既然年輕的陳科長如此主動熱情,他便正好落個輕閒,省得到時拿個幾百塊的條子去找財務,又得挨局領導一番嚴厲批評。
兩輛車一前一後駛出了交通局的院子。
一個月也出不了幾次差的陳國斌並不想過於節約,省得丟了市局的臉,便直接把車開到了一家檔次看著還不錯的酒店。
下午一點半,五人終於從酒店走了出來,陳國斌面不改色,其餘四人臉上則紅潤不一,大家都很滿足與暢快,更加不自覺地以陳科長為核心了——有報銷權的就是爺!
上車後,在張所長那輛老式北京吉普的帶領下,兩輛車出城東,沿六號國道向東南方向急速駛去,這正是陳國斌曾經騎摩托車帶趙大小姐去蓮雲山的那條路線。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到了53號省道上的一個岔路口,從這往北便是那條狹窄稀爛的321縣道,而南側則是連綿起伏的蓮雲山。
張所長的那輛北京吉普率先勇敢地開了上去,翩翩起舞,陳國斌則緊隨其後認真感受起這趟比新坪公路還要更加刺激的旅程。
321縣道全長20多公里,沿途連接四個鄉鎮,最後在從北邊幕府山延伸過來的一支餘脈的大山腳下斷頭。因此對位於這裡頭的四個鄉鎮來說,321縣道便是它們與外界聯繫的唯一通道,車速通常不超過10碼,為標準的爬行水平。
沿途所見所感,陳國斌雖為住在這裡的人們感到有些遺憾,更多卻是無奈。
事實上,在321縣道現有路基的基礎上整出一條標準的四級路,在三年前不過100多萬就能解決的事情,現在也不過200多萬,偏偏誰都不願牽頭,只想等著資金高度緊張的上級部門來解決,結果一拖再拖,常年受罪。反正陳國斌對類似的情況見得太多了,早沒了感覺,而對於這種地方上嚴重缺乏主動性的情況更多只有無奈。再則連趙雅琴都沒空理這條縣道,陳國斌當然更加沒空,就算想理也沒辦法,他在圖上畫得再好都白搭。而從全局來看,把非常有限的資金投到這種旮旯之地,也是一種巨大的浪費。
總之,陳國斌並不認為現在就應該修這條路,除非是這些鄉鎮自己集資,自力更生去解決自己的難題。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頂著太陽,對照資料感受了一下這條路的面貌,確實爛得不成樣子。不過陳國斌這次倒是落個清閒,有兩位吃飽喝足後、吃人嘴短、勁頭不小的老油條在場,並不用他多費腦細胞。老油條雖然油了一點,能力卻還是有的。
難得見到緊挨路邊的地方有一小片芭蕉林,高大茂密的芭蕉樹形成了難得的蔭涼處,被曬厲害的幾人自然而然地把車開到旁邊停下,然後跑到芭蕉樹下橫七豎八躺了下來,閉目愜意地進行短暫歇息。事實上,幾人先前在酒店喝的酒,這會仍有一點後勁——除了陳國斌,結果很快就有人打起了呼嚕。
像這種天氣,在這種破路上時不時下車觀光,確實是一種不小的受罪,而陳國斌邊上四人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了。
此時,一輛非營運性質的中巴車正沿這條縣道,從大山深處顛簸著駛了出來,前後並無其它車輛。
在這輛中巴車上正襟危坐著二十餘人,除去隨行確保安全的數名警察,其餘均非普通人物,內中赫然有常務副市長徐書雁,有陪同視察的縣委書記伍克定,趙縣長也在當中,其餘則是市縣兩級的相關人員,董婉凝自不例外。
車內顯得很安靜,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臉上的表情都很嚴肅。
伍書記和趙縣長的心情很不好,這次他們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沒想到徐市長來到縣裡後,才在縣城轉了一個下午,第二天上午便突然指定要來位於這旮旯裡的破地方看一下,並特別強調不帶多餘的隨行車輛,結果就開了眼下這台懸掛遠遠比不了小車的中巴車。
於是,包括徐市長和縣主要領導在內,都非常榮幸地體會到了321縣道的特殊性,同時深刻記住了這條縣道。
幾乎是坪江最差的地方,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被市領導以如此特殊形式視察,這相當於打了縣委縣政府一記沉重的耳光,伍書記和趙縣長的心情要能好才怪。不過同時,他們對新來的徐市長的特殊作風,倒是有了非常深刻的感受——而不僅僅只是道聽途說了。
從踏上這條縣道開始,到現在的回程,徐書雁一直板著臉,讓旁邊的人噤若寒蟬,不敢貿然多說一句話。
此時徐書雁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在外邊稀稀拉拉的低矮房屋上,其中多數老舊得不成樣子,甚至還有茅屋。
之所以來這裡,是因為徐書雁上周親自接待了一名比較有語言感染力的上訪者。當時這名上訪者向她傾訴了這裡四個鄉鎮的強烈修路呼聲,以及因為路太爛而產生的種種無奈……徐書雁並不是一個耳根容易軟的人,但她卻心繫民間疾苦,對貧困現象格外敏感。
昨天來到坪江之後,徐書雁對縣委縣政府有些過於熱情的招待,在心裡有不小意見,但還是沒有直接拉下臉面,畢竟縣裡和局裡可不一樣,影響相對要大得多。而在作為官方接待專用的豪華賓館裡住過一夜後,今天早上徐書雁便提出了來這裡視察的要求,她並不想被縣裡的人牽著鼻子,那樣什麼情況都看不到——她一向堅持看到實際情況。
結果,徐書雁不但讓自己和大家好好感受了一次久違的震動,疏鬆了一下筋骨,並深刻感受到了這裡僅相當於80年代前期水平的貧困面貌。徐書雁對於坪江縣委縣政府的無作為自然是非常不滿的,同時也沒忘記市交通局這個重要單位所應擔負的責任,她的腦海裡則猛然冒出了一張臉,赫然卻是那位陳科長。
趙雅琴坐在徐書雁的後面,目光也注視著窗外,她的心裡很不好受。
來坪江的近半年時間,由於工作繁重、需關注的全局問題太多,趙雅琴甚至都沒有來過這裡一次——坪江縣有近三十個鄉鎮,她還只視察到其中的一半。這一次的所見所感,則讓趙雅琴迅速認識到了坪江縣更為全面的情況,而先前在徐市長問起這裡的具體情形時,她幾乎是一問三不知,甚至還比不上徐市長所瞭解的多,這種深深的恥辱讓她終生難忘。
趙雅琴儼然有點明白,為什麼上周自己老感覺有點不塌實。
不過她馬上又不這麼認為了,因為她非常驚訝地發現,在一片芭蕉林邊上赫然停著一輛有些眼熟的車,那還不是那個傢伙的嗎?緊接著,趙雅琴馬上找到了正躺在樹蔭下睡大覺的某人,另外附近還躺著四個很沒形象的男人,就跟豬一樣。
趙雅琴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
董婉凝也看到了這一幕,驚訝過後,她感覺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卻是知道,徐市長最看不慣在工作中不認真的人。而樹下橫七豎八躺著的那些人……董婉凝毫不懷疑,徐市長對陳科長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這一次只怕……徐市長看不到就挨路旁不遠、非常顯眼的他們是不可能的。
陳國斌倒是老早就聽到了中巴車的聲音,才懶得睜開眼睛,繼續閉目養神。這個地方有點風,樹蔭又很濃密,實在是個避暑的天然勝地,讓人捨不得離開。
「停車!」徐書雁忽然大聲喊出,命令的語氣十足嚴肅,不可抗拒,頓時打破了車內的安靜。司機應聲嘎然而止。
一車人面面相覷,除了個別心情複雜的知情者。
這個傢伙?趙雅琴都要被氣死了。而董婉凝則忍不住擔心厲害,她更是鬱悶自己為什麼老是瞎操心?人家那口子都在車上呢!
陳國斌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終於睜眼望去,他卻是馬上被雷了一下,只見那輛就停在不到十米以外的中巴車上,竟有如此之多的熟面孔,臉上表情亦十分精彩。
而旁邊的四個大男人,此時仍睡得跟豬一樣。
陳國斌搖頭自嘲一笑,不緊不慢地坐了起來。